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压低道:“两个条件,换取本王这几日获得的消息。”
周涟怔了怔,其实来时也猜到,明云见既然将接头人杀了,没给他留下任何可调查的线索,他便一定会来找对方,且答应明云见的要求。
原先周涟以为他要欠对方的是人情,却没想到明云见这么快便将条件搬出。
“文王说说看。”周涟道。
明云见压低声音,一句交谈,被扇子遮挡了全部,也被巷子口的风吹散了,周围的人谁也没听见二人定下的条件。周涟有些诧异明云见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直白人的眼中不懂得掩藏,惊讶便写在瞳孔里。
他顿了顿,眉心轻皱,又问:“这是第一个条件,那文王第二个条件为何?”
明云见收回了扇子,于身前扇了扇风,对他道:“第二个条件,便是你日后若遇见本王的王妃,离她远些!本王不管你们之前是否有何交情,我不喜看,封易郡王也收起拿糖哄人的那一套。”
周涟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脸色稍稍有些难看,透露出几分窘迫来。
明云见言罢,便让周涟自己去找夜旗军问话了,他当着周涟的面径自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时不忘提醒对方一句:“封易郡王记得,答应本王的,切勿食言。”
马车帘放下,武奉架着马车离开客栈前,两辆马车一同离去,只留下了小松一人站定在周涟跟前。少年身高也不错,只是与周涟比起来还显得青涩瘦弱了些,他原先是双手背在身后的,见了周涟也没个恭敬,于袖中掏出一张纸,纸上写道:郡王识手语否?
周涟一时无语,与两名部下站定原定有些无措,再朝文王府的两辆马车方向看去,只觉得明云见这人简直坏到肠子里了。
马车离开若水城后,祝照掀开车窗帘朝外看,问了句:“小松何时回来?”
“他知晓下一个地方如何走,会赶来的。”明云见道:“这一处距离杏风山不远,他以前在此地养过几年伤,也算在这儿长大的了,熟悉得很,你不必担心。”
祝照哦了声,又问:“杏风山是何处?”
若是大周国土内较为有名的山川,祝照都在书上看过,或听人提过,但从不知杏风山是什么地方。
明云见道:“免州山川多,杏风山不过是这一片地带中的普通小山丘,只是因为山上有好几片野杏林,故而才叫这名字的。”
“王爷在杏风山有旧识吗?”
“有几个认得的朋友,也算是江湖里的隐世门派,里头的人大多安逸不怎愿意惹纷争,本王认得,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知晓的。”明云见说着,又问祝照:“你想去看看吗?”
祝照闻言倒是颇有兴趣,毕竟是小松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也算是小松的家乡。
祝照问他:“去杏风山方便吗?”
“杏风山本就在免州,来去自然方便,无非就是回京的时间延迟几日罢了。”明云见说着,便要与外头武奉开口改行程,祝照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道:“那还是算了吧,出来这么多日都是在游玩,王爷对我够好了,若再迟回京都,我怕陛下会不高兴。”
前几日祝照还收到了明子秋的来信,信能送到祝照手上也是兜转了几处的,明子秋的信上写的不多,前半段不高兴祝照出门去玩儿居然不与她说,告诉祝照务必要帮她带些好吃好玩的回来。
信的后半段……也不知是不是明子秋在写信时,小皇帝便在旁边,后面几句强调了小皇帝不高兴明云见不管朝政来免州吃喝玩乐,让他务必不要忘了答应回京的日子,若是能提前,自然更好。
其实祝照知晓,朝中能叫小皇帝真正信任的人很少,他的几个皇叔都各怀鬼胎,就连明云见也不能说是完全纯粹,唯有太傅与贴身伺候的总领太监能说得上几句话,这般太憋屈了。
也许明云见每每离京不为正事,而是游玩,他都会怀抱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祝照看向明云见,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道:“陛下正是需要你的时候,王爷切莫因为玩心而没了形状。”
“你倒教育起本王来了。”明云见也学她,用手中银扇戳了戳祝照的肩膀。他脸上挂着的浅笑,不知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渐渐淡了下来,明云见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小皇帝的心,你又懂多少。”明云见道:“唯有本王不理朝政,我才是他诸多皇叔中最得信任的一个,如若我也如其他几位亲王一样把持朝政,他便不会再与本王这般亲近了。”
祝照闻言,心间一颤,又觉得或许明云见说得对。
正因为明云见没权没势,没有野心,他在小皇帝跟前才能说得上几句话,如若他当真对国事较真,干涉过多政事,从不将心思放在玩乐上,小皇帝也不会对他毫无芥蒂了。
祝照觉得,皇家人,好似都有些矛盾纠结,还是明子秋好些,在外长大,无拘无束,也没那么多心眼儿。
她看着明云见,似乎想要透过这双眼看破明云见的皮肉骨头,能看到他的内心去,想看看他的真实想法。
可人的心事越多,蒙在心外的那层面纱就越厚,祝照看不出他求的是什么,只能试探地问了句:“那于王爷而言,是得陛下信任重要,还是权势地位重要?”
明云见朝她看了一眼,这一记眼神中有些惊讶,瞳孔颤了颤后,祝照牟然觉得心口一疼,似乎从里头看出了些许失望。不过那些情绪都是一闪而过,不能捕捉,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便忘了明云见方才的眼神了,只是心口震荡久久不能平息。
明云见低声道:“本王在意的,是骨肉亲情。”
这句话若是被其他几位亲王听见,怕是要毫不掩饰地捧腹大笑起来,身为皇室人,兄弟手足为了权势地位尚可残杀,谁会真的将骨肉亲情这四个字放在心里,别说是放在心上,就是嘴上也从不提起。
可祝照分明能察觉到,明云见这句话说得尤其真心。
这一刹她突然明白过来明云见方才那一眼的意思了。
旁人不懂他是肖想权利地位,还是贪图天子信任,祝照不能不懂。她喜欢眼前人,便要懂眼前之人所求,旁人可以误解、猜忌,她不能有半分。
两个相爱之人最难得可贵的,便是将自己最赤诚的一面交给对方看,而彼此给予完全信任。
祝照微微失落,忍不住朝明云见那边凑去,小心翼翼地抓着对方的手道:“是我小人之心,误解王爷的君子之意了。”
明云见倒没生气,看着她的眼神仍旧温柔,又带着几分宠溺:“胡言乱语,君子小人不是你我之间关系。”
“那我与王爷当以什么关系相称呢?”祝照不解问。
明云见笑了笑:“自然是夫妻关系。”
这‘夫妻关系’四个字,祝照记得尤其清,她当初刚得知檀芯是苏雨媚安插在文王府内的眼线时,还以为明云见不知情,在他跟前说苏雨媚如此行径是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
现下回想,祝照有些不好意思,她拉着明云见的手靠在对方肩上,其实也有些想不通,当初的苏雨媚为何没能与明云见在一起。
若用心了解明云见,便能发现他的本心是个极为赤诚之人,他本有机会可以利用祝照的感情获得祝晓那副画上的人员名单,更加轻松方便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换做旁人,便是逢场作戏也是愿意,可他却过不了心间那一关,选择了坦白。
他不愿欺人,也不舍伤人。
这般真心待人的人,见之只会更喜,谁会舍得放下。
免州游玩之行又过了几日,祝照与明云见也准备回京了,回去之前还得再去一趟杉城,将朱老板送的两只孔雀带上。
因为孔雀要运送入京颇为麻烦,得打造足够大的笼子将两只孔雀装进去,朱老板还得找会养孔雀的能人一同跟着入京,要备齐路途中孔雀的吃食一类,光是这些就耽误了好几日。
明云见与祝照再回到杉城时天色不早,故而在杉城又住了一日,再去朱老板府上讨要孔雀,又被朱老板热情地拉着吃了顿午饭,期间对方倒是说了件不小的事情。
桌上菜色都是当地有名的,明云见吃不惯,祝照倒是还能吃几口,这里的饭菜味道过酸或者过甜,油水放得多,不够清淡,明云见也就只能喝一口粥。
若不是朱老板开口第一句说的是:“前两日京中传来了个消息,工部尚书死了!”明云见恐怕就能放下碗筷直接走人了。
祝照颇为惊讶,工部尚书多大的官儿,平日里出门都坐轿辇不露面的,能遇到什么事死了?
明云见也微皱眉心,问对方:“你这消息可靠吗?”
“文王殿下信我,这等大事若不足够可靠,我也就只说给旁人听听当个笑话,哪儿敢在您跟前信口雌黄呢。”朱老板道:“也是我京中商友里有两人是专门做红白事这一行的,正为工部尚书家办后事,我才知晓这消息的。”
“可知缘由啊?”祝照朝明云见看去,低声道:“先前陛下寿宴上,我见他年纪也不大……”
明云见的手不动声色放在桌底,握住了祝照的手,祝照顿时噤声,只听朱老板说。
朱老板道:“这消息我也打听足了,是为了替祭祀台修路一事。”
“上个月陛下下旨,命工部修缮前往祭祀台的道路,为两年后大周百年祭祀大典提前做好准备,这摆明了捞油水的好事,工部却在赞亲王的带领下,惹出了工闹一事。”朱老板啧啧摇头:“为了这条路能宏伟好看,路平且稳,赞亲王要求工部找来铺路的石块儿,都得有方桌那么大。这么大的石头,自然得去石山上去采,采石雕石这种吃力活儿工部的人不会干,故而找了京都附近几所城池内外的壮汉农工去做。”
“赞亲王管铺路进程与花费,工部尚书监工采石雕石挖山工程,两人分工合作本也挺好的,可赞亲王这人……唉,抠门儿得紧,一餐饭的费用都算得很精,也就是两个馒头一碗粥,五人配两碟水白菜。”朱老板皱眉:“就是我家平日里不干活只扫地的家丁,也不止这个饭量,更何况是那些专门搬运石头的农工啊!”
祝照也觉得赞亲王如此安排极不合理,虽然户部归赞亲王管,此次监工的又是赞亲王,自然是他拿主意,工部配合。即便赞亲王要节省此次开销成本,万万不能动的便是基层农工的伙食与工饷。
两个馒头一碗粥,放在祝照这里的确够吃了,她也未必能吞下两个馒头那么大的分量。可毫无油水的饭菜,会影响采石进程,也会影响农工心情,工闹这种事儿发生在京都城外,可说是极其可笑且丢人了。
采石雕石的农工为了能吃好,与工部的人多次交涉,工部的人也去赞亲王那儿提过两句,赞亲王却咬死了自己拨出去的银子,只是抵不住半个月后工程的确拖慢,才给众人从两碟水白菜,加到了三碟。
便是因为这个,农工罢活儿,工部尚书与赞亲王游说不成,便只能往下压制,他给农工说这是好事,两年后大周百年,皇帝登台祭祀也是为了大周百姓求福。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农工不吃,正逢现下天气渐热,人群密集的农工堆里不少人中暑晕了过去,一头砸在山石上便一命呜呼,也是因为一两人的死,成了工闹的□□。
工部尚书被挤在了人群中,护送他的官兵用手中棍棒刀背殴打农工,想要制止混乱,却架不住农工心中郁气,也不知是哪个力气大的将工部尚书从台上拉了下来,便是多人一人踩了一脚,也足以致人气绝。
工部侍郎平日里也陪着农工吃苦,幸而躲过了一劫,他眼见着工部尚书被人拉下踩踏,大气也不敢出。官兵将人群压制下来时,工部尚书已经气绝身亡,身上多处淤青,也不知是被憋闷死的,还是被殴打死的。
小皇帝得知此事分外生气,赞亲王恶人先告状,说是城外刁民狮子开口,不断要求加高工薪,小皇帝才派大理寺少卿前往石山调查事情,却没想到调查回来的结果,更叫小皇帝心寒。
赞亲王首次担任监工,不懂农工工薪多少情有可原,但不懂也可去问,或者翻看以往建设支出,不可自行定下。
明云见临行前在道路修建上给赞亲王提过一些建议,他在雁州治水时,给当地农工的工薪是一个月七钱银子,每日三餐,每餐一个馒头一碗米粥,十人配两碟小菜。
故而赞亲王此次建路施工,给京都百姓的工薪是一个月十二钱银子,每日三餐,每餐两个馒头一碗米粥,五人配两碟水白菜。赞亲王觉得自己给得很合理,他考虑到京都开销比雁州那穷地方要多,故而给的工薪与吃食都多了些,并无差错。
小皇帝听他这般说,简直气急,工部侍郎是眼见着工部尚书如何被那些气疯了也饿疯了的农工踩死的,听了赞亲王这话,脸颊咬紧,双手颤抖指着赞亲王道:“赞亲王怎不想想!文王那是去治水灾!能与修建祭祀台道路相提并论吗?!”
太傅叹气,也道:“文王治水时所给并无问题,雁州当时水患多日,百姓流离失所,房屋田地倾倒,能有口饱饭吃都不易。七钱银子,馒头米粥对当地百姓而言已是极大恩赐,据我所知,文王自己当时也是米粥冷馍,吃了大苦,集了邻城富商的资才将前面的窟窿填上。”
工部侍郎连连点头:“就是如此!可赞亲王你……你你!这是京都城外,无病无灾,百姓去山石采石都是体力活儿,危险活儿!这又是建路修祭祀台,十足的好事儿,怎能与水灾并提?户部以前从未如此小气,一提、再提、三提!无一次肯多发粮钱来!”
“穷有穷治,富有富治,此番工部尚书被工闹所害,三皇叔至少占一半过。”小皇帝无奈,又道:“户部本是拨款配合工部施工建路,在此时刻却毫无作为,户部尚书也有过!”
赞亲王一怔,开口道:“陛下……”
“三皇叔莫要再开口了!工部尚书已死,一个为大周百年修路的喜庆事儿,却平白搭上了大周官员的性命,朕心痛至极!”小皇帝扶着龙椅的手逐渐收紧,看着满朝文武有的低头,有的窃笑,有的痛,有的快。
他们以为他都没看见,实则他将这些人的脸统统印在了眼里。
朝中官员分帮分派,为了权势斗争,将人命视为草菅,这早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小皇帝道:“你们统统没将朕放在眼里,朕在你们跟前,就不是个皇帝!”
总领太监带头跪地,众朝臣纷纷磕头:“陛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