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曾说,权势地位如白衣,富贵名利如苍狗,皆是野心所造就的浮云。”明子秋也不知自己接下来的话,明云见能听得进多少,这话,是说给明云见听的,也或许是自我安慰。
她道:“皇叔若当真为白衣苍狗所诱,有朝一日反了大周,还请皇叔念在明姓,念在子豫还小,母后为妇人,饶过他们一命。”
明云见一颤,喉头发紧,他望着明子秋的脸,看见她脸上被鲜血所糊,看见她积聚泪水的双眼中,自己狼狈的倒影。世人皆被权势所控,几人能得以喘息,而最为吸引人的皇权之下,不知铺垫了多少人的性命,明子秋……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明云见知道,他救不了明子秋了,他的手渐渐失去力气,明子秋又负伤无力,身后慷锵的兵器声不断传来,或许下一刻便有刀剑从背部刺入他的心口。
只是明子秋的双眼还满是纯澈,叫人不忍。
她明明是最天真烂漫的那个人,明云见曾教过明子豫为帝需心狠,却从不教给明子秋半分。他只想自己在意的人,安然快乐地活着,却不想今日明子秋还是被有心人拉入局中,成了嫁祸在他身上的罪名。
明云见还想起,不久前祝照才在他耳边笑说慕华公主有心上人了,祝照为了她的婚事比静太后还要操心,也不知今日过后,这世上所有心系明子秋之人,能否承受如此打击。
明云见眼下逐渐模糊,他长舒出一口气,对她轻声道:“子秋信我,皇叔不反。”
他的语调,正如明子秋年幼时害怕,他蹲下哄人一般。明子秋听见这话,灿烂一笑,只是笑容中还含了惧怕与苦涩,她道:“我信皇叔……皇叔救不了我了,放手吧。”
前一刻哭着喊‘皇叔救我’的人,这一刻却能说出这般无畏的话。
明云见再度开口,不知喊了几声‘阿燕’。
明子秋也知道,明云见再坚持下去,不是他断臂,就是他们俩一起坠下山崖。她望着明云见的眼,文王一如记忆中,永远是她心里最喜欢、最喜欢的皇叔,温柔、护短、细心,也是她年少无知时所言,最想嫁的那种人了。
“我信皇叔,我信的。”
明云见的手上刹那失了力,明子秋挣开他的那一瞬,夜风呼呼刮过山崖边,将他指尖滴落的血吹成了薄雾。
方才还在眼前的人,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在山崖下的云雾里消失不见,明云见只觉得耳畔嗡声,短时间忘了呼吸,也恍惚耳鸣。
彻底没了知觉的手在山崖边被风吹得晃动,明云见望着早已没了影子的云层,慢慢爬起了身。他插在土里的五根手指用力到极致,指尖破损,裂开了细小的伤口,而一袭白衣也被鲜血染红,成了半边修罗。
明云见的发丝在风中吹乱,玉冠歪下,他慢慢转身,面色冷得仿佛能将方圆百里的人都给冻伤。
阿燕好不容易制伏了青门军副都统,远方而来的夜旗军也越来越多,几百个青门军与倒戈的夜旗军不是对手,他们根本没想过留活口,故而不给任何人求饶狡辩的机会,立刻便在山崖上铸成了一条血河。
青门军副都统半跪在地,他抬头望着明云见的脸,只觉得分外可怕。
“慕华公主已死,来日就算你说破了天,也无法在陛下跟前自证清白!”青门军副都统顿时哈哈大笑,扬声道:“明云见!自此以后,谁都知晓你的狼子野心,你比嵘亲王更可怕!至少他在明,你却一直在暗。”
明云见走到青门军副都统的跟前,看着他的双眼,已经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哦,是吗?”他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忍下心中的不适,道:“那不如从今日起,本王便浮于明好了。”
“你以为,本王如今只掌握了兵部、户部、工部吗?”明云见一脚踩在青门军副都统的脸上,脚下用力,直接将他半边脸踩入了泥土里:“不如就让本王告诉你,除了这三部之外,礼部早已服从于本王,封易郡王也在替本王办事,金门军统领古樊,正是本王府中管家古谦的亲弟弟,夜旗军非三千,而是三万。”
青门军副都统瞳孔收缩,越听一句,越是胆战心惊。
“怎么?你以为明子秋死了,本王就怕了?”明云见声音压低,犹如鬼魅夺命:“是你青门军投靠嵘亲王意图谋反,截杀金门军不成,反将私自出宫游玩的公主杀害,本王不过是为公主报仇,为护大周安宁,才灭杀青门军。”
“陛下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青门军副都统的话尚未说完,明云见便又对着他的脸用力一踹:“就是嵘亲王,本王也不放在眼里,明子豫不过是个孩子,又能奈我何?”
“不过……”明云见望着那张涕血交横的脸,低声道:“你的出现,倒的确让本王知道,朝野上下,果然还有第三个人在操控着一切。你有胆子杀明子秋,便绝对会誓死效忠,本王不会问你,本王会亲自抓出那个人,让他下去陪你这条好狗。”
明云见言罢,立刻夺走身侧黑衣人手中带血的剑。
阿燕见状,上前一步道:“王爷,让属下动手吧。”
明云见向来厌血,且心中始终不忍,别说是杀人,就是杀鸡也从未有过,计划实施今日,他的手中从未沾染过一条人命,这等小事,还是让他们代劳吧。
明云见出手很快,几乎是刹那便划破了青门军副都统的脖子,眼看青门军副都统捂着脖子临死前挣扎着,一股股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只是几次抽搐便彻底丧命。
周围戴面具的人都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明云见,他们知道,今日明子秋的死,的确给文王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否则就是青门军副都统这类人,送给明云见,他也不屑杀。
明云见杀了青门军副都统后,又一剑刺在了阿燕的肩上,众人又是一惊。
那剑穿过阿燕的肩膀,却未伤到他的筋骨,明云见松了手,冷言道:“本王下回叫你,除非死,否则就算四肢尽断,你也得给我爬过来!”
阿燕连忙跪地:“是!”
此时崖边已经聚集了几百人,尚且还有更多的人在解决了青门军之后朝这侧奔来,夜旗军来时路上都做了记号,他们不难找到彼此。
小松赶来时,正见到阿燕跪地,肩上还插着一把剑,顿时朝身侧人看去,那人低声道:“王爷刺的,公主……没了。”
小松朝山崖边上看去,那处寒风萧萧,只有几个宫人与马匹的尸体。
天际轰隆一声,突然一道劈山的紫色雷霆落下,犹如树形的网,雷引百里,直朝山尽头,几乎不可见的京都城而去。
寅时刚过,一道雷鸣惊醒了京都城内大部分的人。
桃芝就睡在月棠院王妃寝室旁的耳房里,突然听到雷鸣声醒过来,背后竟被薄被裹了一层汗水,她坐在床头扇了扇风,又听见屋外哗啦啦下起雨来,不禁叹了口气。
盛暑的天里就是如此,阴晴不定,白日还艳阳高照,两个时辰前的月亮尚很明亮呢,这时便骤雨倾下,乌云遮天了。
桃芝起身,怕祝照也被雷声惊醒,便去了王妃寝室看了一眼,她只朝珠帘后的床榻位置看去,见祝照还躺着,松了口气,正欲退下,又听见祝照喃喃的声音。
桃芝心慌,点上了一盏灯,走到床边才看见祝照满身是汗,眉心紧皱。不知是否沉于噩梦中了,她双手紧紧抓着身下被褥,嘴唇泛白,口中一会儿喊‘爹爹’一会儿喊‘哥哥’又或是‘皇叔’的。
“娘娘……娘娘!”桃芝怕这样下去祝照会病,干脆叫醒了她。
祝照睁眼的刹那,两侧眼角泪水落下,桃芝吓了一跳,连忙用帕子替她擦脸,又将她额上的汗水擦去,低声道:“娘娘,您没事吧?”
心口尚在咚咚狂跳,祝照只觉得自己一瞬难以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心中难以言喻的焦急痛苦感,呼吸逐渐找回,她的视线也清晰了起来。
方才一个梦,穿插了许多过去的事,祝照梦见十一年前的祝府,放火烧了书房,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人。那黑衣人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透过盖在书画缸上的画卷,能瞧见藏在里头胆战心惊的她。
“都是噩梦,娘娘切莫回想了。”桃芝见她一直不语,出言安慰。
祝照捂着心口坐起,松了口气道:“是、都是噩梦……”
必是她近来总想着那副画的事,又给户部侍郎下了绊子,这才会将过去的事再度回想。
平日里明云见都在身边,祝照觉得安心,已经许久没做过这场梦了。昨晚府中下人说明云见为修路一事尚在工部忙碌,晚间恐怕要与几位大人挑灯,故而不回府了,祝照的心便一直慌张着。
听见屋外大雨连绵,祝照又想兰景阁内有一株君子兰开花甚是好看,故而她傍晚将兰花搬到院中欣赏,以为是好天气,便将兰花留在了院中,现下想起,她连忙道:“桃芝!快,扶我起身去看院中兰花,切莫叫它被雨打坏了!”
桃芝找了件衣裳让祝照披上,又撑着把伞扶着祝照出门。
祝照走到院中放君子兰的台边,果然看见大雨中君子兰娇嫩的花朵被雨水打下几朵,破碎地躺在了桌面上。
祝照要上前去抱花儿,桃芝连忙拦着她,将雨伞递给祝照后,桃芝道:“奴婢来抱花,娘娘切莫将身上淋湿了,当心病着。”
祝照撑着伞,提了一句:“当心啊。”
又是一声轰隆雷鸣,惊得祝照险些丢了手中雨伞,她回头看了一眼雷霆劈过的夜空。忽而一道影子闪入视线,就在被雷霆照亮的地方,那人站在围墙之上,浑身漆黑,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了。
祝照浑身僵硬,骤然觉得寒冷,她一时忘了呼吸,竟不知此时自己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尚未清醒。
桃芝抱着花儿,自己淋着雨,将花儿藏在了雨伞下,见祝照呆愣地盯着一处,像是被吓傻了般,连忙道:“娘娘,娘娘!”
黑影又从围墙头飞过,祝照连忙后退两步,便见那黑影直直朝她过来,定在了桃芝身后。
祝照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个身量高的少年,马尾被雨水淋湿,几缕发丝贴在脸上,成了扭曲的蛇形,故而瞧着有些可怕。
“小松?”祝照惊讶:“你怎么……”
瞧见小松衣服上居然还有血迹,祝照连忙上前问:“发生何事了?你可受伤了?”
小松望着祝照,眼中有担忧,也有委屈。
他抿着嘴,古谦和王爷都说切莫惊扰王妃,故而所有人都去了乾院,小松在乾院待不下去,才来月棠院守着,但现在王妃已醒,明日知晓,与现下知晓,并无区别。
小松慢慢抬手,指向乾院方向。
单是看他眼神,祝照也知道……明云见出事了!
第90章 受伤
夜间大雨连带着风, 呼啸着穿过文王府的长廊, 桃芝将君子兰暂且放在长廊下避雨,自己撑着两把伞为祝照挡风遮雨, 却依旧挡不住。
小松的脸色很难看,身上的血腥味儿也有些重。
祝照心中很慌乱, 一瞬间起了许多猜想。小松是夜旗军, 在夜旗军中地位还不低, 这两个月夜旗军一直都归青门军管着, 夜间照常巡逻京都街道安全,今晚突然回到文王府, 莫非是青门军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松虽说没受伤,可身上尽是雨水洗不掉的血迹,明云见又在乾院, 若非她夜半惊醒, 恐怕得明早才会发现,他不敢回月棠院打扰, 是否是受了伤?
一路往乾院的方向走,祝照过于焦急,脚下打滑, 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好一旁的小松将她扶着, 只是小松袖子上的血迹沾染了祝照月牙白的长衣,显出了几分颜色。
祝照越靠近乾院,心就越悬得发慌, 雷雨未歇,她有许多问题想问小松,不过小松无法开口回答。
靠近乾院的长廊,祝照看见几个府中下人正趴跪在地上借用雨水洗地,等她走近了那些人才发现了她,头也不敢抬道了声王妃,便继续缩在一旁做事。
祝照看见了,地面上铺了一层被雨水消融部分的血,但前方还有他们尚未擦到的地方,血迹尤为明显,不是一滴滴,而是一条血迹如线,直朝乾院明云见的寝殿而去。
祝照的心在看见这些血迹的瞬间便停了跳动,她屏住呼吸,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抽痛,脚下步伐加快,右手不自觉地抓在了心口的长命金锁上。
古谦就站在乾院明云见寝殿前等着,瞧见祝照过来,他瞪了一眼跟在祝照身后的小松,就知道方才小松难过地冲出去不会这般安分。
明云见回来前特地吩咐过,今晚不许他们打扰王妃,一切事情等过了夜里的危险,次日早间祝照若发现了,再与她说。
谁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祝照来了。
府里的大夫是明云见专门从杏风山上请来的,这位大夫是霍海的师弟,虽无他师兄那般有着在世华佗的美名,但在医术上却也不比宫中御医逊色。
大夫在明云见回府之后便立刻赶来了文王寝殿,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一直到现在都没人知晓里头的情况。
祝照走到寝殿前脸色已经苍白如雪,她扶着门框,朝里头看了一眼,几乎刹那就想要冲进去。
古谦没有拦着她,因为也不知当如何去拦,不过祝照没有立刻进门,就在她伸手触碰被雨水刮得冰冷的门框时瞬间清醒,想起来就连古谦都在门外候着,里头情形恐怕有些险峻,她若贸然闯入,打扰了大夫施救,对明云见没有好处。
祝照便就这么定定地站在房门前,她一句话也没问,来时路上心中百感交集,无数个疑问纷纷涌入脑海,可到了这一刻,她却没有任何想问的话了。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住地祈求者,不论是神仙,还是菩萨,是佛是道,但求明云见能安然无事,希望这一地鲜血,并非只是他身上流下来的,希望等她可以进入这扇门时,那人已经醒了,能说能笑。
祝照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甚至不觉得冷与疲惫,一旁桃芝担心得双眼发红,可也经不住瞌睡,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古谦算着时辰,现下虽然天还是黑的,可已经过去了许久,恐怕再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王妃,夜里风寒,您回去等吧。”古谦劝了祝照一句。
这雨一直在下,天上依旧是黑云密布,乌压压的沉下来,看不出时辰。
祝照双目无神地盯着院子里的一株花,想起被雨水打烂的君子兰,突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浑然不觉,摇头道:“我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