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密密的疼痛豁然散开,祝照用力捏紧了右手,她的指甲将手心抠破也浑然未决,脑子仍旧是昏沉一片,不知今夕何夕。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忘了呼吸多久,等到小松冲过来扶着她的时候,祝照才改为攀着小松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心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息。她的眼泪一滴滴如豆大的珠子滚落了满脸,祝照只觉得自己呼吸万分困难,心口疼得仿佛要将人吞噬,耳畔还有忽近忽远的声响,似是古谦叫人传大夫过来的呼喊。
祝照满心皆是明子秋的画面,从她们年幼时于宫中初次相会开始,如再一次经历了人生,迅速略过了脑海。
她与明子秋首次相识,便是在当年贵妃的寝室内,明子秋拉着贵妃的裙摆,穿得珠光宝气,她自小就喜欢闪亮亮的东西,只要一出太阳,往日光下一站便是个珍宝。
祝照与她玩儿捉迷藏,总能从她身上金银首饰的反光猜出她在哪儿。
她总是无畏的,宫中严令不许去的地方,她都去过了,不许捉鱼她捉过,不许摘花她摘过,如今不许她出宫,她还是出宫了。
这次不是年幼时的捉迷藏,一件珠宝首饰便能找到她。
祝照心想,她可能再也找不到明子秋了,再也没有那个能抓着她的手,在她耳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规矩也没心眼,热诚又单纯的三公主了。
以前是“长宁,长宁,你快来看啊!”
后来是“皇婶,皇婶,我告诉你哦!”
最后只落于昨日被祝照撕碎的那封信上,最后的一行字。
‘若我两日未归,母后找我,还请皇婶入宫一趟帮我安抚,就说我去文王府小住,病了不能见风,故而回不了宫,先谢过皇婶啦!’
若她真的只是来了文王府小住,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大夫到时,祝照正趴在书房的桌面上不住地咳嗽喘息,大夫替她把了脉后便从怀中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放在祝照的鼻下让她闻了闻,祝照终于能渐渐找回呼吸,可也在那一瞬觉得头脑发沉,眼皮闭上,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古谦见祝照睡过去了,连忙问大夫:“王妃这是什么情况?你怎么让她晕过去了?”
“伤心过度,引起旧疾复发,其实也就是心病未愈,憋着不让自己好过,让她睡一觉,等伤心难过缓解些了,自然就能好。”大夫言罢,又叹了口气:“王妃身子太弱了,你们又何必事事与她说呢,说一半,藏一半岂不更好。”
武奉朝大夫看去一眼,抿嘴撇过脸。
王府中谁都知晓,祝照身子不好,受不得凉,也经不起吓,可让他全盘托出的人现在正在乾院里躺着呢。
明云见昨夜归来路上便与他们几人说了,回府后若是王妃问起来,便将昨夜经过全都告诉她,包括慕华公主坠崖已死之事。慕华公主对祝照而言有多重要,明云见比他们清楚,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有半分隐瞒。
明子秋是在他眼前死的,若明云见藏住这一点,祝照不知情时或可好过,但明子秋之死根本藏不住,祝照仍旧会难过,要是被她后来知晓明子秋的死与明云见有关,明云见怕她怪他不坦诚,猜他,忌他。
既决定互许终身,便不能制造误会。
只是这话明云见始终不忍心自己告诉祝照,便与手下人交代过了。
祝照虽说闻了府中大夫给的药睡过去了,可在梦中依旧不安稳,昏睡过去之前听到夜旗军说的事就像是发生在她的眼前被她看见一般,又在梦中重现了一遍。
桃芝一直陪床照顾着,还给没醒的祝照擦了几次眼泪。
大雨过了午时之后渐渐小了一些,天色也明亮了许多,只是一条条如细线般的雨始终不停,浸润着院内的每一株花草。
昨晚被祝照放在院内,于雨中淋了半夜的君子兰,还是因为泡水过多,隔了一天之后根部腐坏,救不回来了。
祝照醒来之后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心悸难过,但整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院中,或者去明云见的寝殿看着对方,只是大夫给明云见用了药,这些日子里他睡着的时间比醒了多,祝照有时看他看了几个时辰,等走了之后,明云见才醒。
明子秋不在宫中的事情,始终瞒不住,静太后见明子秋几天没有请安,便亲自去景华宫找她,结果景华宫的宫女坦言明子秋出宫三日了,一直都没有回来,但是在临行前,让她给文王府送过一封信。
静太后并未派人来文王府问话,但随即而来的,却是大理寺卿陆粟与大驸马吴少彦。
青门军一夜之间消失,在京都来说可谓是一桩奇案了,三日前明云见早间没上朝,小皇帝还以为是因为大雨的缘故,让文王无心朝政,恐怕又得说什么舍不得王妃之类的胡话,找借口偷懒。
后来有人上报一日未见青门军,也不见昨晚夜旗军巡逻,于是这件事情才引起了小皇帝的注意,上报这件事情的人,便是大驸马吴少彦。
吴少彦因为沾了长公主的光,平日里与青门军统领的关系不错,本来也是有事要找对方的,却没想到去了青门军平日里训练的营中,见不到青门军半个影子,就连后来交给青门军暂管的夜旗军也一个不在。
吴少彦联系不上青门军中任何一人,只能将此事上报,上报之后众人却发现居然当真无人知晓青门军的去向。
一个京中青门军,足有近两千人的军队说没就没了,此事离奇,便交给大理寺办理,小皇帝给的时间不多,大理寺卿亲自出面,也传了吴少彦问话。
吴少彦老实交代,他平日里与青门军统领是朋友关系,其实也就是一起喝过几回酒,他们二人其实有相同的苦衷,便是惧内。
大驸马被长公主管得毫无尊严一事,京中众人都是知晓的,只是青门军统领惧内倒是没几个人说过。吴少彦便说他与青门军统领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碰面,若是被家中那位赶出来,也会坐在一起喝酒,纾解纾解心中郁闷,除此之外,两人却无任何公事上的往来。
吴少彦在提起青门军后,突然又想起来一事,与大理寺卿道:“我回公主府时路过文王府,倒是见到夜旗军进出,要说夜旗军找文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毕竟他们以前归文王殿下管,有些旧恩情在。只是……这会儿青门军众人去向不明,夜旗军居然扎堆文王府,陆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陆粟听了吴少彦的话,并未附和。
吴少彦又道:“我还听说了一事儿,青门军副都统明年娶妻,要娶的女子正是文王妃的表妹。那家人姓徐,家主徐冬是紫门军中的一个小卫,徐冬有一子,名叫徐潭,去年还进过大理寺的刑牢呢,后来是文王保他出来的,陆大人或许听过?”
“这与青门军一案有何关系?”陆粟问。
吴少彦回:“陆大人不知,那徐潭后来便入了夜旗军,夜旗军被青门军暂管两个月,如若陆大人忌惮文王身份,不敢随意去文王府问话,倒不如先问问徐潭,看他究竟是否知晓青门军众人去向,这一个两千人的军队,说没就没,是死是活都得有个影儿吧?”
吴少彦这般说来,陆粟倒觉得还算是句有用的话。
其实吴少彦也明白陆粟的犹豫,毕竟上次将作监因为太后寿礼一事已经得罪了文王府,虽说文王因此吃了大亏,可将作监也被革职,怪罪他管下不周,让官窑陆家出了纰漏。
吴少彦想他陆粟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就去问话,文王在小皇帝心中还有些分量,陆粟与文王作对,未必能有好果子吃,故而他才提了让陆粟去找徐潭。
徐潭见到大理寺卿,腿肚子不自觉地发软,毕竟他是真在大理寺的刑牢里受过苦,虽说那件事早就过去了,可坐过牢的人,见到牢头尚且胆怵,更何况是大理寺卿。
徐冬见大理寺卿亲自来徐家找人,还怕出了什么大事,后来知晓陆粟只是问话的,便松了口气,让徐潭知无不言。
徐潭老实交代:“其实自夜旗军归青门军管了之后,小人就一直被青门军与夜旗军排挤了,不论是训练巡逻,他们都不怎与小人说话。前几日小人的爹在家中摔了腿,二娘又身怀有孕,家中只有小人一个男丁,便请了七日假,上头也批了……”
“所以青门军前日去了何处,你并不知晓?”陆粟问。
徐潭又朝徐冬看了一眼,徐冬杵着拐杖道:“知道知道!这事儿倒是有人特地来家中说过,说是让徐潭一同离京,不过那人来了又见小人行动不便,便让吾儿留下照看,没带出去了。”
“离京了?”陆粟点头,再问,便问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了。
如若是青门军连夜离京,又是从青门离开,的确免了紫门军这边的检查,也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没有调令,各军不得擅自离京,这是规矩。
陆粟又带着大理寺的人,顺着城门一路往远处走,直至将到金河时才看见了山林中一些打斗的痕迹,雨水冲刷了两日,足印、血迹都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刀剑刻在树干上的纹路依旧清晰。
陆粟派人沿着山间调查了一日一夜,才断定这山林中经过了一场惨烈的厮杀,以人数来看,足有上千。
如若将这上千条人命都与青门军对上,陆粟只觉得头皮发麻,便留了手下继续在山间调查,想在这山林之中寻找到任何可以对应上的蛛丝马迹。
至于陆粟自己,便早一步回京,他重新联系了吴少彦,又与吴少彦对了话,确定吴少彦的确在文王府见到了夜旗军后,便想向小皇帝请搜府令。
搜府令不是随便便能批下的,如若大理寺没有确凿的证据,小皇帝也不会答应,如若小皇帝给了大理寺这个权利,便等同于不信任文王。
吴少彦的意思便是让陆粟先去文王府调查,文王连着三日未早朝也不出门,听人说是重伤在府养病,人事不省着。这个时候陆粟过去,理由正当,文王不能起身,无人撑腰,等他们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后再向陛下讨令,至少名正言顺,小皇帝不会不给,文王府也无话可说。
陆粟觉得吴少彦的说法有些道理,便让吴少彦带金门军皇城北门中的一队人马,与大理寺的人,他们几个一同于事发之后的第三日,到了文王府。
祝照于书房内听武奉上报时,古谦便从外跑进来,面色焦急,有些难看道:“王妃……大理寺卿陆大人,带着一些金门军,还有大驸马一同闯入了王府了!”
祝照抿嘴,这两日阴雨天,不利于明云见肩上的伤恢复,昨日因为伤口调理不当导致部分溃烂,引得明云见高烧不退。今早他肩上恶化的伤口腐肉已经被大夫剜去,可明云见未醒,这群人趁着这个时候来,当真是直戳文王府的软肋了。
立在书房飞檐上的小松远远也看见了,隔着几个院落的前方,大理寺带人闯入文王府如入无人之境。他心中气急,握着腰间剑的手已经不自觉收紧,轻身下了飞檐后,眼看就要往外冲,将这些不将文王府看在眼里的人打发出去!
“小松!”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松回头,腰间的配剑已经半边出鞘。
祝照由桃芝扶着,脸色有些难看,她回头朝武奉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后便对小松道:“你莫要冲动,随我一同出去看看,如若他们敢动手,你再出手。”
连着几日的雨,终于在今日消停了点儿,文王府前厅的院子里摆了好几盆茉莉花,明云见选这些花儿回来时还没开,说是要等茉莉花开后再端到月棠院的阁楼上叫祝照闻着香的。
祝照走到前厅时,正看见一名大理寺的人不知在翻找什么,打坏了一盆茉莉花,青瓷落地声音清脆,蹦得最远的那块碎片,正掉在祝照的脚下。
祝照因为明子秋这两日都没怎么吃饭,脸色难看,身形瘦弱,瞧着便好欺负,今日事情撞上了眼前,她也无可躲避。抬眼看去,大理寺卿与大驸马吴少彦正站在厅内指挥,他们身后的人比起上次将作监带人过来时更多,虽说没有将作监那般随意破坏,可气势却比将作监要摆得足。
祝照没靠近,只和陆粟打了个照面,便对小松道:“坏我文王府上花草者,小惩一番即可。”
小松眼眸一亮,如风一般冲到了厅外,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给了方才打坏茉莉花的人一个耳光,耳光清脆响亮,直接将人扇懵了。
那名大理寺的人回头朝陆粟看去,有些震惊,也有些委屈:“大人……”
“陆大人若不管好自己的手下,本王妃便替你管了,那些还欲往王府深处探去的人再不收敛一些,就别怪我不客气。”祝照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收紧,眼神也变得坚硬了起来。
陆粟先是瞪了自己的手下一眼,开口道:“本官奉旨调查青门军众人失踪一案,已经查到了眉目,此事恐怕与文王脱不了关系。夜旗军原归属于青门军暂管,如今却都到了文王府,本官劝文王妃还是好好配合,否则就算是说到了陛下跟前,文王府也讨不了好。”
“陆大人既然是奉旨行事,本王妃自然配合,只是不知陆大人奉旨可有搜府令?一般的搜府令可搜不得文王府。”祝照说到这儿,见陆粟脸色微变,立刻接话道:“要知文王为陛下皇叔,本王妃亦是皇亲国戚,陆大人没有实证便带人贸然闯入,难不成是效仿了将作监的某位,带个所谓证人,便以为可以在文王府为所欲为了吧?”
提到所谓证人时,祝照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吴少彦身上。
吴少彦怔了怔,摸着鼻子瞥向一旁。
陆粟皱眉:“本官也是奉命行事,青门军一案紧迫,搜府令本官已请示了陛下,很快便能批下,倒是本官听闻文王夜半出城,重伤归来,不知文王离京与青门军消失可有关系?亦或是青门军之事便是文王所为?”
“陆大人!”祝照上前一步,冷着目光直直地盯着陆粟,她分明长得精致,看上去犹如幼猫,毫无威胁,可偏偏这一眼叫陆粟不禁退缩,竟生了些微胆怯。
“看来朝中无视王法之人不止将作监,还有大理寺!将作监的那位如今是什么结果,陆大人想必也看见了吧?堂堂大理寺卿,官居三品,居然带人闯入文王府,要知文王为陛下皇叔!超品之位岂是你们可随意践踏的?今日陆大人敢无搜府令带人闯府,明日便有人敢无捉捕令将本王妃押入大理寺牢里去!”祝照冷哼:“陆大人全靠一张空口无凭,摆足了架势!”
“你欺我夫君受伤卧床,欺我年幼妇人一个,欺我文王府不如其他王爷有势,甚至与本王妃说话时毫无敬意!要知本王妃也是陛下皇婶,你见陛下要跪,见我便无需行礼?你是藐视王法,还是藐视皇威?”祝照言罢,袖摆一甩,撇过头道:“亦或是觉得文王府人尽可欺,在你陆粟看来,无需多礼,亦算不得皇亲国戚?”
陆粟浑身一颤,万没想到祝照一个小小的人儿,居然张口能说出这般厉害的话,甚至句句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