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谦欲言又止,知道他是不能将祝照劝回去的,干脆让桃芝先回去,给祝照多拿一件衣裳来,虽说这时天热,但夜里的风也能冻人。
桃芝匆忙朝月棠院跑去,祝照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心中淤塞得厉害,悬在心头上的那把刀摇摇欲坠之际,身后的木门传来了吱呀一声。
祝照瞬间找回了魂魄,倒吸一口凉气,憋了许久终于得以喘息。
她回身看向大夫,瞧见对方虽在屋内净了手,可袖摆仍旧沾染了血迹,瞧着那血迹深深浅浅,可见这么长时间,大夫也耗尽了心力。
祝照没问他话,只低着头绕过对方直朝寝殿内走去,古谦拦住了大夫问了一些话。
文王的寝殿密闭,里头点燃了安神香,一股暖香飘出,除此之外,还夹杂了非常新鲜的血腥味儿。
一面铜盆就放在了桌面上,铜盆里的温水已经被血染成了鲜红色,桌面上还要有一大卷沾染了血的纱布,与一根被折成两段的长羽箭。
祝照望着床榻方向,那里有一面屏风阻挡,恐怕是因为重伤的缘故,明云见的呼吸声很沉。祝照捏紧手心的金锁,原先恨不得冲过去抱着对方,现下却有些胆怯不敢看他伤得多重了。
祝照就站在屏风后,望着桌面上的东西,满目猩红,呼吸越来越急促。
“长宁……”床榻上传来了声音,祝照听见时几乎刹那转身,直接朝床榻的方向奔了过去,她走到床边,瞧见了明云见的现状。
他侧躺在床榻的外侧,上身绑着绷带,胳膊上绕了许多圈,最严重的的还是他肩膀上那处,因为长时间的用力,他整个肩头的颜色都变成了青紫的,右臂上青筋鼓起,稍微动弹,便有血迹渗出。
明云见发丝披散,脸色苍白,嘴唇恐怕是因为方才拔箭的疼痛而被他自己咬破,嘴唇下还有个浅浅的伤口。
祝照看着床边被褪下的衣裳,一件白衣竟然大部分染成了红色,她骤然觉得心疼得厉害,不能控制地抽泣了起来。
明云见眼皮沉重的,勉强睁开,抬眸看去便见祝照站在他的床头处,一张脸上五官都因为哭而皱成一团了,她的哭声不如以前,只梨花带雨地落了几滴泪,此时声音竟然压抑不住,呜哇一声声地止不住。
祝照抬起袖子,一边哭一边擦着脸,这哭声恐怕门外的人也全都听进去了。
方才大夫给明云见治伤时,屋内安静得很,明云见疼得险些晕过去时,差点儿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现下听见祝照有力的哭声,虽不斯文,但却很叫人安心,只是她哭得有些伤嗓子,明云见心疼。
“乖,不哭了,本王这不是没事吗?”明云见的声音沙哑,低声安慰着她。
祝照的眼泪止不住,抽泣也停不下来,她看向明云见的脸,摇头带着委屈又断断续续地说:“王爷一点儿也不好,王爷……王爷受了很重的伤,王爷、王爷流了好多血,我很担心,我在门外每一刻都像是等待凌迟一般,难受得就快死掉了……”
祝照跪坐在明云见的跟前,半边袖子都被自己哭湿了。
“今天、今天我做噩梦了……”祝照没来由地说出这句话后,才刚有些压住的哭声再度扬了起来。
她今天做噩梦了,梦中的场面很熟悉,也很可怕。她看见了她在意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了她的身边,她看见了黑衣人将祝府的窗纸上染满了鲜血。所以当她醒来,知道一切都是噩梦之后,才稍稍安心了些,可现实却与她梦中一般,危险险些夺走了现如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祝照看见明云见几乎丧命的伤,看见从他身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染红了长廊的走道,记忆中的某些画面便与眼前重叠。
她害怕,太害怕失去了。
如若再让她经历一次,不如就让她死了好。
祝照趴在了明云见的床边,呜哇的哭声闷在了手臂里,明云见望着她的头顶,轻声叹了口气,忍着疼痛伸手过去轻轻拂过了她的发,道:“好了,不哭了,再没有噩梦,本王陪着你好不好?”
祝照仍旧在抽泣,明云见看见她袖摆上的血迹,眉心轻皱问:“长宁,你受伤了?”
祝照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两滴豆子大的眼泪还挂在她的下睫毛上,脸上的泪痕湿漉漉的,她摇头道:“这不是我的,我没受伤。”
明云见见她一边哭,又一边乖巧回答自己的话,只觉得可爱得紧,很想现在就将人抱在怀中好好亲昵一番。只是他险些废了一臂,大夫警告过了,让他至少几个月不能随意动右手,否则日后别说握剑,就是提笔也提不动了,现下,自然抱不了祝照。
见祝照还在抽抽搭搭的,明云见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他道:“好了,不哭了,本王送你一样东西可好?”
祝照望着明云见,她也不想在明云见的跟前哭,她也想坚强,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心里一酸,便止不住。
明云见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道:“喏,本王现在可动不了,得你自己摘下它。”
祝照朝他手右手上看去,指甲泛青的拇指上,白玉扳指发着月色的光。祝照愣愣地看了会儿那枚玉扳指,轻声说:“这不是王爷送给他人之物吗?”
明云见唔了声:“你不喜欢吗?”
“这是王爷替他人保管的,我不能要。”祝照摇头,眼睛又朝明云见手上的扳指看去。
明云见道:“你以为这扳指是替谁保管的?”
祝照抿着嘴,没有回答,但心中已经有了几个人选,能让明云见多年前便佩戴在手上的,不是他的母妃,便是苏雨媚,祝照私心想着最好不要是苏雨媚。
见祝照不说话,但眼泪也终于止住了,明云见才道:“这是某个病婚了头的小丫头说喜欢,本王送她的,只是她醒来之后又将扳指还给了本王,故而本王暂且答应替她保管了。”
祝照闻言,回想了一番,突然想起来某一日自己病醒了之后明云见就睡在她的身侧,而玉扳指戴在她手上的场景,那时她将玉扳指偷偷送还给了明云见,却完全不记得,这玉扳指是明云见送给她的。
“物归原主了。”明云见道。
祝照扁着嘴,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明云见连忙哄着她道:“别哭了,眼睛都红了,嗓子也有些哑了,再哭本王也得跟着难受,我们俩难道面对着面一起哭吗?”
祝照实在想不出来明云见哭的样子,只是在脑中勾画了一下便没忍住破涕为笑,觉得那画面有些滑稽,等笑了之后,再掉两滴眼泪,便不再哭了。
她望着明云见不能动弹的手,不敢轻易去摘下玉扳指,怕自己手脚笨拙弄疼了明云见,坏了他的伤口,只说:“等王爷手能动了,再送给我吧,你、你还是先替我保管着好。”
明云见嗯了声,紧紧望着祝照的脸,低声道:“长宁过来。”
祝照微抬双眉,看着他。
明云见道:“让本王亲亲你。”
祝照闻言,不好意思,于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睫毛因泪水湿润根根分明。
她俯身在明云见的额上蜻蜓点水吻了一下,没许他的不正经。
第91章 施威
府里大夫给明云见配了一些药, 熬制天亮了让他喝下才许他睡, 祝照便一直在床边上陪着对方,因为哭过一回了, 故而眼睛红红的,趴着看他时像是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
明云见如今只能躺着, 尚不能起身动弹, 大夫说他最好得在府里静养半个月, 静养了之后也不可随意动弹右手, 否则还是会对手臂日后的使用有影响。
不过好在文王府的大夫的确医术不错,明云见的伤口看上去可怕, 若是他好好休息着,养好了只落疤,不会伤及筋骨。
放温了的药是祝照喂着明云见喝的, 这回两个人颠倒过来, 反而让她回想起了些以前她病得神志不清时,明云见在旁边照顾她的画面。
大夫配的药与寝殿内的安神香有助眠之效, 明云见昨夜在外,险些丧命,负伤回到府中之后又忍了取箭之痛, 现下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只是他身上的伤还疼着,便是叫他合上眼也睡不着, 配合药物倒是可以叫他好好歇一歇。
其实祝照也有些困了,本来便是半夜惊醒,又因为明云见的事担忧了许久, 她看见明云见安然睡过去之后一直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骤然袭来的疲惫让她头脑发晕。
祝照没留在明云见的寝殿里打扰他,她还有其他事要做,文王负伤是瞒不住的,现下已经到了要去上早朝的时候,今日下朝后,必然有人会打探文王府的情况。祝照不知明云见昨夜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之后衣服与鞋上满是泥土与血迹,就连小松的着装看上去都像是跋山涉水了一般,唯一能确认的,便是他们不在京都。
离了寝殿后,桃芝连忙给祝照披上了一件外衣,屋外天已经渐渐亮了,只是雨水依旧哗啦啦地落下,打在屋檐的瓦片上顺凹处流下来,汇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
那盆被桃芝放在长廊里避雨的君子兰,也被古谦送回了兰景阁。
门前小松还在,不过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除了小松之外,祝照还在不远处的走廊前方看见了之前一直在王府内守着的夜旗军。
拢了衣裳,祝照对小松道:“你将昨日陪着王爷一同回来的几个人叫到书房去,还有古管家,一并喊来,我有事交代。”
小松愣了愣,点头算是应下,随后便一路小跑离开了乾院。
桃芝替祝照撑了伞,祝照脚步缓慢,心里起了许多猜测,又一一排除,等走到书房门前了,祝照才发现古谦与小松几人已经在那处等候她了。
夜旗军是明云见的人,现如今看来,明云见也不单单只是先前掌握了夜旗军的调遣权而已,否则他出事,小松与这几位夜旗军也不会一直留在文王府守着,恐怕把人送回来了,还得赶回青门军那处。
如今守着文王府的,也不单单只是这几名夜旗军了,祝照问了才知道,府里夜旗军是以往的几倍,明目张胆留在文王府,都无需别人刻意打探,明眼人瞧着就知事情不简单。
祝照坐在书房内明云见平日坐的地方,其实心下还是如打鼓一般,她让桃芝出门守着,屋内就剩下四个人,三名夜旗军,加上古谦。
古谦是文王府成立之后便一直陪在明云见身边的管家,明云见的事他多半知晓,小松又是在明云见身边长大,剩下两名夜旗军总是在明云见的前后守着,昨夜发生的事,他们必然知晓。
“王爷重伤,要不了多久满朝皆知,王爷身上的伤是由何而来的,你们昨夜又去了什么地方,现下能说的便一一告知我,接下来王爷还得卧床静养,王府不能没有主事说话的人。”祝照说这话时,想起了几个月前将作监突然闯入文王府的事。
她是文王妃,总得替明云见担着些什么。
入京一年,朝中局势她也看出了些门道,更知如今有谁站在他的对立面,巴不得文王府落水。
小松没有隐瞒的意思,笔画了两下,又给了身边人肩膀一拳,那人才道:“王爷回府时,已经与属下几个交代过了,其实王爷并没有要隐瞒王妃的意思,只是怕夜里惊扰了王妃,也说……等王妃醒了之后,便一一交代清楚的。”
古谦道:“青门军造反,带着夜旗军追上前往免州的金门军,意图截杀怀带圣旨的金门军,好让免州山上嵘亲王养的几万私兵有足够的时间逃脱。此事其实青门军并未与夜旗军言明,故而夜旗军只知近来有事发生,却不知是此等大事,等出了京都再想告知王爷便迟了。”
“不过现下想来,这些恐怕也是某些人的计中计,尚书令沐大人假意投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王爷听,青门军副都统又刻意带上夜旗军中的叛军,早早在去免州的必经之路上等候王爷。”
武奉道:“王爷离京前让府里家丁告诉王妃,他昨夜不能回府,其实也让家丁给留守在京都的夜旗军通风报信,迅速赶往支援。我们到时,一部分追上了其余夜旗军,反杀青门军众人,还有一部分找到了王爷,只是那时有些寡不敌众,青门军副都统以慕华公主之命为饵,王爷为救公主重伤……”
祝照听到这儿,浑身一颤,连忙打断:“等等……你们说,慕华公主?”
小松担忧地朝她看去一眼,又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人,古谦一时哑言,也不知如何将话接下去了。
祝照与明子秋素来感情深厚,明子秋还在文王府小住过一段时日,她们俩年龄相仿,又自小相识,若说这世上有真心对待祝照的人,屈指可数之中,明子秋便是其中一个。
祝照幼年时有了明子秋这个朋友,之后祝家遭逢变故,她小时候活泼的性格也变得沉闷了许多,如今已经不再喜欢交友,能说得上心里话的人也就只有明子秋。
昨日她还收到了明子秋的一封信,信上她少女心思尽显,说要追上涂楠送夜明珠,其实便是要与涂楠表明心意,却不知如何会卷入嵘亲王与明云见的纷争之中。
武奉继续道:“慕华公主不知如何竟会在山崖边命悬一线,王爷为救公主,右手胳膊险些残废,只是青门军副都统即便是死也要将慕华公主之死栽赃在王爷身上,王爷本就负伤,我们……我们又分散各处与青门军对抗,解救不及,慕华公主还是坠崖了。”
祝照听闻这个消息,只觉得心里咚地一声,突然忘了呼吸,耳畔嗡嗡耳鸣声,也将她与眼前几个人隔绝开了。
明子秋……坠崖了。
她知道明子秋为何会在路上与青门军相遇,因为前去免州,金河便是必经之路,明子秋的信上说涂楠在去免州之前,一定会路过金河老家一趟。
他是去跟随周涟打仗的,几万人兵刃相见,稍有不慎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所以涂楠一定会在金河逗留,明子秋便是知晓这一点,才会偷摸着出宫,怀揣心中怦然,小孩子般单纯地觉得自己若能追上涂楠,送出夜明珠就好了。
祝照明明知道……她看到了那封信,她明明知道明子秋出宫危险,明知她离京不安全,可她却顺着明子秋的意,给自己找了个答应明云见留在府中不出门的借口,没有立刻派人去找她。
若她昨日收到信之后便立刻派人出府去找了呢?或许有更多人在明子秋的身边,她会安全些,也不会碰上这件事,更不会……
祝照心中自责万分,又是不敢相信好友坠崖的噩耗,后来武奉几人说了什么她都没能听见去,心中强迫着自己要冷静,坠崖未必一定会死,未必……
可那是山崖!坠下山崖唯有无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