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张熠是张奚的嫡子,何曾受过这样罪,何况面前的是个女人,姿态明明胆怯,性子却比江凌等人还要难缠,一时欲哭无泪,只管舌头乱绞,哼叫不止。
  张铎招手示意江凌近前,偏头道:“你绑的?”
  江凌低声道:“何敢。人是奴摁住的,至于绑人的……是席银姑娘。”
  “堵嘴的呢。”
  “也是席银姑娘。”
  赵谦听江凌说完,抱臂凑到张铎耳边道:“张退寒,你可真厉害。我看再跟你几天,她也要敢拿鞭子打人了。”
  张铎看着张熠身上毫无章法的绑绳,还有脸上那一条用于抑舌,却绞得极其勉强的丝绢,面上挂了一丝笑。
  再看向那个耸腰戒备的人。
  她背影仍然胆怯,口中却不肯罢休。
  “你……你还骂不骂?还闯不闯!”
  张熠气得双脚乱踢
  “不准挣脱!”
  张熠哪里肯听,身上的绑绳活处甚多,加上他已挣扎了好一会儿,好几处地方都松动了,席银着急,生怕他要挣脱,情急之下,踮脚抬手折了一把柳条,手中胡乱地拧缠成一股,劈头盖脸地朝着张熠打去。
  女人的力道毕竟不重,可柳条韧劲十足,隔着单袍鞭到身上还是疼。
  张熠牵长脖子,挣扎得更厉害。
  谁知腿上又遭了更大力的几计,与此同时,又听那女子底气不足地喝斥他:“
  “你不要动了,你再动……绳子要开了!”
  这是什么胡言,
  张熠气得七窍生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席银见此又缩了一步,“你不要瞪我,是郎主吩咐的,不准你喧哗,你若肯安静,我我……也不会绑你,也不会打你。”
  赵谦闻话,一手扶着张铎,一手捂着肚子,哑声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话来,“真打人了。哈……张熠这火棒子,还给她打愣了。”
  张铎道:“今日换你呢。”
  “我?”
  赵谦摇头退后:“我可不敢跟张家的二郎君动手。”
  张铎笑笑,不再与赵谦多言,抬头扬声道:“席银,不要退了。”
  席银听见张铎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见张铎站在不远处,慌地丢了手上的泥块的柳条,无措地将手背到背后去搓拍。
  “奴是怕他吵嚷。”
  “我知道。”
  他面上仍然挂着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做得尚可。”
  张熠看见张铎,肺都要气炸了,使劲挣扎着挣脱了手臂上绑绳,反手要去解口中搅缠的丝绢,谁知后脑勺上竟是一个死结,强扯反而越勒越紧。
  “过去给他解开。”
  席银看着张熠那几欲燃火的眼睛,下意识地往赵谦身后躲。
  “奴……奴不敢。”
  赵谦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来。”
  说完,上前一把将张熠的头摁向树干。
  “快来给他解开。”
  席银还在犹豫。
  赵谦招了招手,啧声道:“来呀,我帮你摁着他,他还动得了?”
  席银这才挪了几步,绕到树干后面,伸手去解张熠后脑的结。
  张熠感觉脑后松动,一把扯下堵嘴之物,吐出一口酸沫,推开赵谦,反身扬手照着席银脸面就要打。谁知手臂将一抬起,腕骨就几乎被人捏碎。
  张熠吃痛回过身,见竟是张铎,顿时红眼喝道:“中书监,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是你弟弟!你竟让一个奴婢当众羞辱我!”
  “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句话在张家,在我身上落证过吗?”
  张熠哑然。
  臂抬袖垮落,他手臂上的陈旧的鞭痕隐隐可见。
  张熠见过张铎在张府裸身匍匐,猪狗不比的模样,今听他说这样的话,竟不知何言以对。
  好在张铎没有再逼问,摁下他的手腕,平道:
  “来我官署何事?”
  张熠忙整肃好被席银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抬头道:
  “父亲有话与你。”
  说着,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奴仆,终把目光落在席银身上,实觉她碍眼。
  “兹事体大,我要入堂与你相谈。”
  “入堂?”
  张铎朝前走了几步。“大司马有这个脸面?”
  “事关云州战事,家国苍生,父亲大义之言,何无脸面述于堂上?”
  张铎笑了一声,倚柳而立:“所谓大义之言。无非让我入朝主军政,驰援云州。不难,大司马为何不让母亲来与我说。”
  “ 大哥……”
  “母亲若要见我,我定亲往司马府。为何不借母亲的名义传唤,反让你来。
  张熠不知如何应答。
  他深知张奚对张铎的鄙夷愤恨,此处若不是郑扬身死,汇云关大败,云州城危急,他万不会求到张铎门上。然而,毕竟是清傲惯了的儒臣,怎肯轻易朝一背弃家族的逆子低头。即便是请求,也不绝不肯失姿态。
  让他这个儿子遣来传话,无非是替父受辱。
  想到此处,张熠突然有些颓然。
  将才被那女婢绑在柳树的一通羞辱,其实已经把张铎的态度说明了。
  “大司马没脸面,是吧。”
  说着,他踢开脚下残放的绳子。 “没有脸借女人的脸,所以,借你的脸,你也有脸。”
  张熠闻言面色涨红,火顶于胸,忍不住斥道:“大哥,你折辱我就算了,怎可如此辱没父亲!”
  “父亲?用我性命的时候,冠苍生天下在我名下,像是要尊我为主一样。不用我性命的时候,斥我是乱臣贼子,是天下罪人,棍杖示辱,几欲私将我处死。呵呵……”
  他笑指青天,咄咄逼人。“这就是大善清谈的名儒,诡辩得真痛快!”
  张熠被他说得背脊发软。
  “大哥,你这话……”
  他却根本没给他自我开解的机会,直起身走到他面前,郎声道:
  “我想知道,他是求我,还是令我。”
  作者有话要说:  钥匙被赵谦吞了, 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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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春衫
  “‘求’‘令’何论啊……”
  张熠觉得此话甚为刺心。他人尚且年轻, 不曾在朝内沾污,父子,君臣的道义被墨淋金烫, 直愣愣明晃晃地写在书册上。是以,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大哥, 想在, 又能在这些大义之间抓攫些什么。
  “大哥,我知道父亲对你和徐夫人过于严苛令你心生怨怼,但家事国事岂可混为一谈!”
  赵谦闻话在旁小声刺儿道:“呵,竖子。”
  张熠牙火窜龈, “你说什么!”
  说罢, 抡拳就要上去, 几步蹒跚还未近身,就已被赵谦撑臂一把截住。顺势弯腰捡起席银丢掉的那一把柳条子,在手里抡了几转儿。
  “小二郎君,我劝你还是回去, 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
  张熠看着那把柳条子,又看向绞袖立在张铎身后的席银。
  “纵婢辱士……”
  说着又看向张铎话语切齿,说至恨深之处两股战战。
  “还要纵党误国, 张退寒,你根本不配立我张家之门!”
  “那你们要我如何。”
  张铎抬眼, 指向席银:“哪怕浮萍流云,傍了我也污了是吧。要如何?绑了她教给你处置,还是, ”
  说着反手指向赵谦:“还是绑他上殿请罪。”
  张熠顿足道:“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父亲要你为国行大义……”
  “听不明白!”
  “你装聋作哑!”
  “谁在装聋作哑你心里清楚!”
  “张退寒!”
  “你回去问问张奚,他认不认,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你……”
  “拖他出去。”
  江凌等人闻令,上前架起张熠两胁,向外拖行。
  张熠红眼梗脖,口中斥骂不停:“张退寒,你入我张姓,受父亲身言传二十年之久,你为什么就不肯从张家门风,为何非要倒行逆施,辱自己,辱家门!你如此行径,为父母所耻辱,亦为兄妹所耻!”
  张铎背身合眼,掌握成拳,越捏越紧。
  赵谦闻言挽袖几步跨了上去:“呵你这人,你骂就算了,扯上人兄妹做什么,你怎比得了平宣……”
  一群人哄闹而出。
  前门围聚的婢仆也都各归职位。
  月东升而出,独照二人影。
  “郎主。“
  “嗯。”
  “奴……是不是做得不对。”
  她站他面前,孤零零地搅着腰间的绦带,面色惶恐,看着脚尖,不敢抬头。
  “我不是说了,做得尚可,为什么会这么问。”
  “纵……”
  她有些犹豫,吐了一个字便咬了唇。
  “问清楚,我一向听不懂女子藏下来的话。”
  “是……”
  她低头应了一声,这才抬眼望向他:“纵婢辱士……是什么意思……”
  “婢,指的你,隶于士族,担劳做役,士,指的是礼乐之下的儒生,他们心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并以此为大义。婢仆不得辱没士者,是因为奴仆心私,而士者为公,国之大器,皆倚仗士者,是以尊卑有别,上下分明。为婢者,若辱国士,则罪比辱国。”
  他话音刚落,席银便扑跪下来。
  “奴知错了。”
  张铎低头看向伏跪的席银,平道:“你为何会在意这一句话。”
  席银身子伏得极低,手指在额前悄悄地抠握。
  “因为……奴听了他与郎主说的话,奴……虽然听不懂,但奴心里很惭愧,他……他不是清谈居的雪龙沙,所以奴不该这样对他。”
  张铎闻话,沉默无言。
  良久,方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膝头一缩。
  “奴愚笨,实在……实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从何问起。”
  风平月静。
  席银忽觉眼前落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接着,话便直接落在了她的耳旁。
  “你第一句就问得很好。错也认得对。”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半屈一膝蹲在她面前。
  “知愧方识礼。席银,这一层没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奴自己悟到的……”
  “对。你自己悟到的。这个道理,可延为:‘刑不上大夫’,出自《礼记.曲礼上》一篇。说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杀死但是不要折磨他们。后面还有一句话,恰可恕你。”
  “是……什么。”
  “礼不下庶人。说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礼节。”
  席银觉得这话中似带有某种贬斥,但她不敢明问,也不敢质疑。
  神色黯然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奴……懂了。”
  谁知话刚说完,却听他道;“但这两句话,我向来喜欢反说。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听得懂吗?”
  席银怯怯地摇了摇头。
  女子离儒家《周礼》过于远了,哪怕张铎解得浅显,她还不甚明白。
  但那个反说,却令她莫名地心脉震颤。
  刑上大夫,礼下庶人。
  她粗陋的认识,不会局于文字上的解释。
  所以,她理解到的意义是一副图景,常年困于泥淖的燕雀,忽听金铎撞鸣之声,振翅奋起,继而化为鹰鹤,直冲云霄。
  是时洛阳天高云淡,疏朗清明。
  “蠢物。”
  张铎干冷地吐了两个字。
  除了三分斥责之外,剩下的竟是七分失落。
  这世上,慧明如陈孝,赤忱如赵谦,他们都能听明白他其意所指,但他们永不会认可他。
  于是他很想眼前这个女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奈何她不识字,没有读过一日的书。
  所以,被他骂了就悄悄的,不敢大声说话。
  “席银。”
  她受了重话,突又听张铎唤她,忙轻声应道:“在。”
  “从明日起,江沁教你识字。”
  “奴愚笨……”
  “愚笨就苦学!”
  她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是……”
  “从《急就章》开始识起。千把个字,一日百字,十五日为限,我会亲考。届时若一字识写错……”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
  席银习字的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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