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好好说话。”谭盛礼皱着眉,“哪儿学的怪腔怪调!”
  “嘿嘿,父亲,你说我殿试能过吗?”过了就是两榜进士,入翰林院,之后入朝为官,官袍加身,他都不好意思想象自己穿着官袍耀武扬威走在街上的情形……貌似忘了,哪有官员穿着官袍在街上走的啊,官员有自己的马车,再也不用走路了,嘻嘻嘻……
  “不犯浑的话没问题。”谭盛礼中肯点评,本还想说名次要比会试靠前很多,担心谭振兴骄傲自满,没有把后边的话说出来。
  但也够谭振兴高兴地了,他指着谭振学,帮他问,“二弟呢?”
  谭盛礼掀了下眼皮,虽然没说,谭振兴却是明白了,谭振学没问题,他又指着谭生隐问,“生隐弟呢?”
  谭盛礼顿了下,谭生隐心提了起来,会试到殿试落榜的人不多,他若在其中,肯定会很长段时间不好受,见谭盛礼久久不答,他故作轻松道,“无事的,我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能过会试就是天大的荣幸,不该奢求太多的。
  “生隐做最坏的打算吧,你要记住,无论结果如何,保持初心就好。”
  “为何?”谭振兴有点不明白,谭生隐会试名次比他靠前,他都有机会谭生隐怎么可能没机会?
  然而等进宫站在金銮殿望着上首龙章凤姿的皇上他就懂了,谭生隐不是学识不够,而是年纪不够,这位皇帝,貌似更喜欢年纪大的人!!
 
 
第128章 
  金銮殿里,年长者较多,皇上看他们时眼神会透着赞许敬意,而看年少者时不苟言笑冷若冰霜,这心偏得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殿试只有两门,策论和明算,座位按照会试名次排序,谭振兴刚好在方举人前排,落座时,他略有得意地冲方举人挑了挑眉,方举人顿时明白过来,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勉强,看得谭振兴心情大好,坐下后悠哉悠哉地检查笔墨纸砚,确认没有问题后端正坐好等待答题。
  谭盛礼坐在前排,离皇上龙椅最近的位置,自入宫就低着头,态度端庄恭谨,直至拿到策论题他才抬眉望了眼龙椅上威严肃然的皇帝。
  皇帝也在打量他,四目相对,谭盛礼怔怔地抿唇微笑,笑容和煦,让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皇帝晃了神,怔然片刻,皇帝起身走了下去,他九岁被册封为太子,十九岁继承皇位,做太子时经常跟在父皇身边学习怎么处理朝事,朝堂关系盘根错节,父皇批阅奏折时经常担心自己不能明察秋毫而让百姓诟病,父皇忧国忧民,病重时仍撑着身体批阅奏折,他说身为帝王,不求名垂青史,但求做个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君王。
  比如他的皇祖父,自幼得谭家那位祖宗教诲,深明大义,爱民如子,在位时颁布了多项利国利民的新政,受民间百姓拥护爱戴,翻阅史书,关于皇祖父的记载也多是溢美之词,皇祖父去世,父皇任人唯贤,知人善任,如履薄冰,唯恐行错半步落得个遗臭万年的名声,虽不曾有什么丰功伟业,但国家没有内忧外患,百姓们或许不富裕可日子安稳。
  因此父皇去世时,说他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就是放心不下他,他身边没有像谭家祖宗那样德隆望尊的老师教诲,没有睿智通达的长辈辅佐,担心他受小人蛊惑,受贪官污吏蒙蔽,不知不觉成为昏君犹不可知。
  彼时他跪在榻前,满心酸涩难过,来不及说两句宽慰的话让父皇安心离开那双布满担忧的眼已慢慢阖上,搭在他脑袋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父皇,死前都在为他担忧,担忧他的身后名。
  如今看谭家人坐在自己面前,那些往事又浮了出来,他站在谭盛礼桌前,欲看他如何答题。
  策论题目是他出的:何事最可喜者?
  人活在世上,什么事最值得开心?这道题是得知谭家人入京就跳进他脑海里的题,许是那日秋光好,让他想起父皇的谆谆教诲,又或许是夜晚太子来问安,望着那张稚嫩童真的小脸突然有了身为父亲的责任,父皇惋惜他没有受过大德之人的教诲,但是不怕,他的儿子遇到了。
  垂眸看着研墨沉思的谭盛礼,皇帝半晌舍不得挪步。
  殿里寂静,皆是研墨的声响,自古以来,殿试策论的文章都不难,毕竟答题就两个时辰,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比起谈论朝廷政事,这题算简单的了。
  不少人提笔就开始梳理文章脉络,谭盛礼却兀自沉吟许久,直到宫人尖着嗓音提醒剩下最后半个时辰,他才回过神,慢慢在纸上落下几行字。
  他的文章不长,皇帝看了两行,心底既悲恸又欣喜若狂,两种情绪交织,复杂难辨,片刻后,他遏住心底情绪,转身往后走去,大致扫了眼所有人的文章,其中有几篇还算入他的眼,不过再没露出任何声色。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交卷,接着考明算,明算共五道题,题很难,难得能听到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个个愁眉不展面露苦色,不知怎么动笔,唯有谭盛礼身后的那人双眼放光,笔在纸上沙沙沙的写着,速度快,谭盛礼脸上有了笑意,等待片刻,挑了其中两道题作答。
  其余三题留白,巡视的皇帝皱起了眉头,在他面前又站了许久,两侧还有内阁和六部官员,看皇上关注谭家人,彼此心照不宣,都明白皇上为何意,皇家子嗣单薄,皇后生下皇长子不到半年皇长子就被册封为太子,太子今年四岁,已到启蒙的年纪了,然而不曾听说宫里有什么动静,谭家祖上出过两位帝师,学问高深,德才兼备,这次谭家人高中,必然会重操旧业……
  在场的官员都听过谭老爷在民间的故事,这会儿看他嘴角含笑,神色轻松,俱纳闷他答得如何,殿试试题皆出自皇上,便是他们都不知道题目,这会儿有点好奇了,由礼部尚书带头,他们佯装巡视,从后边往前看了眼,答题的只有十来个人,谭家四人都有动笔,正确与否他们不知,此时来看,能动笔就算好的了。
  慢慢的,慢慢的,终于到了谭盛礼跟前,当看到考卷上留白的三道题,众人脸上难掩困惑,回眸看后边考生写满考卷的解题步骤和答案,怎么看谭盛礼都不像学问很高深的人,五道题答了两道,且不能保证是否答对,想中状元怕是不行了。
  谭盛礼后边的考生来自徽州,姓龚名苏安,据说自幼痴迷算学,曾经想跟着走南闯北的商人经商,被其父关在家半年不准外出,像看管犯人似的,整天亲自送饭,就这样他还偷跑出去差点做了商人,要不是家里人发现及时,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坐到金銮殿来。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
  官员们暗中比较两人的考卷,谭盛礼做了前两道,答案和龚苏安相同,奇怪的是后者明明答了所有题,但没写到最后,怪得很。
  身边围着很多人,龚苏安明亮的眼眸渐渐暗淡,眉头拧成了川字,前两道题的答案已经得出,奇怪后边三道题俱是无解,殿试是皇上出的题,皇上喜欢算学,出题时必然认真仔细推敲过,万不会弄三道无解的题来应付天下人,龚苏安重新读题,再重新作答,换方法后倒是得出了答案,但他觉得不对劲,哪怕以《九章算术》为启蒙书籍的他也说不上来不对劲的地方是哪儿,暂时把这道题搁置,又去看后边两道,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题不长,唯恐中间算错了,龚苏安把题从头到尾又算了遍,用他的办法就是无解,可用其他方法来算就有答案,他心里迟疑纠结,琢磨着把哪个写上去。
  而谭振兴也面临同样的选择,也是脑子太灵光,用不同的办法得出不同的答案,他从第三道题开始答的,无解,第四道题无解,第五道题还是无解,于是等他再答第一道和第二道有解时,他心里纠结了,因为在他答第四道题时,他是抱着无解的心情做的,结果和他想的不同……
  他忍不住偷偷抬眉看向不苟言笑的帝王,眉眼冷峻,瞧着威风凛凛不敢于之对视,这样威严充满肃杀之气的人,做事有章程有规律,比如出题,有解就该所有题都有解,怎么可能两道题有解三道题无解,说不过去啊。
  他看着皇上良久,脑子里突然蹿出个想法,五道题应该都是无解的,试问皇上出题,题目必然是临时想的,而临时想的很多题都逻辑不通前后矛盾,许是皇上自己没空做,不知道无解,或者还有种可能,这五道题是皇上从某本书里看到的,他自己做了后发现无解,又不笃定,将其弄成殿试试题考他们,观他们的答案来证明自己答得是否准确。
  别问他们为什么清楚皇上的想法,因为他做过同样的事儿,前几日谭盛礼布置的功课难,逢他痴迷出题,就把谭盛礼布置的功课改了改拿去考谭振学和谭生隐,被两人很是鄙视了番来着……想到此,他嘿嘿嘿笑了两声,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写在草稿纸的步骤答案誊抄在考卷上,心里默默计算自己的名次,五道题全部正确,策论只要不太差,名次怎么都不会是倒数,他收起笔,咯咯咯笑了出来,笑声突兀,周围的考生歪头看他,谭振兴盖住自己的考卷,防止有人眼神好偷瞄了自己答案。
  殿试关乎重大,万万不能让人捡了漏。
  时间慢慢过去,当宫人扯着嗓门喊交卷时,好多考生急急忙在考卷上乱写了几行,在场的人不乏有经历过科举改革前府试的,府试明算这门对他们而言算很难了,万万没想到最难的会是殿试,答不出题的考生们只能抱着侥幸的心态乱答,对与不对就交给命运……皇上定夺吧。
  心情凄惶的交了卷,然后去殿外等候结果。
  宫里规矩多,他们再想围着聊试题也不敢大声喧哗,只能安静地候着。
  殿里,皇帝先看众人策论文章,毫不犹豫选了谭盛礼为第一,问众大臣有何意见,大臣们拱手表态,“皇上圣明。”
  殿试策论文章不以长短论好坏,纵观所有文章,谭盛礼的文章却是更为精辟,字字珠玑,都说到他们心坎里,比起那些侃侃而谈吹嘘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拍马屁的文章,谭盛礼的文章更能引起共鸣,他当之无愧。
  先将策论文章排好名次,再看明算,明算的考卷要比策论好定夺得多,统共五道题,教白卷的有五人,全部错误的有近三十人,而……最好的答对了三道题……是谭家长子……谭振兴。
  说来奇怪,谭盛礼答对了前两道题,谭振兴答对了后三道题,谭振兴是谭盛礼教出来的,没理由谭振兴答对了谭盛礼留空白啊。
  众官员不解。
  他们记得不错的话,谭盛礼在府试明算这门也留白了,到底是为何,比起名次,他们更好奇这个。
 
 
第129章 
  可惜再好奇都要等殿试过后,明算成绩已出,要根据考生的成绩来排名次了,谭盛礼策论回答得最好,可惜明算不如其长子,钦点其为状元的话略有瑕疵,往年殿试只考策论,皇帝通过文章好坏来钦点状元榜眼探花,今年多了门明算,情形有所不同。
  大臣们面面相觑,重新审视谭振兴的文章,平心而论,谭振兴文笔流畅,立意新颖,不如谭盛礼的文章印象深刻,却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同样的题,谭振兴打开了新视野。
  既生瑜何生亮,大臣们莫名生出这种感慨来,转而想到人家乃父子,不由得羡慕起来,在场的多是文官,想保持家族兴盛,子孙只能走科举,他们若有谭振兴这样文采斐然的儿子,死而无憾了罢,礼部尚书看皇上望着桌上的两篇文章迟疑,躬身施礼,“不知皇上更中意哪篇?”
  新科状元,出自谭家无疑了。
  “爱卿以为如何?”皇帝修长的指腹轻轻抚过右手边的文章,不动声色。
  礼部尚书低着头,没有察觉皇帝眼底的深意,略微沉吟,说道,“恕臣直言,臣认为谭家长子略胜一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论谭盛礼出于什么目的而没答后边三题,就明算考卷来说,谭振兴确实更为出彩,作为科举改革的第一年,明算这门考试是重中之重,谭振兴被钦点为状元更能彰显朝廷对明算的重视。
  皇帝默然,如墨黑的眼神扫过其他大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臣附议。”
  “臣附议。”
  好几个大臣赞同礼部尚书的话,明算表现最好的人成新科状元更能表明朝廷改革科举的乘决心。
  皇帝眸色微敛,迟迟没有动作,直至有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臣有异议。”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六十岁高龄了,早有告老还乡的打算,奈何皇帝再三挽留,因此到现在还在工部任职,整个殿里,只有他是坐着的,他平日不怎么上朝,也就像殿试这种挑选朝廷未来栋梁之才的时候才会出来,许是年事已高的缘故,说话时,他双手撑着座椅扶手,极力地睁着眼睛,迫使自己看上去精神些,缓缓道,“学问有高低,但不该越过孝字……”
  “百行孝为先,谭家虽是父子同场,微臣以为谭辰清名次在前更能彰显皇帝以孝治国的仁德……”
  设身处地,他若是谭振兴,更希望同场考试里父亲名次更好。
  他说完,殿里陷入了沉默,皇帝拿起左手边的文章,旁边宫人低眉顺目的接过,恭敬地呈递给工部尚书,后者看后,激动得声音微哽,“百姓不诚欺人,这位谭老爷,确实乃帝师转世啊……”他府上收藏了几副帝师真迹,和眼前看到的字迹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是帝师转世字迹品行学问怎么会如此相同呢?
  有生之年,有幸遇到这样的人是福气,工部尚书双手颤抖地拿着考卷,每个字每个字认真的读,全是他认识的字,学过的理,经谭家人润色后就变得精炼而深刻,他已到尽人事听天命的年纪,心情平和,读完这篇文章后心情跌荡,久久不能平息。
  他缓缓下地,朝皇帝施礼,皇帝虚浮了下,脸上充满敬畏,“爱卿不必多礼。”
  “微尘能否瞧瞧谭家长子的文章。”
  谭振兴的文章措辞更诙谐幽默,字里行间难掩其孝顺和豁达,谭振兴说人活在世上,最高兴的有父亲时时鞭策,或讲授功课,或惩戒挨打,他甘之如饴,纵观所有文章,能将纨绔子弟的心声娓娓道来又不失豁达的文章恐怕就这独份了,没错,谭振兴行文间透露的就是纨绔子弟在家受罚的情形……
  立意不如其父高。
  文章差了点,明算却得了第一,工部尚书思索道,“微尘心有疑虑,不知能否当面问问他们?”
  为了以示公平,其余人的名次皆以排好,就剩下状元和榜眼的位置,说到这,不得不说谭家另外位公子,文风细腻婉约,比江南人更甚,明算答得也好,答对了两道题,因担心被谭家人独揽前三让天下读书人不服气,他名次往后降了几名,探花则是明算同样答对两题的龚苏安,说来也怪,有大臣在龚苏安桌边站了会,明明看他答案全部准确,不知为何,考卷上的答案被他抹去,他把后边三道无解的答案给改了,如若不然,他们就不会犹豫选谭振兴和谭盛礼为新科状元,而是纠结他和谭盛礼的名次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