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今年殿试古怪事还真是不少。
  谭振兴他们在外边候着,从早上到现在他们都饿着肚子,奇怪的是谁也不喊饿,谁也不说累,眼看日头渐渐偏西,谭振兴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顾及不远处站着宫人,害怕言语不妥招来麻烦,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所有人都安静地待着,等待即将到来的时刻。
  就在这种度日如年的氛围里,殿里总算响起了让他们为之振奋的声音,是位老公公的声音,尖细尖细的,“请众考生入殿。”
  公布名次的时候到了,谭振兴迅速低头整理衣衫,端正神色,低着头入了宫殿,他站在最末,跟着前边人向上首的皇帝行礼,脑袋埋得低低的,不敢胡乱抬眉端详帝王。
  宣布成绩的是刚刚喊话的老公公,声音变得悦耳起来,从最后名开始往前念,被念到名字的会去队列外边,和他们区分开,待前边五个名字都没有他的后,谭振兴乐得合不拢嘴,终于,他不是倒数了……
  念了差不多十几个名字,谭振兴前边的人抬脚站了出去,谭振兴愣了下,随即激动得腿抖了下,差点握拳欢呼,想到这是金銮殿,天子跟前,费了老劲将心里的喜悦按了下去……没错,看到前人他就想到后边还有个掉尾巴的方举人,倒数十多个人都没他,多半是落榜了,他咧着嘴,看着地面兀自傻乐,等不知多少名,老公公念到了谭振学,还念了两遍,谭振兴高兴得差点哭出来,谭家总算熬出头了啊,两榜进士,或许达不到祖宗在时的威望,至少立起来了。
  “呜呜呜……”尽管不敢哭出声,眼泪到底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冒了出来,他就知道,谭振学天资聪颖,又有父亲教导,高中不是问题。
  这时的他都忘记没听到自己名字了,直到高台上的老公公突然止声,金銮殿骤然陷入针落可闻的安静,他才意识到,剩下三人没念了,探花,榜眼,状元。
  谭振兴:“……”进宫前父亲明明说过自己有机会的,只要不犯浑……想想自己在策论和明算两场考试的表现,没有犯浑吧,真要说犯浑的话,就是明算考试了,他誊抄答案时篡改了前两道已得出的答案,将两道题硬答成无解,莫不是题目暗藏玄机?
  如果他前两道题的答案是对的,那就说明他猜测有误,没准后三道题有解,自己方法不当算错了而已,要是这样,他也难逃落榜的命运了。
  谭振兴哭不出来了。
  “探花……徽州龚苏安……”
  老公公的声音再度响起,谭振兴已经没了兴致,只想着回家后怎么向谭盛礼交代,明明能高中的结果自己犯浑,把正确的答案改成错的,而错的还是错的,他扁着嘴,心情跌落到谷底,以致于宫人唤他上前时,他整个人都是木然的。
  “观这四份考卷,你们父子各有优劣,状元和榜眼皆在你们父子里,谁做状元,朕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皇帝坐在桌案前,语气威严,谭振兴露出茫然之色,啊了声抬起头来,看到天子威仪忙又低下头去,回想皇帝话里的意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他竟然最差都是个榜眼……结果和会试差得太多了吧,他咽了咽口水,偏头看向垂首不语的谭盛礼,后者脸上波澜不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谭振兴不行,他嘴角快翘到耳后根去了。
  拱手作揖,朗声道,“学生的学问如何,是父亲教出来的,学生若有榜眼之才,父亲便是当之无愧的状元。”谭振兴还没被喜悦冲昏头脑,无论外人怎么称赞他,他都远不及谭盛礼,学问远远不及,品行远远不及,怎么好意思越过谭盛礼做状元。
  他这辈子就没想过做状元。
  榜眼,榜眼很好了。
  他表了态,皇帝看向谭盛礼,后者叹了口气,“学生不敢当,论策论文章,振兴与我平分秋色,论明算试题……”说到这,谭盛礼顿了顿,心里悲喜莫辩,“振兴更有资格做状元。”
  尽管他没有看谭振兴的考卷,但皇帝把他们父子叫到前边问此事,说明谭振兴明算答得比他好,至少答对了三题,明算和策论比重相当,谭振兴做状元实至名归。
  父子两互相谦虚推辞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他问谭盛礼,“他的学问是你教的,朕看你最后三题并没做是为何?”
  他翻了谭家四人的考卷,谭振兴答对了三题,谭振学答对了两题半,谭生隐答对了一题,谭盛礼并非浪得虚名,教出来的学生有真才实学,既是如此,自己怎么就不答完呢?
 
 
第130章 
  面对皇帝的问题,谭盛礼不知从哪儿说起,上辈子他已读遍万卷书,还做过会试主考官,本比在场的考生更具优势,以他的学识本就占了便宜,怎么好意思占尽所有便宜?假如他全力以赴高中且摘得状元,让那位为了状元寒窗苦读日学不辍的读书人做何感想,他的参与已经挤掉了一个人,不该再得寸进尺,不答最后三道题是他心里还存有廉耻心罢。
  再者,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属于他的数百年已经过去了,而年轻人的数百年才刚刚开始,不该因为他而阻碍其他人该得到的名次。
  状元非他所想。
  这些话不便在金銮殿说,他低下头,小心翼翼斟酌措辞。
  殿里寂静非常,大臣们也在等谭盛礼的回答,可是谭盛礼就说了几个字,“于学生而言两题足矣。”
  要不是谭盛礼容色真至诚恳,他们会以为他目中无人,以留三道题不做仍然高中的结果来羞辱其他读书人知识浅薄,好比对弈,善弈者让不善者半数棋子最后仍然赢了,旁人不会夸善弈者棋艺精湛,只会讥讽嘲笑不善者的不足,谭盛礼这番话很容易引起歧义。
  多少人都抱着极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哪,可此时看着那身素雅的长衫,温和儒雅的面庞,没人将其往坏处想,也没法将他往坏处想,他们也算了解谭家的情况,帝师在时风光无限,帝师去世,谭家迅速没落,落魄到长女被休,幼子坐监的下场,要不是走投无路,谭家这位老爷怎么会等到近不惑之年才下场参加科举……至于只答前两道题……大臣们能想到的就是谭盛礼谦让其他人,科举改革增添明算考试,天下读书人叫苦不迭,抱怨试题难不会做。
  据说谭盛礼能默古籍,通晓古今,以他高风亮节的性子,未尝不会有谦让的心思?与其夹有私心遥遥领先,不如退几步赢得堂堂正正,这是正直的人都会有的想法,而世上又有谁比谭盛礼更正直呢?
  早已面露倦态的工部尚书再次开口为谭盛礼说话,提议钦点谭盛礼为新科状元,他的声音浑厚如钟,尽管口齿不甚清晰,但不妨碍谭振兴听懂了,连连点头,要不是担心冲撞了皇帝,早扯着嗓门大声表达自己观点了,状元和榜眼都是他们父子的,敬老尊贤,他做榜眼天经地义,不值得大费周章的讨论。
  输给别人他或许不服气,输给谭盛礼他心服口服,恨不得催皇帝爽快点,别磨磨唧唧的,要知道从清晨出门到现在他还饿着肚子呢,再站下去,他怕自己饿晕过去,那就真正犯忌讳了。
  他撅了撅嘴,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皇帝注意到他表情,问他,“是否有话想说?”
  谭振兴弯腰作揖,“明算这门我侥幸多答对了一题,但从策论文章来看,我比父亲远远不足。”尽管策论和明算比重相同,但论两门成绩谭盛礼更好,谭盛礼的文章震撼,引出的道理发人深省,谭振兴每次读完谭盛礼写的文章都有种不配为人的感觉……
  他要达到那种效果,只能靠嘴骂……
  由此可见,还是谭盛礼更厉害,他自叹不如。
  皇帝不动声色重新比对两人文章,说来神奇,谭盛礼的文章他读了三遍,越读越爱不释手,他明明比谭振兴大不了多少,心态更像是老者的心态,因为谭盛礼的文章更表述到他心坎上,他按下心底真实情绪,问谭盛礼,“和儿子同场科举有何感受?”
  战场上无父子,考场又何尝有父子,之前就发生过父子同场科举,儿子高中父亲落榜结果郁郁寡欢而亡的事儿,彼时儿子已入翰林,为此告假回乡丁忧守孝,听说那件事后,他唏嘘不已,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嫉妒,儿子高中光耀门楣是好事,却因自己心头那点不忿酿成惨剧,如今凝视着谭盛礼平易近人的眉眼,他又想起那件事来。
  同样的事儿发生在谭家父子身上,该会有不同的结局罢。
  他沉吟不语,但听谭盛礼答,“既觉得羞辱,又倍感荣幸。”
  觉得羞辱是谭辰清好逸恶劳,年少时不发愤图强,他若勤奋些早考取功名如何会等到儿子长大成人父子同场考,荣幸的是孺子可教,谭振兴他们虽有些小毛病,但学习肯下功夫,还有得救。
  皇帝再问,“名次不如他可会不甘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学生为之高兴,如何会不甘。”子孙有出息,家族兴盛,该是所有长辈的心愿,怎么会心生不甘呢?
  皇帝默然,又去看谭振兴,后者心领神会,毕恭毕敬地作揖,“学生亦如是。”
  像他文章所写的那样,有父亲时刻在身旁教诲是最值得开心的事儿,哪怕他满头白发牙齿掉光也不会改变这个想法,谭振兴道,“状元之位,父亲当之无愧。”
  “受之有愧……”谭盛礼拱手,脸色诚恳。
  尽管谭振兴性子不够稳重,答对三题是事实,谭振兴若是状元乃他应得的,作为父亲,谭盛礼为他开心。
  “儿子的学问是父亲教的,父亲不是状元儿子岂敢称状元?”谭振兴的声音掷地有声。
  父子两互相谦让,最后还是由皇上定夺的,明算这门,谭振兴答对三题更出彩是事实,可策论文章格局略小,比谭盛礼逊色许多,钦点谭盛礼为新科状元,他为榜眼,而龚苏安为探花。
  毫无疑问,谭家成了殿试最大的赢家,父子一门三进士,可媲美史上有名的苏家……
  杏榜贴出,京里的读书人惊呆了,众所周知,江南和鲁州两地的读书人为状元热门人选,连个探花都没拿到,尽管两榜进士仍然以两地读书人居多,但打破了两地出状元的说法,绵州读书人顿觉扬眉吐气脸上有光,为看状元游街,特意沐浴洗漱后穿了身自认为体面的衣衫去街边候着。
  街道两侧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蒋举人显得尤为激动,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中了状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坐在马背上,看着沿街穿得姹紫嫣红的人们,谭振兴突然想到了这首诗,经过蒋举人他们身边,他笑靥如花的挥手,不忘小声告诉前边的谭盛礼,“父亲,是蒋举人他们。”
  他冲蒋举人他们挑眉,恨不得和他们分享件喜事:方举人落榜了,这会儿正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呢!
  但因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敢俯身和蒋举人他们说话,只能在心里偷乐。
  游街的顺序是以名次来的,状元最前,榜眼次之,探花其后,龚苏安作为徽州能考中探花也算徽州之光,徽州读书人张扬的冲其摇着折扇,齐声喊其名字,诵其诗文,声音不高不低,但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他们的声音就略显突兀了,谭振兴回眸,礼貌道,“龚兄人缘真好!”
  奈何龚苏安脸色发青,难堪至极,谭振兴以为他身体不适,关心的问了句,龚苏安寡淡地回了两个字,“没事。”
  但怎么会没事呢,明明他答对了所有题,即便文章不行,但以明算的优异成绩,新科状元应该是他,而非谭盛礼和谭振兴,望着前边那道背影,龚苏安心头咬牙,偏谭振兴不懂,担忧道,“没事吗?我看龚兄气色不好……”
  想到某种可能,他了然地挑眉,小声地说,“是不是饿了?”
  龚苏安:“……”
  “老实说,我也饿了。”从清晨到现在,他连口水都没喝呢,连续考四个多时辰,被钦点为榜眼后就骑马游街,这会儿饿得不行,可惜身上没有带吃食,他鼓励龚苏安,“先忍忍吧,待会就好了。”
  龚苏安:“……”
  “你真不是饿着了,脸色真不太好呢。”
  龚苏安:“……”
  不想搭理谭振兴,龚苏安偏头看向街上围观的百姓,顺着他视线望去,谭振兴再次开口,“找点事转移注意力是个好办法,看到穿蓝色衣衫的小男孩没,他仰慕地冲你微笑呢。”
  龚苏安:“……”
  不想和谭振兴多聊,耐不住谭振兴话多,龚苏安不得不找话题说,“明算五道题,三题无解,谭榜眼没怀疑过自己答错了吗?”
  他瞄了眼谭振兴的考卷,五道题谭振兴答到最后都是无解,殿试考卷,敢写无解的考生恐怕就谭振兴了吧,像他答完五道题,却因自我怀疑而不敢把无解的答案写在考卷上,谭振兴就不怀疑吗?
  “我明算再差不至于差到三道题做出来是无解都不相信吧,那就不是差,而是蠢了。”
  龚苏安:“……”
  谭振兴没看过龚苏安的考卷,不知他原本五道题都答对了的,沾沾自喜道,“我从最后道题开始做的,连续做完三道题都无解,以为所有题都无解呢……”也是他犯浑,看三道题无解后便想当而然认为所有题都无解,如果他静心好好答,五道题不是问题。
  父亲说得没错,他不犯浑是没有问题的!
 
 
第131章 
  都怪他自作聪明!回家后告诉父亲实情,保不齐又得挨顿打,想想就屁股痛,谭振兴问龚苏安,“龚兄,令尊尚在?”
  话题跳得快,龚苏安不知谭振兴何意,面露不愉,“在。”
  “可经常打你?”
  龚苏安:“……”他父亲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不是动不动就打人的性子,谭振兴问此话既是瞧不起他父亲,也是瞧不起他,他抿着唇,脸色阴沉,呛道,“令尊可经常打你?”
  谭振兴不假思索地点头,“不说经常,偶尔吧。”
  龚苏安:“……”
  真的不想和谭振兴聊天,他索性低头不语,谭振兴兀自找话说,嘀嘀咕咕说了十来句,而龚苏安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识趣地不再多言,最后安慰了龚苏安句,“不舒服就忍忍吧,待会就能回家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