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又灌了口茶,声音微颤,“怎……怎么可能?”
陈山天天往山里跑,经验多,怎么会连猎户挖的陷阱都分不清。
茶见了底,谭振业又给他满上,同为父亲,谭盛礼感同身受,将陈山当成好友,好友离世,他接受不了情有可原,谭振业掏出怀里的书,书页泛黄,是被陈山捂在胸口走哪儿都捎着的书,“怎么会这样?”
他都还没有找到儿子,怎么就舍得去了呢?
“他掉进陷阱,大腿受了伤,流血过多而死的。”他们沿着山头找了两天才找到了陈山的尸体,死前陈山紧紧抱着这本书的,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念儿子。
谭振业掀开书,里边夹着封信,信是陈山写给谭盛礼,是早先写好的,谭振业道,“医馆的老大夫说陈伯身体早就不好了……”
陈山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好活,给客栈老板,医馆老大夫,厨子,还有谭盛礼都留了信。
谭盛礼放下茶杯,轻轻展开信纸,字迹是他没见过的,歪歪扭扭的,不好看,但横撇竖折极为用力,好多笔画重复写了好几次,粗细不等。
“谭老爷,你看到这封信时约莫我已经不在世上了,我陈山这辈子运气好,碰到了许多好人,得你们帮助,在我最后时光里感到诸多温暖,你们的大恩大德我陈山无以为报,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你们,此书是我儿最爱,谭老爷是读书人,还望将其收藏……如果,如果有天遇到我儿。”后边几行被划去了,不过依稀看得出来,“要他别自责,为父几十余年,得好人相助,过得并不苦……”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哪怕有少许希望,陈山也只盼活在人世的儿子用不着因他的死愧疚自责,谭盛礼捏着信纸,指尖微微泛白,“陈兄葬在哪儿的?”
“城郊山上……”客栈老板帮忙立的坟,那儿地势高,他儿子如果在周围山头,他定能看到的,若是那样,也算了却他生前的愿望了。
“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谭盛礼阖上信纸,慢慢地将其叠好,重新放进书里,“你出去吧,我坐会儿。”
谭振业放下书,缓缓退了出去,四月底的天气,照理说该暖和了,不知为何,今年寒意久久不散,谭振业拉上门,静静在门外站着,眼神落在轻掩的门上,仿佛定住了。
屋里,谭盛礼缓缓翻开书页,里边写满了批注,字迹太久,许多已经模糊了,他一行一行的看,一页一页的翻,神色专注,好像在读本古籍,每个字都舍不得放过,不厚的书,日落西山他都没翻完……
东厢,躺在床上的谭振兴哀嚎连连,汪氏给他上药,疼得他嗷嗷直哭,“你是不是要痛死我啊。”
汪氏被他吼得手抖,力道不均,揉得谭振兴五官都扭曲起来,“汪氏,你谋杀亲夫啊。”
他都没说休妻,汪氏竟想先下手为强,他反手推开她,“你出去,喊二弟来。”
他承认背后说人坏话不对,但父亲下手太狠了点,他试着摸向痛处,刚碰着就疼得不行,扯着嗓门吆喝,“二弟,二弟……”
谭振学在外边敲门,“大哥,你小点声。”父亲心情不好,被他听到,谭振兴又是顿毒打,旧伤未愈就添新伤,院试还想不想考了。
“二弟,你来给我上药。”谭振兴呲着牙,声音小了不少。
谭振学踏进门,冲汪氏拱手,汪氏直摇头,把药膏给他,不好意思道,“我手拙,弄疼你大哥了,还是你来吧。”
伸出手,只见药膏被冲进屋的谭振业夺了去,谭振业抿着唇,声音低沉,“大嫂,我来吧。”说着,把药膏涂在自己手上,箭步流星地走向床边,不由分说在谭振兴后背乱抹,力道大得惊人,谭振兴再次嗷嗷大哭,“汪氏,你来,还是你来。”
谭振业简直就是要弄死他啊。
“大哥,陈伯死了。”
沉浸在皮肉之苦里的谭振兴哪儿听得到其他,喊汪氏不管用又扯着嗓门喊谭盛礼救命,声音尖破天际,谭振业再使劲,“大哥,陈伯死了,哭几声吧。”
谭振兴:“……”
明明眼泪横流的谭振兴瞬间哭不出来了,狰狞着脸道,“好好的怎么死了?”
谭振业动作微顿,“意外。”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谭振兴叹气“死了也好,有时候死了反而是解脱。”谭振兴觉得陈山太苦了,就为了具尸体离乡背井过着和乞丐样的日子,他不敢说陈山不对,左右换作他他是不会那么多的,谭振兴想起了谭盛礼,“父亲呢?”
谭盛礼同情陈山的遭遇,得知陈山去世,恐怕不好受。
“父亲心里难过,你哭几声宽宽他的心吧。”谭振业在谭振兴背上刮干净手上的药膏。
谭振兴:“……”
“三弟,你干什么呢?”别以为他眼睛看不到,但身体有感觉,谭振业把他的背当抹布,太过分了吧。等等,他的哭声能宽谭盛礼的心?他怎么不知道。
“真的?”作为孝子,谭振兴这点忙还是愿意的。
“嗯。”
“啊啊啊啊,呜呜呜,陈伯啊,你怎么就走了,都不等等我……”后边这话听着不对劲,他急忙改口,“你怎么就不多活几天啊,我们府试考过了,呜呜呜呜……”
旁边无事可做的谭振学:“……”
谭振兴要哭,那比孟姜女哭长城还有气势,这不,哭了没几声呢,谭盛礼就来了,疲惫道,“别哭了。”
若不是谭盛礼手里拿着木棍,谭振兴会以为父亲心平气和地与自己说话。
有木棍就不同了。
他正要收住哭声,谁知后背一痛,痛得他惊叫出声,“啊啊啊啊……”
杀猪般的嚎叫,吓得院子里的鸡鸭乱飞乱跳。
不出意外的,谭振兴又受罚了,谭盛礼没有打他,而是罚跪。
谭振兴恨不得拔了谭振业的皮,江南易改本性难移,他就知道谭振业是蛇蝎心肠,仗着自己孝顺故意陷害自己,望着墙上悬挂的木棍,谭振兴膝盖发麻,斜眼看桌前的谭盛礼,“父亲。”
谭盛礼要他跪两个时辰,已经亥时了。
“何事。”谭盛礼低着头,声音沙哑。
谭振兴顿了顿,“没……没事。”
两人无话。
半晌,谭振兴又喊,“父亲。”
“何事。”
“明日我们去祭拜陈伯吧。”考过府试的好消息还没告诉他呢。
提到陈山,谭盛礼愣了下,“好。”
再次无话。
“父亲。”谭振兴膝盖疼得受不住了,稍稍往谭盛礼脚边爬了两步。
谭盛礼偏头看他,“何事?”
“往后你还是打我吧。”木棍打在身上痛是痛,但痛过就好了,跪着太煎熬了,骨头快要裂开似的。
不知是不是烛光温柔,谭振兴感觉谭盛礼眉眼柔和许多。
“起来吧。”谭盛礼搁下笔,“要不要我扶你。”
哪儿敢啊,谭振兴迅速地直起身,谁知动作过急,双脚不听使唤,又栽了下去。
“呜呜呜,父亲,我双腿是不是废了啊。”要不怎么站不起来啊。
谭盛礼:“……”
扶谭振兴站好,谭盛礼弯腰掸了掸他膝盖上的灰,温声道,“回屋睡吧。”朋友离世,他心情虽然不好,但不该迁怒他人。
“振兴。”
好不容易以为解脱的谭振兴浑身紧绷,“在。”
“往后别动不动就哭。”很多时候不想打他的,听到哭声火气就蹭蹭蹭压不住了,谭盛礼叹气,“你不知道你哭起来多像你父亲。”
这才是谭盛礼真正想打他的原因。
为人子,虚情假意,阳奉阴违,为人夫,花言巧语,漠然置之,为人父,装腔作势,道貌岸然,与陈山比,他差了太多太多。
“像父亲不好吗?”走出房间,谭振兴满脑子困惑,父亲以前最爱说的就是自己像他,故而早早就让自己娶妻生子,为谭家开枝散叶……如今是嫌弃自己太像他了?
第45章
这话谭振兴也不敢问,私下偷偷和汪氏发牢骚,谁知汪氏听不懂!满脸迷茫又困惑地望着自己,眼珠转也不转,他推她两下,汪氏就眨眼,像傻子似的发出声感叹,“啊?”
谭振兴:“……”
简直对牛弹琴,谭振兴气得呼呼两声,再也懒得说了。
就汪氏目不识丁的性子,就该待在惠明村别出来。
夫妻关系素来不冷不热,因着这次谭振兴怄了气,好几天没搭理汪氏,汪氏自知惹恼了他,识趣地不往他跟前凑,清晨早起喂鸡,带娃,出门洗衣服,尽量不和他说话。
谭振兴:“……”夫纲不振啊。
越想越憋屈,想找谭盛礼好好抱怨汪氏的不是,但谭盛礼心情不太好,去城郊祭拜陈山回来,又将自己锁在房里半日,其他人都惶惶不安各自找事做,他哪儿敢进去烦他啊。
陈山的离世让谭盛礼难过了好几日,不仅仅因为陈山不在了,还有陈山这辈子都没完成的遗憾……斯人已逝,再无人继承其遗志了……
他再次翻开陈山赠与的书,突然想写点什么,在陈山的信纸写道:平阳县有陈山者,家贫,与妻有子,夫妇爱之,节俭供其书,妻病后不舍治,妇死留其父子生,数年,子入试不知所踪,其为求子,变卖田地,入城寻子,积年无果,后不幸堕陷而亡,临死抱子最爱之书不肯舍,内有授友之信,书云,若子侥幸之生世,无语自此数年之遇,劝之善生,父母之爱子则如山如海,今将之爱记,若有日死,望有人达之,亦不负友人之嘱也。
陈山死前都尚且存着丝希望,他不在了,该有人延续他的希望。
没准多年后真能遇到陈山儿子呢?
将信叠好夹进书中,打开抽屉,和其他书放了一起,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又是天黑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旁边书房有亮着光,夜风起,光闪了闪,有细碎的声音传出。
“父亲没吃晚饭,要不要进去看看啊。”是谭振兴的声音,他捏着嗓子,声音很小,“要不我再哭两声?”
谭盛礼:“……”他推门进去,视线落在桌上散着的功课身上,问“今日的功课写完了?”
看到他,谭振兴瞬间直起脊背,声音铿锵有力,“写完了。”约莫受陈山影响,这两日的功课都和父母有关,这类文章写过好几篇了,谭振兴已经写出心得来了,故而早早就完成了,就是明算有点难,有两道题至今不会做,他偷偷看了谭振学怎么答的,不屑抄而已。
做人诚实为本,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父亲豁达明理,不会因他不会就苛责他,那他还抄什么抄?
谭盛礼先看谭振业的文章,谭振业心思细腻,情感表达得恰到好处,为人父母者翻到这篇文章,定会高度赞赏,圈出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谭盛礼又去看谭振学的,谭振学的文章理智稳重,论述不偏不倚,和他为人相同,最后是谭振兴的……
他就知道,无论以什么为题,经过谭振兴的思考就会变得不同,说他胡编乱造吧,他又能将其论述得头头是道,顺着他的思路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父亲,怎么样?”谭振兴凑上前,闪烁着那双圆溜溜的眼,无辜得很,谭盛礼反问道,“你说呢?”
谭振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篇文章他给谭振学他们看过了,他们都说立意新颖,别出心裁,碰到慧眼独到的考官会赞不绝口的,谭振兴写时不觉得,被他们夸得真生出几分自信来,但怕谭盛礼骂他骄傲自满,不敢表现出来,因此谦虚道,“勉强凑活吧。”
到底还是被脸上的喜悦出卖了内心真实想法,谭盛礼中肯的点评了两句,但肯定了谭振兴出彩的地方,那就是用词谨慎,没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
这点谭振业还得跟他学。
头次听谭盛礼表扬自己,谭振兴惊讶得瞪大了眼,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父亲,你点评的是我的文章吗?”怎么听着不像呢。
谭盛礼掀了掀眼皮,没应声,再去看谭生隐的文章,离家求学,关于父母亲人,谭生隐感触要比他们多,感情更为深刻,但年纪小读书少,许多地方用词不够精准,不过这不算大问题,等读的书多了,慢慢就好了。
讲完文章,谭盛礼又检查明算,朝廷推崇文书并重,那算经十书就必须读,谭盛礼顺着讲,讲完不懂的再讲,每日下来,花在明算的时间是最久的。
因着草木疯长,山里大树茂盛,砍柴困难许多,谭振兴他们上午不出城砍柴了,谭盛礼要他们誊抄自己默的古籍,随着朝廷旨意下来,有关明算类的书籍遭人哄抢一空,价格贵得离谱,但读书人仍然趋之若鹜,书籍短缺,书铺老板给高价请人抄书。
众多抄书人里,老板对谭盛礼印象最深,永远穿着身素净质朴的衣衫,但身长玉立,气质儒雅,举手投足带着贵气,任谁都不敢蔑视他去。
此时,看谭盛礼提着书篮进门,书铺老板迎了上去,说了书铺境况,问他要不要拿些书回去抄,谭家共有几个读书人,笔墨纸砚贵,他看得出谭家并不宽裕,是以,他以为谭盛礼会答应。
谁知,谭盛礼拒绝,老板略微诧异,只见谭盛礼拿了本书出来,问他能不能放到书铺卖。
这是谭盛礼他们这半个月以来抄的,朝廷重视明算,算经类的书必不可少,谭盛礼希望卖给需要的读书人。
这本书老板从来没听过,翻了两页,内容晦涩难懂,“会有人买吗?”
要不是相信谭盛礼的为人,老板会以为谭盛礼仗着算经类的书抢手想发笔横财呢,书铺开门做生意,靠的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最讲究名声,如果从他这买的书没用,少不得会背地骂他,口口相传,书铺的名声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