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文章和诗,白送给他他都不要。
谭振学拿过翻了翻,又递给谭振业,谭振业看了眼谭盛礼,沉默的递给谭生隐,谭生隐眉头越皱越深,翻到最后,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谭振兴又夺了过去,咬牙切齿道,“我去问长姐在哪儿买的。”
“告诉你又欲如何?”谭盛礼低低问道。
“难道就这么算了?”绵州物价高,有这钱买什么不好啊,做针线活伤眼睛,他们日日燃灯看书,谭佩玉屋里却不曾亮过光,不敢想象这些钱谭佩玉是怎么挣来的,谭振兴再次泪流满面,嚎哭不止,“长姐啊,我的长姐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俱红了眼眶,便是谭生隐,都背过身,肩膀抽搭了两下。
“看书罢。”许久,谭盛礼道,“刚刚有人上门为徐冬山提亲,我没应,不是嫌他出身不好,而是想再看看。”留下这话,谭盛礼出了门。
因着谭佩玉这件事,四人都没心思看书,尤其是谭振兴,抱着文章和诗册哭得伤心欲绝,到后边,文章被其眼泪淋湿,字迹都模糊了,见状,谭振兴哭得更为悲痛,“钱啊,长姐的钱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
谭生隐弯腰扶起他,“振兴哥,莫再哭了,再哭连诗册的字都看不清了。”
谭振兴:“……”
二两银子,到头来不过几眼而已,图什么啊,他仰天大哭,边哭边骂写文章的举人老爷,将其骂得狗血淋头犹不解恨,要上门找他当面骂,谭振学劝他,“举人老爷在城里极有声望,你此番去不过以卵击石罢了,何苦呢。”
“呜呜呜,长姐啊,长姐啊……”
谭振学心里亦不是滋味,难怪父亲从不提举人老爷的文章,怕是早就猜到了,奈何书铺规矩严苛,不给钱不能看,谭盛礼没有证据罢了,即使有证据,谭盛礼也不会说半句不是,何况没有证据了。谭盛礼不会说人不好,但他如果说好,就是真的好。
谭振学想到了铁匠,“我倒是父亲能答应铁匠和长姐的婚事了。”长姐心善,唯有善良的人能懂她的好。
“好好的提他作甚?”他的长姐,怎么能嫁给那样的人。
见他止住哭声,谭振学关上门窗,“自该相信父亲的眼光。”铁匠守着书铺,价格低廉,随人都可借阅,冲着这份心性,比很多人都强,长姐跟着他不会差的。
谭振兴打了个哭嗝,哭久了,声音哑得厉害,“父亲眼光虽好,长姐更好啊。”
他就是看铁匠不好,哪儿配得上他的长姐啊,想到谭盛礼如果答应两人亲事,长姐就搬出去了,他坐在地上,再次悲声痛哭,声音沙哑凄厉,堪比哭嫁的,谭振学:“……”
“长姐再好,总归是嫁人的啊。”谭振学无奈道。
谭振兴:“……”
因着谭振学这句话,谭振兴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清晨出门跑步,经过亮着灯笼的铁匠家抬脚就咚咚咚地踹门,踹完就跑,势必要扰得铁匠不得安宁的样子,谭振学和谭振业静静旁观,不搭腔不表态,任由谭振兴拿门撒气。
第二天,再经过门前,谭振兴仍旧抬脚踹门,声音响亮,踹得门突然裂开了缝,隔着缝隙,谭振兴毫无阻碍的看到了门里站着的人,差点没被那双眼吓得半死。
悬在半空的腿没落下。
倒也是踹了脚的。
四目相对,谭振兴先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转身走了,走出去后,歪着嘴抱怨,“看到没,看到没,眼神冷冰冰的,长姐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啊。”谭振兴满腹牢骚,回味铁匠的眼神,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清晨雾重,风大,四人围着巷子要跑半个多时辰,谭振学不搭腔,谭振兴心里不痛快,“长姐待我们恩重如山,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竟要把长姐许配给那样的人,谭家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你的。”
谭振学:“……”
这话该回去和父亲说比较合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姐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要谭盛礼说了算。
第三天,再经过铁匠家门,谭振兴先放轻脚步,偷偷扒开门缝,看里边无人再上脚踹,久了没砍柴也不妨碍他使用腿,有时不过瘾,来回踹好几次,可能他运气好,每次经过铁匠家门口里边都没人。
心里那口恶气消散不少,许是他腿上功夫太了得,这天竟然把门给踹坏了。
当看到门断开嘭的声倒地,他整个人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向空荡荡的院子,里边静悄悄的,铁匠该是不在家,他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我这腿是不是太厉害了?”
九天而已,九天就把铁匠家的门给踹坏了,他弯腰,他曲起腿在空中踢了踢,“你们说是不是太厉害了啊。”照这速度,他连续踹的话,片刻功夫就能踹烂这扇门的,由此来看,他并不算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铁匠常年打铁,手臂力量大,他经常砍柴,腿上功夫不输他啊。
真打起来,他不见得会输!
哇哦,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这样厉害的人,又抬脚踢了踢,咧着嘴,自己嘿嘿嘿笑了起来。
其余三人:“……”
见谭振兴往里边走,谭振学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他,“大哥怕不是皮痒了,想想怎么和父亲说吧。”
被谭盛礼知道,恐怕不是挨打就能完事的,他弯腰扶起门要装上去,发现连着门框的门脚断了,这扇门不能用了。
提到谭盛礼,谭振兴瞬间怂了,声音顿时带了哭腔,“怎么办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厉害啊。
谭振业往里看了看,“你们先走,我在这等他回来。”
天际泛白,隐有微光洒落,谭振兴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地喊,“三弟。”每次出事,都谭振业帮他善后,他何德何能啊,谭振业拍拍他的肩,“兄弟如手足,大哥不用多想,你们先走吧。”
谭振兴过意不去,咬咬牙,抬脚嗖的声冲了出去,活像身后有狗追似的。
谭振业:“……”
收回视线,他靠着墙认真打量铁匠的院子,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木棍,旁边是打铁的工具,再有就是株枣树了,甚是清贫,这样的人,配他长姐确实配不上的,但条件差点没什么,真心待他长姐比什么都强。
待谭振学他们的脚步也渐渐远去,屋里突然亮起了光,然后,就看穿着长衫的铁匠走了出来,许是没料到门口有人,铁匠愣了瞬,“小公子?”
“徐冬山,你家的门被我大哥踹坏了。”谭振业开门见山。
铁匠看向地上的门,沉吟道,“无事,这门太多年了,朽了而已,小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谭振业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像是在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又道,“家父目下无尘,还望此事保守秘密。”
“是。”
晨光熹微,稀薄的光穿透云层洒落,谭振业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铁匠慢慢收拾,走出去十几步,谭振业回头望了眼门口光芒暗淡的灯笼,像是想起什么,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追上谭振兴他们,说这事已经处理好了,铁匠不会乱说,要他们回家守口如瓶,铁匠这关好过,谭盛礼那关是最难的,挨打不说,还得赔钱,甚至会落得不好的名声,谭振兴担心,“我……父亲问我怎么办?”
他倒是想不说,奈何谭盛礼问两句他就怂了,而且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谭盛礼,以后被谭盛礼知道下场只会更惨,谭振兴害怕,纠结道,“要不还是告诉父亲吧。”
“告诉父亲,父亲定会向铁匠赔罪,假如铁匠趁火打劫怎么办?”谭振业威胁他。
是啊,想到谭佩玉,谭振兴顿时挺起胸膛,“好,我不说。”
“回家挺直腰杆,别一副做错事心虚的模样,父亲看我们神色无异,必然不会过问的。”谭振业教谭振兴。
谭振学和谭生隐在旁边满脸不赞同,虽说谭振兴踹门他们有默许,那是谭振业说谭振兴憋屈在心无处发泄会影响乡试,说铁匠不在家,踹门就如踹墙,不会有问题的,此时来看,哪儿是没问题,分明是有大问题,踹坏了门就理应赔偿,瞒着谭盛礼,日后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谭振学不赞同谭振业的说法,张嘴欲说两句,谭振业凑到他耳朵边,“不会有事的。”
方法不当,却是考验人品的时候,谭振业不嫌弃铁匠出身,但人品必须过关,谭振业把谭振学哄好,要他们务必瞒过谭盛礼,要不然就功亏一篑了,道理他不会告诉谭振兴,但和谭振学交了底,谁让谭振学不如谭振兴好糊弄呢。
“二哥,都是为长姐好,父亲会明白的。”
谭振学张了张嘴,没有多言。
到家后,四人担心露出马脚,识趣的不主动往谭盛礼跟前凑,谭振兴紧张许久,直到晚上回屋睡觉心才渐渐落回实处。
在家憋得话都不敢多说,清晨出门就憋不住了,像大难不死的人,嘀嘀咕咕说着自己心情。
雾气重,时辰又早,不太看得清脚下的路,好在巷子里住人的人家门口亮着灯笼,他们刚搬来好像不亮,天冷后才亮的,谭振兴不曾留意过,听谭振业问起,他没有多想,“亮着方便咱们看路,管那么多作甚。”没准是晚上亮灯笼忘记吹灭的,他们若上门提醒,往后就只能摸着路跑了。
谭振学和谭生隐倒是有印象,也不是有印象,犹记得他们出门跑步的那天外边还黑漆漆的,第二天就明亮许多。
想到什么,两人面面相觑,随后看向谭振业,后者点头。
铁匠家门前已经换了扇新门,崭新的门,未刷漆的,质朴得很,谭振业问谭振兴,“大哥不踹吗?”
“又踹坏了怎么办?”一扇门人家不和你计较,两扇门还能不和你计较?谭振兴蹭了蹭脚底,老实道,“不踹了。”
谭振业推谭振学,“二哥你去。”
谭振学明白谭振业的意思,毫不客气的上前,抬脚狠踹了两下,谭振兴看得瞠目,要知道,谭振学踹得比他重多了,门框直接摇晃了两下,他忙上前劝谭振学,“你轻点,踹坏了怎么办,走走走,赶紧走。”
传到谭盛礼耳朵里,他都不知道要挨多少棍子哟。
尽管他劝谭振学轻点,奈何铁匠的院门不争气,几天又被踹坏了,这次谭振兴注意到门里边是落了门闩的,也就说铁匠家有人,谭振兴拉起谭振学的手撒腿就跑,生怕铁匠追出来要他们赔偿,奇怪的是,铁匠好像不知道谁人所为,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然后,谭振兴就眼睁睁看着谭振学踹坏门后,谭振业又踹坏了门,接着谭生隐,轮流踹坏了铁匠家的门。
到过年,铁匠家换了四扇门,邻里老人家耳朵背,隐约听到清晨有声音响起,不禁怀疑是贼,“冬山,是不是有贼了啊……”
铁匠解释,“风大了点而已,没事的。”
老太太想想也是,城里贼多,少有往这片来的,不过还是提醒邻里警醒些,别不小心被偷了。
谭盛礼也收到了消息,是老太太亲自上门说的,完了宽他的心,“你也别紧张,咱们这片少有进贼,太平得很。”以前热闹时经常发生进贼的事儿,后来人们搬走,来的贼少了,也有那不死心的,青天白日翻墙入室,运气不好,碰到铁匠,被铁匠送去衙门,打板子又坐监,几次过后,贼也不来了。
想到过去,老太太话又多了起来,和谭盛礼说,“以前咱们这片很热闹的……”有的话,很多年不曾和外人说起了,实在还想撮合谭佩玉和徐冬山,老太太忍不住想说说以前的平安街。
以前的平安街不输现在的长安街,住的多是市井百姓,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也多,清晨的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光私塾这条街就有两个,是一对父子开的,老夫子规矩严苛,小夫子性格有趣,父子两很受欢迎,其他街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这来求学。
更别说街上的摊贩了,从街头到街尾,卖什么的都有,过年更是人多。
客栈,酒馆,茶肆,这条街是最多的,直到有天,周围住的人开始出事了,先是私塾的老夫子,授课时晕厥,倒地后就没了呼吸,衙门派人来也未查出什么原因,当晚,客栈有个姑娘遇到歹人,跳楼自杀了,不出两天,对面巷子的婆子突然提刀在街上砍人,砍伤了好几个。
不知谁说的,这片风水不好,好好的人住在这也会出事。
起初没人信,谁知不到半个月,又出现了死人的事儿,商人们怕了,不敢再来,街上突然冷清许多,然后,商户们也纷纷搬了出去,等旁边街开起棺材铺,这边就更无人问津了。
“恍惚十来年过去了,说来也怪,我们在这住到现在都没事。”巷子里的人,有人生来就住在这,有人是嫁过来的,热闹时住着高兴,冷清时住着安宁,她们不是没想过搬走,终究是舍不得,而且,连她们都搬走了,以后谁还肯来啊。
外人只说风水不好,却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好好的街,就这么落败了,说实话,老太太多少有点不甘心。
就当她骨子里护短吧,听不得外人说平安街不好,她继续住着,或许哪天离开的人们就回来了呢,“我和谭老爷说这个没有其他的意思,咱们这的老人,都长寿……冬山也和外人解释过,没人听罢了……”
谭盛礼不知还有这个原因,城里人多,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出了事后,人云亦云传得邪乎罢了,谭盛礼安慰了老太太两句,问起街边的书铺来,老太太道,“那书铺是私塾老夫子的,老夫子死后,外边有很多闲言碎语,老夫子儿子关了私塾,直到后边又死人,他妻子不同意继续住在这,要他搬走,临走前,他把书铺卖给了冬山爹,冬山爹死后就由冬山守着的,里边的书都是冬山自己抄的……”
老夫子德高望重,冬山接手后就没调整过书价。
冬山心里,终究是盼着人们能回来的。
“冬山这孩子认死理,我们劝他搬出去,他不肯,说如果他也走了,平安街怕是连安宁都没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外人地痞无赖怎么闹,都不敢往这片来,就是冬山守着的,有时我老婆子也纳闷,你说在长安街的孩子这么多,怎么就冬山留下了呢?”她有子孙,儿子在外边置了宅子,孙子在私塾读书,少有回来,平日也就冬山帮衬着她们这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