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谭盛礼走后,老太太和铁匠提了两句。
铁匠瞬间脸红,“你莫操心了罢。”谭家那样的人家我怎么配得上?
“我就问问,我看谭老爷不是迂腐之人,只要你真心待大姑娘好,谭老爷会答应的,况且你条件也不差。”
铁匠哭笑不得,转身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你看我哪儿就不差了?”
“你人好,这么多年守在平安街不走我就知道。”铁匠爹娘死得早,没人给他张罗亲事,前几年有人好心,谁知那姑娘心思多,差点害了冬山,老太太觉得谭家大姑娘就很好,不行,她得想法子帮忙问问。
于是,这天午后,谭家迎来了空前多的客人,且都是六七十的老太太,老太爷,书房里的谭振兴看到这番景象,心头突突直跳,不住的反省,自己这几日没招惹这些老太太老太爷,上门告状应该和他无关吧,他瞅了眼谭振业,“你没惹事吧?”
整个谭家,惹是生非的除了他就是谭振业。
他确认自己没犯错,就是谭振业了。
最近,谭振业格外注重练字,还问谭盛礼要了几张字帖临摹,乞儿每天练多少篇他就多少篇,好像纸不要钱似的,看谭振业练字不搭理他,谭振兴凑过去,“咱家来了很多客人,这次如果挨打,怕会很惨哟。”谭盛礼重礼数,惹上长辈两字无论对错,都得挨打。
“身正不怕影子斜。”谭振业极有自信。
见状,谭振兴心里又没底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口无遮拦得罪了人。是了,年纪越大的人心眼越小,定是上门找谭盛礼告状的,他呲了声,天气冷后,后背的伤好了,原来是等在这的啊,“你说我现在要不要出去认错啊。”
趁他们告状前,跪地磕头求得他们原谅,这样应该能少挨几棍吧。
“认错有用吗?”谭振业反问。
谭振兴答不上来,因为有没有用要谭盛礼说了话,就谭盛礼那清不容物的性格,估计难。
抬头望去,谭盛礼正把人迎进了堂屋,老人们动作慢,许久才进了屋,谭振兴心思动了动,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桌边给谭生隐讲算学题的谭振学摇头:“我看大哥是久了没挨打皮又痒了……”刚说完,就看谭振兴嗖的冲了进来,一副死里逃生的激动模样,“不是我,不是我,我听到了,长姐,他们和父亲说的是长姐。”
谭振学;“……”
“大哥,长姐挨打你很开心?”
谭振兴:“……”是哦,他顿时耷拉着耳,叹气,“怎么办啊。”
“大哥听清楚什么事没有?”谭振学停笔,望了眼窗外,谭佩玉天天外出买菜,汪氏洗衣服,谭佩珠扫地做家务,她们不像会得罪人的,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谭振兴甩头,“我听到‘大姑娘’三个字就跑回来了,哪儿敢细听啊。”得知不是他挨打,他不跑快点,被谭盛礼看到就得说他偷听,不挨打都不行,所以他傻啊,听到不是自己名字还站在那儿。
谭振学站起身,“长姐呢?”
“去街上没回来呢,怎么办啊。”虽说不是自己,谭振兴半点高兴不起来,谭佩玉善良柔弱,那么粗的棍子,她哪儿承受得住,谭振兴犹豫,“要不我们替长姐受着吧。”
四个人,能分担不少呢。
堂屋有说话声传出,但都是些老人,吐字不清,再如何屏气凝神都听不清楚。
没多久,她们杵着拐杖出来了,谭振兴如坐针毡,待她们走到门口,他憋不住了,嗖的又跑了出去。
看他跑出去,谭振学拿起笔,继续给谭生隐讲,谭生隐担忧地望了眼外边,“佩玉姐不会有事吧?”
“待会就知道了。”
这次,谭振兴去的时间有点长,回来时满脸是泪,谭振学纳闷,“父亲揍你了?”没听到哭声啊。
“呜呜呜,二弟,出大事了啊。”
那帮老太太老太爷比高黑状还可恶,竟要谭盛礼把谭佩玉嫁给铁匠,铁匠是什么人哪,哪儿配得上谭佩玉,他掏出手帕拭泪,“怎么办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俱抬起头来,见状,谭振兴哭得愈发伤心,“怎么办啊。”
铁匠姓徐,名冬山,祖上几辈人都是铁匠,家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谭家祖上好歹出过帝师,徐家就铁匠,哪儿配得上谭佩玉啊。
第67章
而且,铁匠孔武有力,日后若起了什么争执,谭佩玉哪儿是他的对手,没准被打死都不知。谭振兴握紧拳头,抬起胳膊举了举,又去看谭振学和谭振业的胳膊,纤纤细细的,就铁匠的身形,他们几兄弟加起来都打不赢。
想到此,他心头沮丧极了。
书房陷入了沉默,寒风吹过窗户,顺来几片雪花。
又下雪了。
谭振业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的墨,神色不明道,“父亲怎么说?”
“不清楚。”谭振兴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外,送走客人,谭盛礼仰头望了眼天儿,然后掉头进门,怕他听到,谭振兴捂着嘴极为小声地说,“父亲宽厚,又敬老尊贤,铁匠心机深,故意请长者出面,父亲哪儿会推辞得掉啊。”
谭振兴还记得谭佩玉和刘明章议亲的事儿,刘明章惯会装,人前装得人模狗样的,察觉父亲对他有几分好感,就遣家里长辈上门求亲,父亲重礼数,自不好不给面子,把刘明章叫到跟前,考了几句功课,满心欢喜的应下了那门亲事。
结果怎样,还不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有的话是万万不敢说的,谭振兴唉声叹气,好不难过。
“想父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怎么就总被……”风大了,吹得窗户东摇西晃,惊觉自己语气不妥,谭振兴补救道,“父亲宅心仁厚,慧眼如炬,常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品性,他欣赏铁匠必有他道理。”
换了是别人谭振兴定振臂欢呼,奉承谭盛礼目光独到,可事关谭佩玉,谭振兴委实高兴不起来,接连叹了两口气,垂头丧气道,“罢了,我去问问父亲吧。”
“大哥不怕挨打?”谭振业拿着写满字的纸,反复与谭盛礼写的字帖比对,漫不经心的样子。
谭振兴缩了缩脖子,“要不你去?”
谭振业顿时安静了,谭振兴饱满期待地看向谭振学,谭振学歪头,望着毛毛雪的天儿,“大哥心急作甚,父亲还能害了长姐不成?”他们心疼长姐,父亲又怎么不心疼,铁匠品行敦厚老实,若真心待长姐好又未尝不可,人活于世,品行要比才学重要,目前来看,铁匠比刘明章强多了。
而且父亲不是冲动的人,事关长姐未来,定会慎重考虑的。
遐思间,只看谭盛礼回房套了件披风出来,然后去走廊拿了两把伞,撑着出了门,看他走后,谭振兴趴在窗户边伸长脖子望,“父亲去哪儿啊?”
天飘着雪,雪花夹着雨,谭振学道,“大抵接长姐去了吧。”
绵州少有大雪,多是雨夹雪,谭盛礼撑着伞,沿着巷子朝外边街上去,到街口时,被人叫住了。
“谭老爷。”铁匠穿着件黑色长袍,衣衫单薄,袖子撩到手肘处,大步跑来,“谭老爷……”
相较平时,他略有些紧张,“谭老爷,今日之事我……我也是刚刚知晓,大姑娘蕙质兰心,我胸无点墨,德薄浅智,自知高攀不上,还望谭老爷莫往心里去。”那日老太太说起,他以为随口闲聊,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她们当了真,约着上门找谭盛礼说此事,铁匠万分过意不去,拱手作揖道,“给谭老爷添麻烦了。”
“严重了,男未婚女未嫁,他们有此想法也是关心你,邻里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属难得,我不会往心里去的。”说着,谭盛礼递伞给他,铁匠摇头,轻轻擦了擦脸上的雨雪,“不碍事,我身体结实,这点雨雪不算什么,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啊……”
铁匠再次拱手,隐约注意到尽头有人来,忙转身跑走了。
他来得急,去得更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谭盛礼收回视线,抬眸往前走,却看谭佩玉拎着篮子埋头走来,他唤了声,“佩玉。”
上前递过伞,顺势拿过她手里的篮子,篮子里有鸡蛋,还有些肉,谭佩玉撑着伞,望着雾蒙蒙的天,狐疑道,“父亲怎么出来了?”
“落雪了,出来接你,今日怎么下午还出门?”谭佩玉日日清晨出门买菜,少有午后外出的,谭盛礼随口就问了句。
谭佩玉身形僵了瞬,低头整理衣衫的雨雪,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
几个孩子都不擅长说谎,看她这般谭盛礼就知晓其中有事,外边风大,他没有多问,回家后让谭佩玉回屋换身干爽的衣衫,谭佩珠熬了姜汤来,觑视着谭盛礼神色,主动解释,“父亲,是我拜托长姐出门办事的,我画了几副花样子,想问问能否卖出去……”
“父亲……”谭佩珠低着头,不安地捏着衣角,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想给大哥买些文章看,你莫怪长姐。”年后就乡试了,她听谭振兴经常问往年乡试试题的事,还有绵州几位举人老爷的文章诗册,价格太高,谭盛礼从来没说买的事,虽有前两年乡试试题,然而不够齐全,她记得院试前,谭盛礼翻了许多府郡的县试考卷,唯有乡试,整日在屋里抄书,极少聊乡试的事。
她虽不懂科举,但多读些文章总是没错的。
有些事她虽没说明白,谭盛礼却懂她的用意,对这个小女儿,谭盛礼从未苛责过半句,今日亦是,他叹息道,“你和佩玉心系家里兄弟,我怪你们作甚,只是……”谭盛礼顿了顿,“他们读书自有我看着,需要什么我会买,你和佩玉别忧心太多,咱家虽不算富裕,真要碰到好书,我不会不买的。”
言外之意就是外边流传的文章诗册没有想象中的好。
谭佩珠怯懦地点头,“知道了。”
不多时,谭佩玉换了衣衫出来,看谭盛礼坐在堂屋里,她紧了紧袖子里的文章,小步进了门,“父亲。”
“佩珠熬的姜汤,快喝了吧。”
谭佩玉看了眼边上的谭佩珠,恭敬地上前,放下她手里的文章和诗册,谭盛礼眉头皱了下,没有说话。
姜汤还冒着热气,谭佩玉喝得很慢,喝完后手脚暖了不少,把碗递给谭佩珠,“小妹下去吧,我和父亲说说话。”她看到城里的读书人爱买这些文章和诗册,也知道父亲逛过书铺什么都没买,随后连去都不去了,有些事父亲不曾说起,她却是明白的,“父亲,这文章是诗册是书铺卖得最火的……”
“佩玉。”谭盛礼翻开文章,扫了几行,“你哪儿来的钱?”
他虽不绣花,城里物价多少知道些,绵州有四大布庄,请的画师画技精湛,就谭佩珠的画技而言,花样子卖不了多少钱,更别说她们是外地人,对方会刻意压价了,想要买这文章和诗册,卖花样子的钱远远不够,他翻开诗册,翻了几页就不翻了。
谭佩玉自知瞒不过去,就把自己绣花卖的事说了,她在郡城时,巷子里的有位老太太会刺绣,她跟着学了阵……
听完谭佩玉所说,谭盛礼静默无言,谭佩玉又道,“父亲常说亲人要相互扶持,读书考科举女儿帮不上忙,唯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父亲莫觉得亏欠了女儿,女儿心甘情愿的。”从刘家到绵州,父亲自始至终不曾露出反感或厌恶,几个弟弟待她如初,仿佛她不曾离家过,在刘家的几年不过是场梦。
“父亲,能陪着你们女儿就很开心了。”
谭盛礼语噎,重新翻开文章,他逐字逐字看了起来,忍住喉间酸涩,他说,“佩玉,你是个好姑娘,父亲对不住你。”
“父亲为何这般说,女儿并未觉得有什么。”相反,买到文章和诗册时,她欢喜异常,她知道,她的父亲和弟弟们会考上举人,撑起谭家,不会再窝在村里被人欺负,她直直望着谭盛礼,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喜悦的光,“父亲,女儿很好。”
见她这样,谭盛礼鼻尖泛酸,轻轻嗯了声,“你很好。”
谭家姑娘都很好。
两篇文章,谭盛礼看了许久,完了又翻开诗册,比县试做试题还认真,谭佩玉见他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她轻轻推开凳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听谭盛礼道,“你若喜欢绣花,白日里绣,夜里伤眼睛,再有,科举类的文章数不胜数,便是我都要挑上许久,你再想买文章,与我说说罢。”
他能告诉谭佩珠文章和诗册直不起价,却没法和谭佩玉说。
“是。”谭佩玉展颜笑道。
收起文章和诗册,谭盛礼去了书房,见封皮就知是城里举人老爷的,谭振兴如获至宝,“父亲买的?”
“不是,你长姐买的。”谭盛礼心情沉重,提了两句谭佩玉钱的来源,同个屋檐下,四人都不知谭佩玉偷偷绣花卖,谭佩玉清晨出门买菜,吃过午饭要做全家人的衣衫鞋袜,晚上舍不得燃灯,天黑前就回屋睡了,谭盛礼给她书看,她要看好多天,这样的人哪有时间绣花。
不重的书,落在谭振兴手里犹如千斤重,他低下头,眼泪包不住地往下滚,“我是不是又连累长姐了。”他虽愚钝,也猜得到长姐这钱是怎么来的,他啜泣出声,“我不好,事事都要长姐操心。”
长姐比他大,舍不得他,硬要等他成亲后再嫁人,若长姐早早出嫁,就不会遇到刘明章,就没后面的诸多事。
想到自己在家里经常唉声叹气说手头拮据,连举人老爷的文章和诗册都买不起,长姐定是那时候听到放在了心上,所以见缝插针的做针线活,就为卖钱给他买文章。
他抱紧文章,噗通声跪地,“父亲,你打我吧。”
“文章既然买回来了,你们就看看吧,这是你们长姐的心意。”
谭振兴喉咙堵得厉害,泪眼婆娑地翻开文章,开篇看着不错,越往后越平淡,他吸了口冷气,蹭地爬了起来,“长姐定是被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