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谭振兴他们挑着水来时,书院前的读书人不逊昨天,茶铺的生意更是红火,他们没有进巷子水就被茶铺要了,水价升至七文,茶铺要了两桶,谭振兴挑着水过去,就看到了铺前坐着的几个人,不是上次奚落他们的又是谁?几个人换了身装束,素净许多,脚边放着书箱,里边有笔墨纸砚,似在讨论这什么,脸上表情变幻莫定,像茶楼唱戏的,谭振兴不欲和他们多聊,把水倒进老板备的水桶,拿了钱就欲走人。
  结果,上次被他挤兑得拂袖走人的读书人发现了他。
  “这位兄台……”读书人穿着身月白色的长衫,气质温和,说话亦客客气气的,谭振兴不好冷脸走人,嘴角噙笑,微微颔首道,“不知所谓何事?”
  “在场的多为学子,乡试在即,无不想进士老爷指点两句,我观你眉目端正,并无焦虑,可是文章入了进士老爷的眼?”
  谭振兴看向兀自挑着水走向其他茶铺的弟弟们,摇头否认。文章都没递给进士老爷,何来入眼的说法。
  “可是看茶铺生意好,水价升了,心中欢喜?”
  谭振兴不否认是这个原因。
  他们来时碰到推着板车卖水的父子,两人说这几日书院街热闹,水要比平日贵两文钱,果不其然,远远的就看到书铺老板冲他们招手,给钱亦是特别爽快,谭振兴觉得再回去挑两桶水来,趁着生意好做就多跑两趟,家里人多开销大,好怕突然有天连饭都吃不起。
  谭振兴没说话,却看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笑容莫名碍眼,他歪了歪嘴角,明白他们为何笑,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低下,认为他是低贱的商人罢了,他深吸两口气,没有说话,兀自往前走了,走出去两步,就听他们在窃窃私语,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心里不太痛快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两步,实在憋得慌,他转过身,直直走到桌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自认语气还算平和,“请问几位在嘀咕什么?”
  有什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背后道人长短算什么君子啊,得亏他们父亲不是谭盛礼,若是谭盛礼,回家就等着家法伺候吧……
  “没什么,好笑而已。”穿长衫的读书人嘴角扬起弧度,“上回你问‘唯有读书高高在那儿’,事后想想,与你这卖水的人说了貌似也听不懂,堂堂读书人,竟沦落成了商人,哪儿有脸与我们探讨学问啊……啧啧……”
  谭振兴:“……”
  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尖酸刻薄的读书人,刘明章心肠歹毒,却也知躲在背后怂恿旁人出面闹腾,眼前这个读书人看着挺聪明的,大庭广众竟不顾名声挖苦自己,自己要是置之不理还真以为是怕了他,他朝不远处的谭振学挥手。
  待谭振学走近,他指着右手边的人,“他讽刺我是商人,回家你要为我作证,不是我先招惹他的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是被逼无奈。
  以为发生什么事匆匆走来的谭振学:“……”
  来不及劝,谭振兴已经开口了,“兄台,你说跟我这卖水的讲道理我听不懂,这事我们稍后再说,先来说说你那句‘竟沦为成了商人’,我凭苦力养家我甘之如饴,我有力气我能挑水卖了挣钱,换父母妻儿生活轻松点,同为读书人,你或许能漠视我,不该嘲笑,文人相轻,这是你读圣贤书读出来的吗?”谭振兴从不以卖水为耻,能为家里做点事是件很荣耀的事。
  作为谭家长子,开枝散叶不能,如果再不能养家,就真的是一无是处了。
  要知道,父亲生了他们三个儿子都在日日抄书维持生计,为人子,他有什么理由懒惰。
  以防回家挨打,谭振兴态度和善,语气也好,说完就问谭振学,“我这不算找茬吧,回家父亲问起,你要为我作证啊。”
  他算了算日子,隐隐感觉挨打就在这几天了,必须谨慎小心,宁肯在家犯点小错挨打也不能在外犯大错回家被打得痛哭流涕,他正了正色,再朝读书人拱手,“至于你前边说的那句说了我也不懂,不妨你说说,看看我能不能懂。”拐着弯卖他蠢以为他听不出来呢,他学识或许不如对方,还有谭振学在呢,谭振学还能不如人?
  读书人不知谭振兴是这个想法,注意到周围有人看过来,他忿忿地咬着牙,眼神犀利,却不肯说话了。
  许久,都不曾见他开口,谭振兴顿觉无趣,吵架又吵不赢,讲道理也讲不赢,技不如人还招惹他干什么呢,他和谭振学说,“咱们走吧。”
  约莫连续来了几天的缘故,很多人看他们脸熟,他们走过经过人前就有人交头接耳,声音细细碎碎的,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总之心里不舒服,谭振兴和谭振学说,“我不喜欢绵州。”
  人和人太难相处了,还是郡城好,读书人间多相互扶持帮助,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不喜欢就不喜欢罢,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谭振学走在旁侧,逡巡了眼周围人,他知道谭盛礼为什么要他们来这边卖水了,风气浮躁,没什么人情味,住在这样的地方,人心早晚会跟着变得市侩,不像平安街,人不多,邻里极为和睦,人与人相处得融洽。
  想到平安街的氛围多和铁匠有关,谭振学不由得更佩服铁匠了。
  再在巷子里遇到,谭振学慎重地拱手,态度谦卑许多,世间风气,或宁静祥和,或尔虞我诈,离不开能力出众的人,学问能通过老师授课而广泛地为人吸收,但仁德必须要有人在高处,正其己身,感他人,小者渐广,风气才能慢慢变好。
  铁匠才是真正德才兼备的人,值得人钦佩。
  或许,这也是谭盛礼要他们来这边卖水的原因,唯有比较,静心思考,方能领会得更深刻,防微杜渐,避免自己成为进士那样的人。
  其实,其余三人都有感觉,虽说绵州书院远近闻名,学生众多,但周围的风气并不好,人们精于算计,无所不用其极,不像住在书院附近,更像住在商人堆里的,凡事只看利益得失。
  好的书院能带好风气,而绵州书院并非如此。
  他们和谭盛礼说了自己感受,谭盛礼让他们不用再去书院街了,四人心里松了口气,暗暗琢磨这算不算是谭盛礼布置的另类功课吧。
  天更冷了,两场小雪过后,水价又涨了些,但谭盛礼不让他们外出卖水了,清晨起床后围巷子跑,跑得满头大汗回家写功课,前段时间烧着炭炉,这段时间连炭炉都没得烧了,写功课若是冻着就自己想法子暖手。
  于是,谭振兴就养成了抖腿的习惯,只要坐着,双腿就不停地抖,写功课在抖,吃饭在抖,抖得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生病了,央求谭盛礼去医馆问问。
  他怕死。
  还没为谭家开枝散叶,死后无颜愧对列祖列宗,因此只能好好活着。
  不知看他可怜还是怎样,谭盛礼竟然应了,腊月初九这天,等他们沿着巷子跑得满头大汗回来,谭盛礼带着大丫头和乞儿出门了,闲庭信步,随性自在,谭振兴擦了擦脸上的汗,揉了揉发烫的脸,学谭盛礼口气道,“回屋写功课吧。”
  风大,大丫头紧紧牵着谭盛礼的手,“祖父,会买糖葫芦吗?”
  “买。”
  大丫头笑了,冷风往脖子里灌也不怕,伸着脖子,到处看,巷子里没人,到街上时,有哭声传来,前几天街上新开了两家棺材铺,这时候里边有人在说话,大丫头往谭盛礼身旁靠了靠,看认识的老板走过来,大丫头往谭盛礼身后躲。
  冬山搀扶着位老人,老人白发苍苍,年纪老迈,脸上布满了老年斑,杵着拐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见到谭盛礼,老人颤抖地举起手,谭盛礼松开大丫头,双手拱手作揖,“老人家折煞晚辈了。”
  “谭老爷。”老人说话吐字不清,谭盛礼上前半步,微微屈着膝盖,听清了老人家的意思,自己年事已高,担心熬不过这个冬天,若是去了,希望他帮忙写篇祭文,谭盛礼点头应下,老人家顿时咧着嘴笑了,笑容像极了无牙时期的婴儿,铁匠颔首,扶着老人家往巷子里去了。
  大丫头仰头问谭盛礼,“他是老板的父亲吗?”
  谭盛礼摇头,“不是。”
  铁匠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这位是以前的邻居,因着儿子不在身旁,多是铁匠照顾他的,据旁人说,以前这条街极为热闹,年轻人觉得风水不好就搬走去其他地方谋生了,逢年过节才回来探望老人,品行善良的人在,风水怎会不好呢?
  谭盛礼伸手牵起大丫头,“走吧。”
  他们先去了医馆,询问了谭振兴‘病情’,然后给大丫头买了糖葫芦,问乞儿要不要,乞儿忙不迭摇头,家里连炭炉都烧不起了,哪敢吃糖葫芦,哪怕谭盛礼丝毫不担忧,他不得不忧心着,哪日如果穷了,全家老小吃什么哪。
  街上热闹,谭盛礼害怕两人走丢,左右手紧紧牵着,不曾注意乞儿的神色,临近年关,人人喜气洋洋的,尤其是读书人,脸上笑容更甚,进士老爷已经离开,但关于进士老爷的话题仍然在,无不夸奖进士老爷学问渊博,风骨清奇,读书人当为如此,语调夸张,堪比茶馆说书的,乞儿问谭盛礼,“谭老爷见过那位进士老爷吗?”在他眼里,谭老爷是书里的圣人,无人能及,纳闷他们嘴里的进士老爷是怎样的人,会比谭盛礼还厉害吗?
  谭盛礼看向说话的读书人,“不曾。”
  “谭老爷会遗憾吗?”他看好多没见到进士老爷面的读书人都很遗憾。
  “不会。”
  乞儿心里有了数,进士老爷不如谭老爷厉害,人们爱追捧比自己厉害的,却不会推崇不如自己的,谭盛礼不遗憾说明没把进士老爷当回事,他不再多言,跟着谭盛礼,沿街往前走,路上碰到几个行乞的乞丐,又想起自己的问题来,“谭老爷,我问的问题很难吗?”
  “是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谭盛礼落在光着脚丫互相依偎的母子身上,他给乞儿两个铜板,乞儿摇摇头,不肯要,待走出去有些远了,他才说,“她们穿得薄些,眼下还算过得不错,用不着咱们接济的。”
  最近他经常听谭振兴唉声叹气,像是为钱发愁得很,谭盛礼心地善良,有接济他人的心是好,但……他回眸望了眼,小声说,“街上乞丐多,谭老爷如果给了她们钱,其他人会蜂拥跑出来,会惹麻烦的。”他和谭佩玉出过几次门,偷偷观察过街边的乞儿,有些看着蓬头垢面,实则为了故意装扮博取同情的,拿了赏钱他们换身衣衫就买酒喝去了。
  行为令人匪夷所思。
  在郡城,手里有钱多是买粮食囤着,哪儿舍得买酒啊。
  谭盛礼垂眸看他,“你看得很仔细。”
  “同样出身,走到哪儿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谭老爷,好几条街的乞丐都不是真乞丐,我和佩玉姐说了,别给他们铜板。”乞儿道,“你也别给。”
  谭盛礼道,“好,记下了。”
  他们漫无目的的闲逛,经过私塾时,谭盛礼突然停下,走近大门,认真听里边的读书声,看他听得入神,乞儿和大丫头俱侧着耳朵,街上热闹,学生们读的什么书听不清楚,谭盛礼牵着他们继续往前走,顺便和乞儿聊起鸡笼的事儿。
  乞儿做的鸡笼和其他不同,鸡笼抬高了些,底部镂空,清扫时分外省心,他问乞儿怎么想到的。
  “突然想到的。”乞儿回答得诚恳,“不好吗?”
  “很好,你佩珠姐说比以前省事多了。”
  乞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给大丫头的兔笼也做了个类似的底板,方便清扫的,大丫头也夸他好来着,又走了没多久,又有间私塾,城里的私塾好像很多,半日下来,他们都经过好几间私塾了。
  天边露出明晃晃的光,云层亮得刺眼,谭盛礼问乞儿,“乞儿想去私塾读书吗?”
  乞儿有些困惑,“跟着谭老爷不好吗?”谭老爷饱读诗书,私塾夫子能教他都能教。
  “你年纪小,和同龄人相处更好。”经过新开的棺材铺前,谭盛礼望了眼,里边有两个妇人捂着嘴哭,铁匠穿着身素衣站在旁边,神色难过,看到他,铁匠拱手,脸上的情绪告诉谭盛礼,早上的那位老人走了。
  乞儿没注意旁侧,思考谭盛礼的问题,答道,“振业哥和生隐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跟他们学不行吗?”进私塾要束脩,谭老爷手头拮据,并没多少钱了,他知道的,要不然谭振兴不会叹气。
  “他们功课重,性子闷。”谭盛礼压低了声音,“私塾有很多有趣的人,在那你会认识到朋友,你不想吗?”
  “想。”乞儿很想和他们做朋友,在郡城的时候就想了,但是那些人嫌他穿得脏,离得远远的,乞儿问,“他们会愿意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谭盛礼鼓励他。
  “我去,束脩我以后会还谭老爷的。”
  “好。”
  年前入学是来不及了,谭盛礼打算年后去,本想下午再出门看看,想到要写祭文走不开,又给乞儿布置了几篇字,他把祭文写好,出门找铁匠,他不知老人姓名,有些地方留白没有填,他不知老人住处,交去给铁匠,而铁匠住在这条巷子里边,他沿着往里走。
  快到尽头时,听到边传来打铁的声音。
  再往里,有痛哭声响起,老人的子女们都回来了。
  铁匠家外边站着好几位老人,老人去世,都聚在门口感慨,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他们了,年纪半百,真的是过一天少一天,见到谭盛礼,几人露出笑颜,他们年纪比谭盛礼大,谭盛礼拱手作揖,把祭文递过去。
  铁匠停下动作,朝巷子里边瞅了眼,“劳烦谭老爷了。”擦了擦手,双手隆重地接过。
  他身体好,即使大冷的天,身上就穿了件衣衫,旁边人不识字,亦没多问,倒是有老太太问起谭盛礼的子女来,谭盛礼粗略的提了提,得知谭佩玉被休回家,老太太看得明白,“大姑娘那么好的人,谁这么不懂珍惜啊。”
  这话谭盛礼是头次听到外人这般评价此事,感激的拱手行礼,老太太虚扶了下,“你这么见外作甚,大姑娘天天进出买菜,品行如何我们看在眼里,定是男方不懂珍惜。”
  活到老太太这把年纪,什么看不出来啊。
  谭家是读书人,懂规矩,大姑娘品行敦厚,什么时候瞧见她们都笑眯眯地打招呼,真要是个不好的,怎么会安分守己的天天待在家,想到什么,老太太看了眼低头整理纸张的冬山,冬山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过于憨厚了,大姑娘若是不嫌弃,两人倒是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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