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声凄厉,吓着怀里的孩子,孩子跟着她哭了起来,其他人见状,纷纷跪着围了过来,官差们怕出事,忙过来拦着,妇人磕头,“我给你磕头了,给你磕头了。”
妇人出身农家,因爹娘重男轻女,自幼不受待见,十四岁就被卖进山给土匪做媳妇,“我知道他在刀口上舔血,是人们嘴里的恶人,但这世上就他对我最好了,我在家没有吃过口米饭,嫁给他后,他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进了山,才感觉自己像个人……”而不是牲口,从早到晚都在干活。
妇人悲痛,其他人跟着抹泪,土匪们看红了眼,不住的挣扎,谭盛礼看向知府大人,“不知能否解了他们嘴里的布条。”
知府大人会意,吩咐官差去办,后边的陆举人又激动起来,“你们要作甚,难不成真要放了他们?他们是土匪啊,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
知府大人面露不耐,怎么做他心里自有主张,他是地方知府,还用不着个举人来教。
谭盛礼回眸朝陆举人解释,“陆兄,谭某就问他们几句话而已。”
嘴里塞的布条被解开,土匪们纷纷靠过来,“祸不及妻儿,我们做的事我们认,和他们无关。”
“无关,说的轻巧,按照朝廷律法,凡占山为匪祸害百姓者诛全家,你们都别想跑。”
“陆甘通是吧……”知府大人忍无可忍,“本官在此,用不着你来提醒本官什么是朝廷律法。”
陆举人自知言行过当惹知府不满,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岂料知府大人根本不理他,而是邀请谭盛礼,“谭老爷请问。”
谭盛礼问他们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要做土匪,有没有杀过人,妻儿都在,他们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交代所有,做土匪是觉得挣钱容易,活得更轻松点,人是没杀过的,没少恐吓人就是了,听到他的回答,陆举人又激动起来,“满嘴谎言,被你们杀的人还少吗?”
“陆甘通……”知府大人再次连名带姓的唤陆举人,陆举人白了脸,嗫喏道,“我……我是怕大人被他们蒙蔽了。”
“本官像是愚昧无知的人?”
陆举人不敢说话了,看向土匪的眼神凶狠,恨不得刮他们层皮下来。
谭盛礼看土匪年纪不大,问他是哪里人士,其中有在山里长大的,父亲是土匪,他们自然也是,也有半路做匪的,所有人里,老土匪大当家年纪是最大的,谭盛礼看向他,他不服气的翻了个冷眼,“老子杀过人又怎么样。”说话间,他看向其他土匪,“不中用的,丢老子的脸,做土匪要有土匪的样子,老子平时怎么教你们的啊?”
其他土匪悻悻的低下头,想起什么,又抬起头,争先恐后道,“不不不,大当家没杀过,大当家真没杀过人,他的武器是木棍,杀不死人的。”
老土匪:“……”日他娘的!
他暴吼,“老子杀过人,杀过人!”没有杀过人的土匪不是好当家,老土匪信誓旦旦,“老子不仅杀过人,杀的还是帝师子孙。”
“不不不,大当家吹牛的,大当家最爱吹牛了,他还说他有帝师的书呢。”
老土匪:“……”日他娘的,要知道有今天,他自己单干,绝不收他们入伙,想他几十年的土匪威名,毁于一旦啊。
“真的,真的……”
有土匪担心知府大人不信,把藏书的位置都说了,土匪窝点抢劫得来的赃物已有官差们去清理,还真找到那两本书,谭盛礼只看封皮就认了出来,是他祖父和父亲的,他道,“没有说谎,那的确是谭家的书。”
其他土匪忙解释,“谭老爷,我们大当家骗人的,这书两文钱都没人买的。”怎么可能是帝师的书,定是谭盛礼认错了。
谭振兴上前拿起,翻了几页,陌生的字迹,但谭盛礼不会认错,谭家祖宗们藏书多,许是哪位祖宗的也说不定,他翻开另外本书,字迹又有不同,不过他也算有些眼力,这两本书的字迹,和谭盛礼不相上下,没准还真是谭家的。
毕竟,从平州到绵州,写得出这种字的人寥寥无几。
看他表情,其他土匪震惊了,他们大当家真的有帝师的书,竟然没有骗人,那为何两文钱都没人要,土匪们不明白了,也没人给他们解惑,只听知府大人道,“既是谭家的书,那就物归原主吧,至于你们……”
所有土匪都绷直了身体,心悬在半空,像等着盼死刑的囚犯,大气都不敢出。
在静默中,知府大人缓缓开口,“通通押入大牢,本官禀明朝廷再做定夺。”不教而杀谓之虐,谭盛礼说得很对,这些人罪不至死,比起酷刑,教化他们改过自新去恶从善更有意义,只是怎么教化,他自认没这个本事,还得请教谭盛礼。
“让他们心有所想所望所得,便不会重蹈覆辙。”这些土匪多贪图挣钱轻松容易而以匪为荣,要教化这种人,需约以刑罚,然后教他们礼节荣辱,人知荣辱后就不会再生出占不义之财的想法来,再教以不劳不获的道理就行了。
知府大人思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谭老爷所言,怕是有些难。”
“礼节荣辱非无也。”谭盛礼垂眸,看向地上抱着孩子的妇人,知府大人如醍醐灌顶,拱手,“还是谭老爷明察秋毫。”
真要是那顽固无法教化的人,如何会善待妻儿,由此可见,还算他们良心未泯,知府大人又问,“谭老爷,如遇到那屡教不改的人朝廷放过他们岂不放虎归山?”平州境内土匪猖獗,稍有不慎就后患无穷,知府大人不得不问明白了。
谭盛礼低眉,声音小了下去,知府大人凑过去,听得眉头舒展,不远处,谭佩珠走向谭振兴,翻了翻他手里的书,漆黑的眼眸淡淡扫过老土匪,“谁与你说是我谭家的?”
老土匪冷哼,高傲地别开脸。
谭佩珠低头又翻了几页,转身走了,老土匪咆哮,“老子杀了人,老子杀的是帝师子孙,你们不给他报仇吗?”
有土匪听不下去了,“大当家,你就别吹牛了,就你那木棍,杀得了谁啊。”
老土匪:“……”
“给老子闭嘴。”
老土匪声音沙哑,谭振兴担心吓着谭佩珠,拉着她朝马车去,“你想看书唤我拿给你便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小心晚上做噩梦……”
话没说完呢,就被土匪们反驳,“我们没有杀人。”
谭振兴:“……”有没有杀人衙门会查,在他眼里,土匪不是什么好人,谭佩珠离远点是好的,谭佩珠垂着头,声音软糯糯的,“我就好奇而已。”
见她这样,谭振兴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拿着书快进车里吧。”
“好。”谭佩珠紧紧攥着手里的书,望了眼和知府大人说话的谭盛礼,若有所思的撩起车帘坐了进去。
坑已经填平了,谭盛礼和知府大人告辞,乞儿跟在谭盛礼身侧,细细琢磨谭盛礼说的法子,对于那些屡教不改的人严惩不贷,乞儿觉得自己看到的谭老爷又不同了,赏罚分明,很好,他望着老实跟在官差身后的土匪们,还有土匪们的家眷,“谭老爷和以前不同。”
他见过谭盛礼教人,多是以礼节约束,教他们孝顺父母尊重长辈修身养性,从没谈过刑罚。
谭盛礼叹气,“明知为匪非也,却因钱财容易而入山,不能守住清贫,难保日后不会再犯……”若是因瞬间贪婪而进山为匪,这类人还算好教化,怕的是有人冥顽不灵。
“乞儿以为如何?”谭盛礼问他。
乞儿想想,“谭老爷说的很对。”
马车里的谭振兴听到这话,探出头来,“什么很对?”
乞儿坐上马车,将知府大人和谭盛礼的谈话说了。
谭盛礼告诉知府大人,朝廷真放过这群人的话,得先约好刑罚,告诉他们,再进山为匪,被捉到的话就绝不姑息,百姓们不懂刑罚,只知杀人偿命,打人坐监,知府大人好好普及朝廷律法,让他们心中有所惧,再教他们守法守礼,他们再犯的几率就会小很多。
世间多俗人,能活着没人愿意死。
“还是父亲想得周到。”
乞儿赞同,就是纳闷谭盛礼会把刑罚先提出来,与谭盛礼以前大相径庭,谭盛礼道,“许是子孙不争气吧。”
谭振兴:“……”
谭盛礼是被那两本书勾起了往事,作为父亲,他无疑是失败的,以为子孙读的书多了,自然而然会领悟到许多道理,殊不知高估了他们,以致于全家人碰到个拿着木棍的土匪就吓破了胆,子不教父之过啊。
平州遇土匪这事,谭盛礼让谭振兴他们以此为题目写篇策论。
谭振兴非常振奋,他们能大获全胜,除了勤砍柴练腿功,再者就是土匪太蠢了,听着凶残无比,动起手连读书人都不如,传言不可信,唯有怀着勇敢无畏的心方能成大事,他是还想讽刺衙门官员官差几句的,就那些个狐假虎威的土匪也能让他们焦头烂额?
不是有损朝廷颜面吗?
但知道谭盛礼不喜欢他讽刺别人,没有将其写进文章。
谁知谭盛礼却问他,“为何不提衙门的作为?”以谭振兴的水准,针砭时弊已经拿捏得住尺寸了,不会犯忌讳的。
谭振兴歪嘴道,“能写吗?”谭盛礼不是最不喜欢他落井下石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同意他讽刺人了?
“拿回去重新写吧。”会试的策论远比乡试更难,谭振兴这篇文章诙谐有趣,立意不够深刻,谭盛礼道,“好好写。”
谭振兴哦了声。落笔时就发现不如他想的简单,衙门官员做得有好有差,单是讽刺好像太片面……
第94章
除去这篇文章,谭盛礼还让他们誊抄从土匪那拿回来的书,是书铺没有流通的书籍,阐述的中庸之道,众所周知,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人至中庸且牢记于心何其困难,连谭盛礼都自认达不到,何况是他们了,因此誊抄学习格外艰难,加上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多,他们都没功夫享受剿匪的喜悦以及旁人的恭维。
边砍柴挣钱边读书写功课,作息规律,日子平静和顺,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真要说出点不同来的话,就是算学太难了,学完《九章算术》的他们仍然有些题不会,读书人写文章作诗是与生俱来的,但算学不同,哪怕当时明白,过段时间就忘了,让他们心惊地是,谭盛礼偷偷改了那年舒乐府的试题给他们做,结果没有全部正确,太丢脸了。
因为这事,几人兴致都不高,连平州剿匪的事都懒得听了,后来,还是客栈掌柜告诉他们的,平州境内的土匪已经被清剿完毕了,朝廷下令,凡是没有谋害性命的土匪得以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无心悔改者,按律法处置,好些娶妻生子的土匪怕了,主动去衙门自首,争取重新做人的机会,有那拒不从良的,朝廷派官兵进山,将其全部捉了。
换作以往,官兵们进山后两眼睁瞎,不是土匪的对手,如今有土匪内部人和他们里应外合,轻而易举就把土匪剿灭了。
听到这话,谭振兴唏嘘不已,尤其掌柜说那些土匪杀过人的没几个,瞧着凶神恶煞,实则胆小如鼠,他想,幸亏那天没转身逃命,否则事情传开,真是丢读书人的脸啊。
经过这件事,他倒是明白了个道理,人们言之凿凿仍不见得为真,需自己去观察,众口砾金,积非成是,唯有自己不被混淆才能看清楚真相,再写官府在剿匪此事上的作为,他有了想法,当地官府多年剿匪无功而返,多少和心中忌惮有关,提及土匪便认定为残暴狠戾之徒,与匪徒搏斗,存有半分怕死就输了,和勇者无敌,懦者必输无疑是同样的道理。
他剖析的是人心,把文章给谭盛礼看,谭盛礼难得露出满意的神色,谭振学讲述的是仁德,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悖,若官府能普及仁德,从小教以为人之道,必不会有进山为匪的情况,谭振学提到土匪的出身,有些是村里的地痞无赖,有些好吃懒惰贪图享乐懵懵懂懂进山做了土匪,还有些则是穷途末路无可奈何做了土匪的,如果能教这些人为善,彰显君王仁德,世间再不会有匪存在,比起谭振兴的文章,谭振学注重儒学,而谭生隐又有不同。
谭盛礼让他们交换看各自的文章,看完后都有不小收获,而且明显感觉谭振学的文章更震撼人心,君子恪守中庸之道,岿然卓立,何其幸哉,看得人心激荡,谭振兴问,“二弟,你怎么想出来的啊?”
“读祖宗的书有感吧。”读《论语》《中庸》多了解圣人言论,能释其意却难以达到其广厚渊博,祖宗留下的书里详尽阐述了各朝代的君子和小人,更有感触。
谭振兴沉吟许久,他也读的那两本书,为何所获得的就不同呢,谭盛礼道,“心有不同,从书里获得的自然不同,做文章如做人,唯愿你们不摒弃仁德,不为富贵腐蚀,不改变气节,保持上进足矣。”求同存异,几兄弟性情大有不同,何须要求他们事事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呢。
只要遵循正道而行事足矣。
这个道理,是谭盛礼同他们的相处中悟来的,那次回府城,在望父客栈里,谭振业为洪氏母子出头让他看到了品性的良善,哪怕谭振业行事乖戾,遇到弱小时能奋然挺身而出,这份勇气不是谁都有的,谭盛礼又道,“读书明理,遇事多思考多反省,道理就在其中了。”
“是。”
谭盛礼又问他们抄书的情况,抽了其中几段考察他们,料到会有这关,谭振兴他们抄书时就认真学习,因此能回答谭盛礼的问题,不过谭盛礼提了两个偏僻的问题,三人语言零碎缺少逻辑,谭盛礼不着急,“再看,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是。”
其他举人和谭振兴他们打交道,发现几人明显比在平州时更豁达通透,得知他们在抄书,纷纷向谭盛礼借阅,但因谭振兴他们要誊抄要看,只有他们出门砍柴的功夫不看书,顾及借还不方便,谭盛礼提议他们在屋里看,谁知此举惹得几个举人不满,以陆甘通为首,拉拢几个举人背后说谭盛礼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