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掌柜自顾说道,“帝师后人回京了,好多贵人们都盯着呢,来年会试,谭家人极有可能要高中的。”
  掌柜是土生土长的京里人,自从平州剿匪的事儿传到京城,人们都在谈论那位谭老爷,顺势将谭家旧事翻了出来,帝师在时,受万人景仰,门生更是遍布天下,其子孙不用走科举亦能在朝堂站稳脚跟,但帝师品行正直,不曾托任何人关照子孙,待他死后,子孙丁忧三年起复,却没半点帝师的品行,贪图享乐,变卖书籍,到后边连宅子都卖了。
  说到谭家的没落,少不得要说到朝中大臣,杨明诀,杨家是武将世家,天下太平后,朝廷渐渐重文轻武,武将在朝堂没什么话语权,杨明诀祖宗毅然决然的耗费大半家产买下谭家几百本书籍,逼迫年幼的孙子读书,结果,孙子读成了探花,不小心做了文官,还官拜二品……
  说起这件事,无人不觉得讽刺,帝师藏书万卷,交不出个撑起门楣的儿子,武将不过得其少数书籍,却教出个文官,不讽刺吗?
  掌柜说得唾沫横飞,谭盛礼没有作声,他死后的事儿只晓得大概,不明具体缘由,他道,“真能帮到人倒是幸事。”经历平州的事谭盛礼就想明白了,与其任由那些书蒙了尘,被拿去垫桌脚,被鼠蚁啃噬,这样的结果好太多了。
  “是啊,好多人都这么说。”掌柜唏嘘了句,问谭盛礼来自哪儿,谭盛礼如实回答,“绵州。”
  “绵州?”掌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谭家祖籍貌似就在绵州,想多问两句,只看谭盛礼牵着个男孩走远了,乞儿问谭盛礼,“谭老爷难过吗?”
  杨家的荣耀,照理说该说谭家的,要是那样,谭盛礼就不会这么辛苦了,谭盛礼道,“不难过,事已至此,难过又能如何呢,走吧,再去其他书铺转转。”
  接下来几天,他天天带着乞儿逛各街的书铺,乞儿发现,和私塾学堂离得近的书铺多卖科举相关类的书籍,且价格略高,除开这几个地方的书铺,其他书铺的书以纸张墨水好差论价,纸越好墨越好的书更贵,和绵州大不相同,和郡城更千差万别,他和谭振兴说,后者露出副‘你才知道啊’的神情,京里达官显贵多,他们读书写文章,笔墨纸砚极其讲究,这些天他们虽在屋里写功课,但耳朵时时刻刻在听外面人讨论京城物价呢。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同样的四书五经,能卖到几十上百两高价,不稀奇。
  “乞儿,咱们是从小地方来的,你在外表现稳重些,别动不动就露出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着很丢脸呐!”谭振兴道,“关起门咱们自家人没什么,人前万万不能丢了分寸。”
  这是谭佩珠和他说的话,从他成为举人的那天起,他就格外注意言行了。
  “是。”乞儿颔首,又和谭振兴说起这几日的见闻来,除了书铺,他们还逛了好多铺子,整体而言,柴米油盐肉相对稳定,布料首饰字画价差显著,这点和绵州不同,绵州物价是根据街道的繁华程度来定的,价格不稳定,他问谭振兴,“振兴哥知道原因吗?”
  谭振兴:“……”他怎么知道,他又没出门,他反问乞儿,“你知道?”
  乞儿笑了,故作神秘地拉开凳子坐下,旁边谭振学道,“和朝廷有关吧。”
  柴米油盐是百姓生存生活的根本,任由商人哄抬物价容易引起百姓暴动,首饰字画则不同,买得起金银首饰古玩字画的人家多家境富裕,朝廷放宽管束能多征不少税,何乐而不为。
  皇上励精图治,以百姓利益为先,是明君。
  乞儿点头,“振学哥说的有理,不过谭老爷还说了个原因。”现户部尚书姓杨,出身武将世家,哪怕其弃武从文,但他仍坚持武不可废,朝中有官员不满在军营将士方面贴补大量钱财,联名奏请皇上削减兵力,杨尚书坚决反对,在金銮殿上直接和他们吵了起来,文数并重就是吵架提出来的,国库是否充盈和户部息息相关,皇上有心改革税制呢。
  后边的话谭盛礼没说,乞儿却有所感觉,因为谭盛礼给他讲了算学的用处,世人对算学的印象停留在账房先生,实则不然,算学和身边很多事都息息相关,不仅仅是算账,朝廷重视算学,必然有其道理,绵州离得远,读书人是为科举而学算学,京里人更为敏锐,几岁大的孩子就开始学算学了,比起背书读文章,他们走路背的算学,街边玩石子的孩童不会背诗也会算学,这种洞察力不是谁都有的。
  京城的氛围,和绵州完全不同。
  他转述谭盛礼说的理由,谭振兴眉头紧皱,“长此以往,十几年后,京城的读书人岂不比其他州府的更有优势?”
  这是必然的,天子脚下,权势更重,与生俱来的敏锐力不是乡野书生能比的,关于这件事,谭盛礼早就说过,官家子弟走科举要比寒门学子轻松,想到自己乃帝师后人,谭振兴觉得无比庆幸,如果他生在普通人家,穷尽毕生精力能考个秀才就顶天了,哪有机会来京城啊。
  更不会有机会看到老祖宗威风凛凛的过往,身为谭家长子,不敢再让谭家没落了,至少,见过京城的繁华,没办法再回到惠明村做个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少爷了。
  呜呜呜……他祖父他们到底都错过了什么啊,谭家无限荣光,就被他们给埋没了啊,呜呜呜。
  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泪如泉涌,乞儿和谭振学莫名,“大哥,又哭什么啊?”
  “呜呜呜,就觉得我们太不争气了。”以前的谭家何等风光啊,怎么会落得那步田地,没有他父亲,他不敢想象现在的谭家成什么样子了,“呜呜呜,我们不肖啊。”
  谭振学:“……”
  这话谭盛礼说过很多次,谭振兴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他们确实不肖啊,父亲没有打错他们。
  反省后的结果就是他整晚没睡,看了通宵书,头悬梁锥刺股,连续几天都如此,勤快得其他举人望尘莫及,谭振学担心他承受不住,偷偷将此事告诉谭盛礼,本意是让谭盛礼劝劝,不等谭盛礼找谭振兴谈话,他自己看书看晕过去了。
  晕过去前,抱着桌上的书笑得像个傻子,“嘻嘻嘻,嘻嘻嘻……”
  然后就是沉重冗长的鼾声。
  谭盛礼:“……”
  谭振兴的鼾声堪比打雷,好几个举人敲门询问发生何事,得知谭振兴睡着了,几人哭笑不得,结伴来京,他们对谭振兴的鼾声略有耳闻,有人劝谭盛礼,“离会试还有很长时间,绷太紧不好,谭老爷,我们傍晚要去游湖,你可要去?”
  谭家人低调,进京后不曾拉帮结派参加文会诗会,谭老爷出门转悠,几位公子在屋里做功课,不受外界干扰,极为刻苦。
  来年会试,谭家还是有机会高中的。
  谭盛礼拱手,“谭某傍晚有事,就不去了,祝诸位玩得尽兴。”
  谭盛礼答应大丫头傍晚去看她,小院人多,谭佩珠害怕出事,日日拘着姐妹两在房间里练字画画,偶尔有其他小姑娘找她们玩,谭佩珠也不让她们离开小院,连续几次,其他人觉得无趣就不怎么和她们走动了,姐妹两天天盼着谭盛礼去看她们。
  不止谭盛礼,谭振兴他们也去了,睡到傍晚,谭振兴突然从床上坐起,嘴里喃喃念着文章,得知自己从早上睡到傍晚,很是发了通牢骚,抱怨谭振学不叫醒他,白白浪费了几个时辰,不读书,对不起谭家祖宗传承下来的血脉啊。
  为振兴家业而读书,谭振兴已然能深刻体会祖宗们死前留下家祭无忘告乃翁时的心情了,换了他,他也会这般叮嘱后人的……转而想想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儿子,不禁悲从中来,尽管谭振业告诉他女儿如何好,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儿子。
  “父亲,二弟年纪不小了,是否该为其张罗亲事了?”他没有儿子,弟弟们不能没有儿子啊。
  无辜被提到婚事的谭振学:“……”
  谭盛礼侧目,看向脸颊微红的谭振学,又看了眼不远处的两抹身影,“稍后再说罢。”
  石桌旁,听得谭盛礼回答的孙婉娘面露哀怨,她对面的孙氏鼓着眼,脸色亦不怎么好看,不过不是因为谭盛礼,而是她的好姐妹,当时允许她跟着进京是有意撮合孙婉娘和谭盛礼,意在拉拢谭盛礼,却不想到头来自己引狼入室,进京后,孙婉娘先是在陆甘通面前装柔弱,求他想法子找个住处,众所周知,大学后院只有考生家眷能住,两人竟暗通款曲有了首尾……姐妹相互照顾扶持,孙氏忍了,哪晓得孙婉娘会有身孕。
  孙氏心里就不太好受了。
  而孙婉娘心里又何其好受,她心仪的是谭盛礼,守寡多年就谭盛礼入了她的眼,到头来被陆甘通威逼利诱给他做妾,心里何尝甘心。
  此番看到谭盛礼,孙婉娘心里不适,强打起精神上前给谭盛礼见礼,刚屈膝,止不住心里反胃,背过身干呕起来。
  谭家众人:“……”
  不就拒绝她的爱慕,犯不着见人就呕吧,谭振兴他们对视眼,心里都不舒服,谭盛礼似乎并不介意,拱手,“可是身体不适?初来京城易水土不服,请个大夫瞧瞧吧。”
  房间里的谭佩珠听到谭盛礼声音,忙迎出来,大丫头更是哭红了眼,拉着谭盛礼进屋时不忘给谭盛礼行礼,看得谭盛礼好笑,倒是不再看孙婉娘了,待听说孙婉娘有了身孕,他感叹了句造化弄人然后没了下文,问谭佩珠她们是否习惯,有没有麻烦。
  谭佩珠事无巨细的回答,完了说起另外件事,“父亲,后边有灶台,我们能自己煮饭烧菜吗?”
  京里物价贵,即使衣食住行已算便宜,但仍不少,她看有人自己在灶房煮吃食,开支能节省大半,灶房有灶,架上她们自己的锅就能用。
  “好,你们烧火,我和二弟他们出城砍柴!”谭振兴插进话来,不砍柴的日子是太空虚了……
 
 
第96章 
  不砍柴就没法活动筋骨,不活动筋骨就没法施展腿功,他日再遇到土匪要怎么应对?腿功如同学业,都不可荒废。
  要不是谭佩珠说起此事,谭振兴都没想起已经好多天不曾砍柴挣钱了,坐山吃山空,长此以往不行的,谭振兴焦急道,“父亲,砍柴吧。”砍柴刻不容缓。
  谭盛礼扫了他眼,他瞬间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望向谭盛礼,眨了下眼睛,楚楚可怜的咬住了下唇,却听谭盛礼道,“来京多日,不曾去街上转过,明日去吧。”
  谭振兴喜出望外,可想到京城物价,喜色荡然无存,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他们手里没有多少银钱,来京时,长姐偷偷往他们衣服里缝了银票,而那钱毕竟是徐冬山的,他们有什么脸面花徐家的钱,但若要花他们的钱,谭振兴宁肯不出门,省出银子在京里租个宅子,他们人多,住在大学开销并不算小,而且不知为何,住这他不踏实,说话做事束手束脚的,继续下去,难保他不会闷出病来。
  越想脸色就越挂不住了,谭盛礼懒得看他,和谭佩珠说,“你们想生火做饭就做吧,忙不过来的话让你大哥帮忙。”
  想到自己那无与伦比的糟糕的厨艺,谭振兴深吸口气,欣然应下,家人不嫌弃,他又何须拒绝,他的厨艺不及谭佩珠和汪氏,比其他读书人强多了,没有什么问题的,他问谭盛礼,“要不要砍柴?”
  谭盛礼睨他眼,他又不吭声了。
  “等几天再看。”谭盛礼说了句,转而问起谭佩珠是否结交了朋友,小院日子枯燥,认识两个朋友是好事,聊及这个问题,汪氏深深地看了谭佩珠眼,进京后,谭佩珠像变了个人,主意正,雷厉风行,极为强势,旁家小姐姑娘来,她看似笑盈盈的,实则疏离又淡漠,大丫头她们要出门玩耍,谭佩珠总会找千奇百怪的理由将她们留在屋里,仿佛大丫头她们出门会出事似的,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谭佩珠垂着头,唇边挂着浅浅的笑,“父亲,佩珠心里明白,你和哥哥们安心读书,不用担心我们。”
  表情自然,谭盛礼顿了下,叮嘱道,“遇到事要说。”他怕谭佩珠学她长姐,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报喜不报忧,他毕竟是男子,没法天天过来。
  “是。”谭佩珠从善如流。
  和谭佩珠聊完,谭盛礼才拉过大丫头,“大丫头怎么了?”
  大丫头随谭振兴,眼泪像洪水,说来就来,她揉了揉眼睛,红嘟嘟的唇抿成了条直线,“大丫头想祖父了。”绵州的家好,院子宽敞,想去哪儿都行,天天都能看到谭盛礼。
  她哭,二丫头就跟着哭了起来,“二丫头也想祖父了。”
  二丫头的哭没有眼泪,扁着嘴,腮帮子鼓鼓的,看得谭盛礼软了心,大抵上了年纪,他愈发喜欢小孩子,没法对她们说重话,他道,“以后祖父有空了就看你们。”
  姐妹两收起委屈,顿时笑容灿烂起来,翻脸比翻书还快,谭振兴叹为观止,不敢相信两个闺女是自己的种,太诡异了,更诡异的还在后边,两个丫头竟给自己备了礼物,是她们写的字,字大如箩筐,他有,谭振学有,谭生隐也有。
  八个字: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以他在襁褓就启蒙的几十年资历来看,这八个字不是鼓励人的,而是明晃晃地骂他们蠢,他脸色僵硬地接过,佯装欢喜非常的模样道,“写得真好看,谁教你们的?”
  就那酬字和勤字,快成糊成坨的面团了,他能认出来全靠他学识渊博见微而知著。
  “小姑教的,小姑说把这副字挂在墙上,父亲和二叔生隐叔会更勤奋刻苦的。”大丫头铿锵有力道。
  刚熬完几个通宵的谭振兴:“……”天底下的读书人恐怕没有比他更刻苦的了,再刻苦,只能挤吃喝拉撒的时间了,想到此,他朝大丫头竖起大拇指,这个办法都想得到,天资聪颖,好像是他亲生的无疑了。
  坐了半个多时辰,待外边亮起灯笼谭盛礼才离开,回到房舍,和谭振学说起他的亲事来,会试就在明年,等会试后再说,提及亲事,谭振学脸红,“任凭父亲做主。”
  “还有生隐……”谭盛礼说,“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亲事了,你爹娘就盼着你能成家了。”
  谭生隐脸颊滚烫,“是。”
  说实话,两人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不怎么考虑成亲的事,都怪谭振兴,来京途中逮着机会就分享他成功生女的经验,女儿虽好,但不能继承祖宗遗志,告诉他们,要想生儿子,饮食起居生活习惯就得和他不同,其中还聊到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事,以致于忽然听谭盛礼说起成亲,两人不由自主就想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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