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很了解我,就像迹部了解我一般了解我,也正如我了解他们一样。
许多关系正是因为相互牵连相互付出才能牢固地存在。
好比我乖乖的接受了所有的实验,对我项目负责的研究人员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才会不那么冷淡地将药水推进我的血管里,甚至在此之后安慰我夸奖我。
太宰先生说得很对,我毫无疑问是被许多人爱着的。
然而这份爱是因为我可爱吗?是因为我讨人喜欢吗?还是因为我是“重力操作”呢?
要是我单方面地切断之间的利好关系,那么还会有人继续“爱”着我吗?
“下次不要喊我来看比赛了,征十郎。”为什么只要和情感相关的东西就不能单纯地用数字进行演算?它们乱糟糟地挤在我的脑子和胸腔里,弄得我很是烦躁。
我喜欢逃避,我当然知道这很成问题。可当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要检修家里天然气的维修工人建议尽早更换管道,还是因为家里太空大半夜一个人跑到外面吃宵夜被警察逮到批评教育通告老师家长,需要我报出电话号码配合工作。
许多时刻的许多决断需要我自己来定,可许多时刻的许多决断都并非是我想定的。
偶尔我真的很恨中也为什么不能总呆在我的身边,然而一想到森先生我又会非常理智的告诉自己我哥哥有自己愿意付出生命的职责。
与反复权衡相比,干脆的逃避简直是再轻松愉快不过了。
我决定和自己讨厌的东西彻底道别。无论是对这种答案不忍直视的残忍问题的思考,还是从小到大都没有让我感到一丝兴趣的竞技比赛。
“邀请我会继续发,所以下次深海不想来,直接拒绝我就可以了。”不侧过脸我也知道赤司在看着我。
我的余光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说,“你先把外套穿上再和我说话。”
不然之后着凉感冒,我又会变成千古罪人。
赤司照我所说穿上了外套。他有时候真的很固执,没等到我说出好或者不好之前,那双瑰红色的眼睛就会一直灼灼地盯着我,“你的回答呢?深海。”
在他开口问我之前,我已经鼓足了勇气准备说“好”。这个答案就藏在我的嘴唇后面。
反正你忙我也忙,从升入国中之后分道扬镳的趋势便已经开始显现。
不见就不见,新年就新年。
可我却兀自地背叛了这个决定,转而沉默着,低头捏紧自己的手指。直到我听见赤司的笑,夹杂在馆内高高低低的呼声里。下一组比赛的双方学校已经入场,城凛和秀德。前者是去年全国大赛的冠军,后者是传统的名校强队。
他们之中都有赤司曾经在帝光的队友,曾经被各大体育周刊采访刊登报道的奇迹世代,现在照样变成了要在赛场上分出胜负判决高下的对手。
不止一次地我意识到自己不该沉溺于过去了。
我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从第一天接触到相对论起我就知道,时间是相对的。它可以被压缩,可以被拉长,却不能倒回去。
我不再能每隔几天就可以见到赤司,也不能像国中那时翘课从横滨跑到旁边的东京乱闯乱逛无意间与他偶遇。从赤司发病那时起我就已经明白那只被我放着落灰的朋友,不再是想起来就可以从角落里找到的小熊了。
如果我不去主动探听他的消息,他就会像人间蒸发那样从我眼前消失,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问我,要不要来见见我?
我能不来吗?
就算我知道赤司征十郎家家大业大,只要他配合治疗就会慢慢恢复,不可能出什么大事。
可我能不来吗?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哭,有许多委屈,又有许多苦恼。
等到回过神来我眼前的景色已经被蓄起的泪水模糊。我把脸埋在膝盖上,我在周围人来人往的喧哗声中挤出自己已经有些变形的声音。
“......我总不能不来啊。”
第63章
063白皮松与曲奇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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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男生把女孩子弄哭之后,连最基本的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吗?”
不用看都知道此时此刻坂口先生的神色有多铁青。他的语气是(对他来说)非常常见的那种郑重其事,每个字音沉得能在地面上砸出坑洞,仿佛在往被质询的那个人耳中灌铅一般。
普通人是没办法面对他这副行峻而言厉的模样的。不仅没法面对,还会自心底油然生出敬畏与懊悔。好比犯罪嫌疑人被警察押送坐上审讯椅后才能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那样的后知后觉。
即使知道对方是赤司家的少爷,但说到底还是个少年。欺负女孩子与他的身份没有半毛钱关系,更何况他肯定接受过专门的礼仪教育,普通的膏粱子弟跟他还没得比。
“可她现在这个状态,就算安慰也听不进去啊。”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摧折于悲哀而美丽的事物。
那些手足无措牛头不对马嘴地妄自安慰企图令那涟涟泪水停止流淌的人,就算被称为“笨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在外人看来,至少他们有态度,有一颗怜惜之心。断然不会像赤司征十郎这样淡然地在一旁坐着,好整以暇地等待我呜呜的哭声低微下去。
正如赤司所言,我就是那种闹起来谁都哄不好,只能等自己冷静下来的类型。别人的安慰于我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这一点坂口先生不曾体会过,因为通常我都是自己躲起来哭,或者在家里哭。即使是他还在港黑就职的那段日子里,也顶多只能看见我第二天醒来哭红哭肿的眼睛。
而与从未见过我这番能哭到海枯石烂阵仗的坂口先生不同,赤司则显得相当......哦不,应该说,是异常地平静。甚至可以说,他已经能够将我暂时无法停止也不可能被制止的哭闹,当作了“常识”中的一部分。
有人会对太阳从东边升起感到稀奇吗?
如果不会的话,把这种稀松平常的心态带入赤司征十郎现在的状况,就差不多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处变不惊了。
但实际上很少人——准确来说,世界上仅存有两个人才知道,在我和赤司征十郎刚刚认识的时候,我才是接到这样托付的一方。
要是你的记性够好,或许还能想起在之前我有简短地提到过赤司征十郎的母亲,诗织夫人。
赤司诗织夫人是个病美人。见到她十次有八次是在赤司家的花园中。
老实说,一个面色苍白的人坐在一片姹紫嫣红之间,哪怕映入眼帘的画面再怎么如梦如幻,那也是令人心痛的——尤其是在知道这份美丽就要在不久之后与世长辞。
得知她的病情那时的我想的是可惜。如果我也有一个这样的美人妈妈,我肯定也会觉得难过。
但无论如何,这些想法都只不过是浅薄的,浮于表面的“我以为”而已。
有时候照镜子,我会猜测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型分别遗传自父母哪一方——我对自己的长相还挺有自知之明,我是个好看的小孩,又好看又厉害,还听话,所以才得到了许许多多的爱。
可惜猜测只要不被证实,那就永远只是猜测。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哪怕一点点关于自己生理学上父母的信息,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像爸爸还是像妈妈。血缘血亲一类的词语于我而言比洛必达法则泰勒展开5-羟色胺还陌生。
理所当然,我更不可能有过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享用她花了一个下午在厨房里打转却烤得焦糊的曲奇,看她用纤细宛如鱼苗的手指翻开仿佛被施加了魔法的立体书(其实这种形容都是我听别人说的,我本人并不能理解这种由硬卡纸制作而成的书有什么好看)听她讲故事的经历。
被父母爱着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的问题我回答不出来。
不过我很清楚的知道,那时候自己会特别乐意去赤司家的主要原因。
因为诗织夫人喜欢小孩子。每次她都会邀请跟随父母来赤司宅参加宴会的孩子们去花园玩,于是我也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不用老跟在森先生身边,逢人就挤出笑脸叫叔叔阿姨。
然而诗织夫人嘴上说的是看到孩子们打打闹闹会觉得自己也会变得有精神。
但实际上我觉得她只是希望借此,能够让当时并不想离开她的赤司征十郎稍稍开朗活泼一点。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事实上赤司征十郎在诗织夫人去世前,一直是个每天跟在妈妈身后寸步不离的牛皮糖粘人精,他现在沉稳果决的样子都是日后慢慢养成的。
当时我对森先生的摆弄(作为一个称职的萝莉控,森鸥外先生对换装的热衷程度绝对不比红叶女士低)已经日渐感到了麻木。一周起码有三天,我会被罩在能把人腻死的粉色公主裙和半圆形的裙撑里,不能乱跑不能大跳——和把人裹得喘不过气来的和服一样,我仿佛被关进了别样的鸟笼——直到某天森先生拿出了一条没什么花边、蝴蝶结、缎带、看起来轻轻巧巧的裙子,我那不知道多少次与数百年前的欧洲女性产生共鸣的灵魂才终于得到了阶段性的解放。
没有裙撑和无论如何都穿不习惯的小皮鞋,我整个人跟松开手就要飞走氢气球的没什么两样,赤司家的花园还特别大,只要顺利从大部队里逃出来,我随便垫垫脚就可以“跳”到很高的书上坐着发呆,一个人度过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有时候甚至是一整天的美好时光。
树上不会有人逼着我叫叔叔阿姨。
也不会有没见过的小朋友凑上来问我你是哪家的小孩呀?今年几岁呀?你的头发颜色为什么那么浅?是混血儿吗?哪一国的混血呢?更有甚者会扯一扯我的头发,更更更气的是我还不能反手一巴掌打回去。
那段时间森先生以森氏株式会社社长的名义频频造访赤司宅。而赤司家花园里大多是花,树却只有那么几棵,诗织夫人的“托儿所”办得风生水起,队伍越来越壮大。起初一两次我还能躲,后来四五六次不见踪影也免不了有好管闲事的小孩长长地“咦”一声,然后高声问中原深海去哪了。
好不容易脱离森先生的视线范围,我这种死都不想下去陪他们玩鬼抓人这种无聊的游戏的异端,当然要选择消极避世——于是我把自己藏在了树冠里。
然而纵使这样也还是被找到了。
找到我的人正是日后以重心破坏、完美传球、天帝之眼(老天爷饶了我吧,到底是谁给他起的这些中二的技能名的......光是心里想想就足够我产生社会性死亡的冲动了)等精湛技艺叱咤球场的洛山篮球队队长,即我造访人家的小主人,赤司征十郎是也。
赤司的眼力不比迹部差。白皮松的树冠没能把我身形遮得严严实实,白色的裙子在墨绿之间打眼得像是藏在层层黑云之后的阳光。他很快发现了我。
我至今记得我们第一次正式的对话(名义上的第一次对话是自我介绍)的场景。
即使被我占据了制高点,赤司征十郎也依然板着他那张糯米团子似的脸,仰着脑袋,毫不露怯义正言辞地教训着我说爬那么高很危险,他敬爱的母亲大人知道我不见后很是担心。不光如此我还给其他许多人添了麻烦,整个庄园里正在搜寻我的人包括佣人在内总计已经达到了二十名。
朋友们,你们能想象从小就身为“麻烦”“祸端”“制造混乱的台风眼”的我在听到这番指责时内心的感受吗?
我自然是相当不屑的啊!
更何况当时中也对我的教育还没达到现在这种深入腠理的程度,给人添麻烦(准确的说是给异能特务科和中也的部下)对我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当下我便翻了个白眼,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晃悠着两条腿,理直气壮地反问赤司,“可我又没让你们找啊?”
自小活得顺风顺水的少爷大概没遇到过我这么不要脸的同龄人。
赤司被我的话哽得沉默了一会,脸上与其说是不悦不如说是委屈的神色一闪而过又被很快地收了起来,“作为主人,当然要对来访客人负责。”
“那你看到我现在四肢健全身心健康了,可以劳驾挪步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赤司是想转身走人的——其实就算他真的走了我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毕竟彼时我是出了名的(仅在熟人之间)冥顽不灵,连任教几十年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小学老师都会经常被我气得血压升高眼冒金星。
可决定留下的赤司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不行,你爬得太高,万一等下摔了怎么办。”
他仰着脸,神色是认真的,也是恳切的。上一秒还因为我的态度而感到了委屈,但下一秒他却依然会如此体贴正直地为树上那个没说过几句话的小女孩考虑——我想表达的当然不是我在那时只见过几面的赤司心中有多么特别,我只是想说,他的坚持或许是以各种精英教育、绅士礼仪、母亲的嘱咐、父亲的提点等方圆规矩构建起来的“应该对客人/女孩子保持风范”的意识为基底,但这份为人着想的心(哪怕或许只是浮于表面的客套)都是当时的我所无法学会的。
漏过白皮松的阳光被细细的松针切成一片又一片,它们落在男孩白白净净的脸上,有着瑰丽色彩的虹膜通透明亮,不遗余力地挥散着光和热。
稍稍透露一点我小时候即使知道会被太宰先生欺负,却依然会不长心眼似的去找他玩的原因吧。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慕强的关系——长大以后的我曾经对绿谷出久说,慕强并不是错,之所以变成了错,那只是他错在盲目。纵使爆豪胜己的品性恶劣到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对他施以暴力的加害者,他却仍旧把自己的幼驯染当做“好人”——无论怎么看,这认知都实在是太蠢了。
而我绝不会因为太宰先生是个厉害的人便否认他是个人渣,也不会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而否认他是个厉害的人。
然而太宰的“威风厉害”是我学不会的。
就因为看透了世间腐朽不可救药的本质就想要殉情自杀?
这种古怪的想法大概下辈子都不会轮进我的脑筋。
可太宰先生的聪明才智与对人心的掌控,又恰好正是因为他太熟悉了解眼前的这些人了。
我说过太宰先生以前会带我去家庭影院吧?
他总是点映一些《迪○尼》或者讴歌真善美的教育电影给我看。但一边看,他又会一边看着屏幕兴致盎然地与我搭话。几乎是有问必答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