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升起,天亮起来。前院传来廖四福咳嗽的声音,廖老三安静地坐在墙边,知道隔不了多久廖花儿就会起床来到后院。
那时他和她就可以短暂地说上几句话,让他一天都快乐而满足。
然而悲剧也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一声暗沉的吼声从前院传来,年过五十的廖四福爆发出嘶哑的怒吼:“跑!”
只一声,就戛然停止。
廖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站起身,正在犹豫是否翻过矮墙,却在此时看见廖花儿捂着嘴巴,呜咽着朝后院跑过来。
睡眼惺忪的她正在穿衣,却听见前院门口的廖四福莫名喊了一声。
她疑惑地推开门,看见她爸直挺挺倒在地上,右肩被扯掉一半,肚皮上方趴着个庞然大物。
一头黑熊,像从天而降的饕餮,撕扯着廖四福的肚皮。
廖花儿短促地哀鸣了一声,捂住嘴巴转身,踉踉跄跄朝后院跑去。
那黑熊像是意识到什么,放下嘴里的廖四福朝她追过来。
“花儿!”廖老三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无法动弹。
他站在矮墙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一头黑熊紧跟在廖花儿身后,张着血盆大口,挥舞着鲜血淋淋的熊爪。
“三哥救我!”廖花儿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拼了命地朝他跑来。
黑熊低沉地吼着,挥舞的熊掌啪地击中她的后背。
廖花儿哀嚎一声,歪了身子,却仍然挣扎着朝他的方向坚持。
廖老三撑在矮墙上的手像生了根一样无法动弹。她恳切的目光哀求着他救她,他却怎样也没有办法翻过那堵低矮的黄泥墙。
他仿佛能闻见黑熊身上的血腥气,身体的本能终究占据了上风,让他连滚带爬的往前逃。
“三哥!”
有人在喊,又或者是他的幻觉。
廖老三边跑边哭,泪流满面。
石磨边上就是廖村长家,是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
廖老三为了求助而奔逐的脚步却渐渐停下来。
被熊袭击,几人能活?就算活下来,也是不人不鬼的恐怖样子。
而且…廖老三咬住嘴唇,他要怎么解释熊瞎子来到村里这件事?如果被别人知道是他害死了廖四福和他女儿,他要怎么在村里立足…
天光大亮。
廖老三站在村长门口,仿佛听见了村长家的小女儿廖小妹与父母告别的声音。
是求助,坦白,承担责任甚至偿命,还是将真相埋在心间?
廖老三只用了一秒钟就做出了决定。
数分钟之后,廖小妹推开家门。
清晨七点的廖家村,是那样的静谧。
像以往的每天一样,门前连一个人的身影都没有。
圆圈舞(四)
宝灵街的街坊最近常谈的八卦,就是住在临街的廖老三的意外死亡。
“说是煤气中毒呢…”人们议论纷纷,“廖老三的老婆在炉子上烧了水,可壶中水太满,把火浇灭,漏了煤气。她自己出门洗头去了,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等回来的时候发现睡在床上的廖老三一动不动,早都咽气了!”
廖老三平日里不和别人结怨,除了内向了点脾气古怪了点也没什么不好。廖阿姨是个爽朗性子大嗓门,遇上廖老三这个闷葫芦,两口子过了二十年,也没听说吵过几次架。
哪能想到有天早上,廖阿姨炉子上烧了水自己却忘记了,睡在床上的廖老三就这么被煤气憋死了。
警察局里的廖阿姨懊恼地哭泣:“最近记性不好…好一阵了,迷迷糊糊的,总有些记不清事…”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为什么会去烧水,不记得为什么自己会出门,不记得廖老三为什么没有叫醒廖老三。
只记得那天早上在某间洗头房里,她似乎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温暖的水流从头上流过,茉莉蛊惑的声音曾经在耳边盘旋。
可茉莉到底说过些什么,廖阿姨却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了。
“最近好像什么都记不太清楚。”廖阿姨低下头,“那家洗头房是在哪里?好像是隔壁街,又好像在菜市场对面…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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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茉莉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切。
她看着洗头椅上躺着的廖阿姨,长长叹出一口气。
“你从来都不知道,廖老三以前做过什么,对么?为什么他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你们同在一个镇子,他却绝口不提他长大的村庄?为什么他藏着三十年前的旧衣,到今天也舍不得丢弃?为什么他不喜欢孩子,甚至心虚到连洋娃娃和熊玩偶都不喜欢?”
曾经犯下的错误,曾经伤害过的人,像是盘旋在头顶的秃鹫,随时等待着俯冲下来,将过往的隐秘撕扯出来。
想复仇的人,一条命还不够,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廖花儿和廖四福死于非命,便要仇人廖老三全家也血债血偿。
“那只来复仇的洋娃娃,她就住在廖老三的身体里,夜深人静时在你的床边徘徊。”
“她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也常常被熊杀死的滋味。”
“可是你们住在这钢筋森林里,去哪里找一头熊来?”
“没有现成的熊,她就只有让你变成熊了。”茉莉轻轻说,“但是...你要是受了洋娃娃的蛊惑,杀了人,也会被抓起来的呀。”
茉莉伸出食指,在太阳穴旁摆出枪的手势。
“熊杀了人,要吃枪子儿…”
犯下罪孽却没有受到惩罚的廖老三,会连累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的廖阿姨的性命。
应该死的人总是不能在最该死的时候得到报应。
却要连累红尘凡事中疲于奔命的普通人。
茉莉叹口气,看着迷茫的廖阿姨,黑黑的眼中闪过怜悯。
善恶有报,原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许多。
“廖阿姨,我教你啊。”她轻声说,白皙的手关掉了水龙头,“等你回去,别忘了烧满满一壶水,浇熄火焰。直到闻到满屋子的煤气味,再锁上房门…”
“洋娃娃大仇得报,也不会再纠缠你了。”
“然后,就忘了吧。把这一切全都忘了吧,什么也不要记得。”
她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廖阿姨懵懂地点头,转身离开茉莉洗头房之前,如梦初醒般回了头。
那个乖巧的洗头小妹坐在阳光射不进的角落里,短短的黑发遮住眼睛,再看不出一丝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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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们口中一向老实温和,家庭关系良好的廖老三,最终死于一场煤气泄漏的意外。
廖阿姨接受了警方的调查,又迷迷糊糊地处理完了他的丧事。
可她非但没有感觉到本该有的伤心,反而一身轻松,像卸下重担似的。
她最常去的地方不再是茉莉洗头房,而是人民医院的精神卫生科。
“我最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医生,我会不会是生病了?”廖阿姨愁眉苦脸对医生说,“老公死了我也不伤心,可他也没做过啥对不起我的事啊。怎么我每天过得浑浑噩噩的?”
她来的次数太多,医生早已替她详详细细检查了遍,此时便宽慰她说:“您心宽想得开,未必是坏事。”
“这么伤心的事情,您能轻松忘记,也是一种福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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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忘记当然是福分了。”茉莉低头,对好几天不见的小海微笑,“有的时候,记得太牢并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这世界上许多事,如果可以选择,忘记是最好的结局。
小海坐在她身边,了然地点头:“我也想忘记。”
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树枝,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学着电视剧里的招式,一手画圆,一手画圈。
“姐姐,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奈何桥,有没有孟婆?如果我死了,一定要喝上好几碗孟婆汤,把这辈子的所有事都忘记。”
“啊,还是留下一口吧。”
他扔了树枝,转头看她,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留下最后一口不喝,我只记得茉莉姐姐就够了。”
茉莉哑然失笑,伸出手揉揉他的头。
“在家里闷的无聊了吧?”
小海妈妈工作很忙,晚上总是七八点才下班,周末从不出门,只和儿子闷在家里。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生性好动,可他怕被妈妈责打,一放学就回家呆着哪也不敢去,自己做饭,自己收拾,趴在窗户上看着其他男孩子快乐地从街头跑过。
实在是可怜得很。
茉莉想了想,说:“明天陪姐姐一起出门吧。”
小海眼睛一亮:“去哪里?”
“去追星。”她笑眯眯地说,“小海呀,陪姐姐追星去吧。”
粉刷匠(一)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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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倒是没想到,茉莉说的去追星,原来真的是去追星。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
到处都是鲜花和气球,巨大的双层巴士上喷涂着各种各样漂亮的脸蛋,一排人形立牌沿街摆放,兴奋的女孩子们排队等着合影。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灯牌、手幅或者印着她们爱豆英俊脸庞的小扇子,头上戴着各种颜色的头饰,闪耀着各种小海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茉莉也比平时兴奋,脸颊微微透红,热切地看着周围兴高采烈的小姑娘们。
“这是什么节目啊?”小海紧紧牵着她的手,小心地避开周围人流。
茉莉说:“唔,是个大明星,叫卫帅。他的粉丝见面会。”
小海脸上的表情很明显,茉莉带着笑意瞥了他一眼:“怎么?很惊讶么?”
“不,只是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崇拜其他人的样子。”他说。
茉莉脚步一顿,咯咯笑了起来:“我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呀,看起来不像吗?”
她一张小小的脸,黑黑的头发,素淡的打扮,乍一看确实和旁边那些尖叫欢呼的高中生没什么区别。
可是就算她真的和那些女孩子们站在一起,也一点也不像她们。
小海说不出来为什么。
但他想象不出来茉莉为了谁疯狂尖叫的样子。
生死离别,喜怒哀乐,在她面前都淡淡的,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三言两语。
“姐姐,她们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卫帅?就因为他长得好看么?”小海问。
茉莉唔了一声:“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说不准的事情。”
像星星一样站在舞台上,耀眼地散发出魅力。
或者仅仅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都也许会触动旁人的心情。
“偶像和粉丝之间的爱,真的很特别,不是么?”茉莉感慨。
小海没有说话。
临近开场,附近排队购买官方周边的女孩子们多了起来,总有人匆忙间撞到他们。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避开,冷不丁说:“姐姐手很冷,今天应该多穿一点的。”
茉莉哎了一声:“你的手也没有暖到哪里去。”
这么冷的天气,小海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校服,短了一截的袖子露出细长的手腕。
上次他妈妈给他买衣服,得是在多久以前啊…
茉莉垂下眼帘。
小海觑着她的脸色,小声说:“我不冷。”
懂事得让人心疼。
“啊,你等等。”茉莉拍了下脑袋,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旁边恰好聚着一群举着灯牌和相机的粉丝们,茉莉幽深的眼神在她们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她眼睛一亮,盯准了其中一个戴着黄色鸭舌帽的女孩,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姐妹!”她牵着小海欢快地扑过去,“你也是来追卫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