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啊,坏的人连血都是臭的。”
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天蓝色的手绢,上面染上了可疑的红色痕迹。
许久之后,直到清晨的洒水车将台阶上的残血清理干净,她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那也不错。”茉莉满意地点点头,哼着歌曲,把那条蓝色的手绢挂在了那一排给顾客擦头的毛巾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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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李世华又一次来到了茉莉洗头房。
她站在门口良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可是店里并没有人。
空荡荡的店里,只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轻轻把手里的蛋糕盒子放在了桌上。
“我来,是想谢谢你。”李世华对着空气中的浮尘轻轻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如果没有你那天晚上陪我聊天,开解我,恐怕我就过不了这个生日了。”
“谢谢你…”
她明天就要离开这座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如今的她宛如重生,只想亲眼见证世界之大,天高海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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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微笑着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小海狼吞虎咽地吃蛋糕。
平时再是老成持重的孩子,在美食面前都会原形毕露。
小海接连吃了小半个蛋糕,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姐姐,今晚是你的生日吗?”他扬起头。
“唔,算是吧。”茉莉心不在焉地玩着泥娃娃。
小海眷恋地看了看没吃完的蛋糕,到底还是把蛋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你吃呀。”
茉莉温柔地摇了摇头:“我过敏,一吃蛋糕啊,浑身就会长红通通的疹子。”
她撩起袖子,手指沾了点白色的奶油,抹在他的脸上。
几秒之后,白皙的手背上果然泛起了一层层红斑。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她毫不在意地挥手,让他继续吃。
小海却皱起眉头,严肃地想了又想,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白纸。
“生日要有礼物才可以。姐姐的生日,我要送你个礼物。”
他黑瘦的小手在白纸上摆弄着,几下就折出一只白色的纸飞机。
“…生日快乐!嗯…看起来很普通,但是其实飞得很快的…”
他耳根红了。
茉莉却高兴地将纸飞机接过来,郑重地摆在架子上,和她的泥娃娃放在了一起。
小海走了之后,她又将那只纸飞机拿出来端详。
白色的试卷上有小小的字迹,还有红色的笔写出来的数字——47。
“什么嘛,原来是一张考试卷子啊。”她嘟囔着,“啧,这孩子,是不想把试卷拿回家才送给我的吧?”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黑暗像是阳光一样,渐渐从她小小的窗户侵袭而入。
茉莉慢慢站起身,走在墙边的木架旁,拿起了那只泥娃娃。
她像是个童真的孩子,一只手拿着娃娃在桌上旋转,另外一只手在空气中画着圈,如果细细看,会发现她的手指攥着,也像握了个什么。
温柔的童谣从茉莉的口中溢出,如同午夜呢喃。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她轻盈地转了个圈,大大的裙摆在空中旋转,手里的泥娃娃也同样的,旋转了小小的一圈。
圆圈舞(一)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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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茉莉洗头房迎来了一位常客。
五十多岁的廖阿姨最近对洗头上了瘾。
从以前的一星期来一次,逐渐变成了每天都要来一次。
最近这几天,更是每天早晚都要来。
茉莉穿着朴素的长袖长裤,短短的蘑菇头,看起来就像一个单纯的高中生。
她乖巧地站在门前,像是早已料到廖阿姨的拜访。
“小茉呀,我真的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廖阿姨穿着灰色的外套,一脸满足地躺在洗头椅上,“自己在家里洗头,不管怎么洗都觉得痒痒得不得了。只有在你这里才舒服一些。”
茉莉温顺地坐在她身后,拧开了水龙头。
温热的清水慢慢从廖阿姨黑中带灰的头发上流下,茉莉细白的手指在她的头发间穿梭。廖阿姨惬意得不由自主地哼哼,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在窗玻璃的反光里,她那黑中带灰的头发竟然变作了又粗又短的黑色短毛,乍一看像一只庞大的动物,在一阵阵清水浇湿下,才勉强得到了片刻柔顺。
“您最近心里不舒服吗?”茉莉循循善诱,亲切的语气就好像是和廖阿姨相识多年的孩子。
温暖的水流,舒适的按摩,还有这样温和的陪伴,仿佛无论是怎样戒备的人来到茉莉洗头房,都会不由自主地卸下心防似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廖阿姨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有点闷,也有点哑。
“小茉啊,我总归是有点难过的。”廖阿姨抽了抽鼻子,“到底结婚这么多年,你说没有感情也有亲情吧。他现在这样,当着我面就把女人往回家带,这是把我的脸放在哪儿?”
她的声音低下去,片刻后又扬起来,咬牙切齿地咒骂:“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这么能折腾,迟早得病,死了都没人给收尸!该死!”
廖阿姨愤愤不平地嘟囔着,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逐渐淹没在越来越大的水声中。
茉莉冰冷的手指顺着头皮渐渐挪到了廖阿姨的脖子上,轻轻应了一声。
“…可是常常是该死的人没有死,不是么?”
廖阿姨第一次发现老公出轨的迹象,是在上个月,她从菜市场买完菜,像之前的每一个普普通通的早上那样回到家。
连续下了好些天的雨,难得阳光晴好。
廖阿姨喜滋滋地掀开被褥,打算抱去天台晒,却在床单上鬼使神差地发现了一根头发。
那绝不是她的头发,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长长的,略有点弯曲,带点棕色,怎么看都不是她或者老伴廖老三。
“刚开始谁往那方面想啊?”廖阿姨哑着嗓子,“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是好是歹都过了二十年,哪能想到他这会儿搞外遇?”
廖阿姨和廖老三是半路夫妻,三十多岁了才经人介绍结婚。
俩人一辈子没有孩子,感情也谈不上多深厚。
但是搭伙过日子这么多年,她自认对廖老三还算了解——不是个坏人。
她挑出那根头发扔到了垃圾桶,没太在意。
直到不久后的某个晚上,她睡在廖老三的身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廖老三,他不打鼾了。
过去二十年震天响的呼噜声突然间没有了,她五大三粗的丈夫,呼吸的声音突然间温柔得好像个刚出嫁的新娘子。
就是这一点点的异样,却让廖阿姨的心里如同敲响了警钟。
她掀开被子,往丈夫那边靠了靠,却突然闻见了一阵若隐若无的淡香。
像是秋日落雨,一株饱满的槐花树被雨水打落了满地的槐花,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小院中。
这样的香气,绝对不该出现在大老粗廖老三身上。
廖阿姨脑海中嗡地一下,像是被锤子敲了一下。
她一巴掌呼在廖老三后背,就想跟他玩命,可是连拍了两下,丈夫也只是哼哼着睡过去。
她巴掌生疼,人却渐渐冷静下来。
信息时代,讲求证据,她就是真砍死廖老三,到了派出所也得讲出个所以然。
别人要是问她为啥半夜杀夫,难道她对着警察说“因为他不打呼噜”?
廖阿姨冲动了半辈子,冷静了这一次。
“半路夫妻,又没孩子,说句再难听的话也不怕好聚好散,他瞒我做什么?”廖阿姨躺在洗头椅上,一面对茉莉发牢骚,一面飞快地用手背擦了眼角。
“这还不算完…我看了他的手机,早上他说去打牌我也偷偷跟着,一辈子没做过的丢人现眼事全做了,也没找到那小/裱子在哪里…”
可是廖阿姨却在家里面,发现了年轻女孩子的衣服。
“一件上衣,款式蛮旧,就我以前还穿过的那种,带碎花的…”廖阿姨皱眉,“破破烂烂,像放了好多年…”
绝不是她自己的。
她的那些几十年的旧衣服,早在跟廖老三结婚之前就扔了个干净。
不是她的,这衣服还能是谁的?
廖阿姨又是气又是恨,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有天大的胆子,公然把脏女人往他们的家里带!
“杀千刀的混蛋,不知道跟他哪个老情人旧情复燃了!”廖阿姨咬牙切齿,“我去厨房拎了把菜刀,就等着他回来。”
可是廖老三那天晚上没有回家。
“可怜我哟,在客厅坐了一晚上,熬得我眉心发黑两眼青紫。”廖阿姨忿忿,“连去一趟城隍庙都能遇见破道士,非说我印堂发黑恐有血腥之灾。”
“这话倒没错,”她唾一声,“亏得他躲出去了,等我见到他,我肯定砍死他。”
嗓门豪爽,语气干脆,将自己手刃亲夫的决心表达得淋漓尽致。
茉莉忍俊不禁:“那您还是别见他了…”
她停顿了两秒,声音宛如耳语:“我怕真的见了他,最后死掉的却是不该死的您…”
闭着眼睛享受水流的廖阿姨却没有听见,只是惬意地哼着歌曲。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圆圈舞(二)
瘙痒了整日的头皮终于舒服了,廖阿姨神清气爽地从茉莉洗头房出来。
廖老三还是没有回家。
可是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却仍然有淡淡的香气。
廖阿姨越想越气,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下午出门前已经吃过晚饭,现在却仍然饿得心口发慌,干脆把冰箱里的水果全部翻出来,一口一口啃着。
鲜红色苹果汁液横流,她张开嘴巴嘎嘣一下咬掉半个,下巴沾上果汁又用舌头去舔。
五十多岁的廖阿姨像从来没有吃过水果一样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扫荡了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
可她还是饿,像什么都没吃过似的饿。
厨房和冰箱已经什么都不剩,廖阿姨翻箱倒柜找来一罐蜂蜜,坐在沙发上一勺勺挖着吃,这才终于心满意足。
窗外天已黑透,小小的两室一厅里只有电视里传来的声音。
一南一北两个房间,黑乎乎的门洞敞开,像两只黑色的眼睛,一直静静凝视着坐在沙发上的廖阿姨。
她却浑然不觉,等到电视结束,抱着蜂蜜罐子去了洗手间。
镜子里面是一个平平淡淡的中年阿姨,圆圆的脸庞,黑灰色的短发,泛黄的肤色。
廖阿姨哼着歌,往自己的脸上抹洗面奶。浓密的白色泡沫顺着稀疏的眉毛流到了眼睛中,她赶紧闭上眼睛,扭开了水龙头。
水流哗哗,她闭着眼睛掬起冰冷的水浇在脸上。
而就在她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刚刚还倒映着她的脸的镜子里,却出现了另外一个黑色的影子。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廖阿姨还在哼着歌,丝毫没有察觉到黑暗中那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寒气袭来,她打了个喷嚏,拿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终于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还是那张熟悉的圆脸。
廖阿姨端详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最近胖了这么多啊!”
她转过身,懒得打开灯,摸黑往卧室里走。
却没有注意洗手间内那个黑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卧室里一张床,她躺在自己平常的位置上,满足地叹了口气,右手顺势伸进了枕头底下,摸到了一点冰冷才放下心来。
“等你回来,我捅死你。”她闭着眼睛大咧咧地说,任谁听来,都只会当成一句玩笑话。
可那柄冰冷的菜刀却早在她的枕头下放了好几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