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不是一句玩笑。
夜色渐深,廖阿姨也渐渐睡熟。
一直站在床边的那个黑影,也终于渐渐向廖阿姨伸出了手,却在触到她脸颊之前,猛地收了回来。
黑影往前一步,像要扑上床;却又突然后退一步,又像转身走。
一步向前,一步向后,它像在寂静的黑暗中跳着诡异的圆圈舞。
就在熟睡的廖阿姨床前,既像是想要叫醒她,又像是拼了命地不被她发觉。
而茉莉洗头房里,茉莉也没有睡着。
她一边玩着架子上的泥娃娃,一边苦笑摇头,轻轻叹息。
“廖阿姨,你可真是心大呀。怎么都快变成一只熊啦,自己还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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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很心大的廖阿姨最近胃口激增,体重也跟着激增,再次来到茉莉洗头房的时候,就有些焦虑。
“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我不会是怀孕了吧?”她忧心忡忡愁眉苦脸,“这个杀千刀的廖老三,把我搞成这副鬼样子!现在还不回家,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茉莉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瞥了眼廖阿姨隆起的胸背和肚皮,不紧不慢地说:“他呀,不敢见你呀…”
枕头下放着一柄菜刀,他想活命,只敢像影子一样跟在你身后。
可有人又想让他死,像操纵洋娃娃一样操纵着廖老三,只盼着被你发觉。
如果不是你这么心大…茉莉叹气,低下头,凑在廖阿姨的耳边,靠得那样近,声音那样轻:“你想见到他,那很简单,我教你呀,好不好?”
“晚上睡觉之前,你在床边的地板上洒上一圈面粉。等你早上起来的时候,看看积雪一样的白色面粉上,有没有一圈一圈的脚印?”
是谁像幽灵一样盘旋在房间里,是谁像影子一样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你身后,只要突然地回一下头,就能够看见你找了这么多天的廖老三。
廖阿姨悚然心惊,猛地睁开了眼睛。
水流依然在她的头发上不徐不缓地冲着,她却像是被压在洗头椅上动弹不得。她拼了命地左右晃动,想从洗头椅上挣扎起身,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旁边的窗户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样子。
圆圆的脸蛋,圆圆的耳朵,黑色的短发,粗壮的身体。
玻璃里的她自己,分明早已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熊!
廖阿姨想要尖叫,声音却堵在嗓子眼里。
小小的洗头房里依然只有水流声,和茉莉温柔的声音。
“洋娃娃住在廖老三的身体里,又把你变成了一只熊。可是一只熊如果杀了人,也要挨枪子儿的。廖阿姨,你要是不想死,可千万不要做那只杀人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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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的熊,大约一开始都并不是那么想杀人的。
就像三十年前的那场悲剧。
清晨七点,村口廖四福的家门紧闭。
隔壁廖小妹刚刚吃完早饭,挎了筐正准备去拔猪草,看到廖四福家紧闭的家门,好奇地上前推了推。
“叔!婶!”她喊。
没有人回应,可是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一阵冷风吹来,廖小妹打了个寒颤。
破旧的木门恶作剧一样被吹开了一条缝隙,吱呀一声之后,便是廖小妹响彻云霄的尖叫:“杀人了! 杀人了!”
猩红色的鲜血浸入黄泥地,仿佛混合成了红褐色的泥浆。迎面的院子里斜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廖四福仰面朝天,右肩膀以下被撕扯得宛如碎片,肠穿肚烂。
土黄色的矮墙旁边,有另外一具尸体,廖四福十九岁的女儿扒在墙根,还保持着逃命的姿势。
可是她的头却只剩了一半。
原本姣好的,洋娃娃一样的脸不复存在。额头以上被生生掀开,只有后脑勺还残留着被血浸透的些许黑发,像深海中捞出的海藻。
一向平静的勉县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悲剧。
熊瞎子杀人了。
圆圈舞(三)
三十多年前的廖老三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
他上头两个哥哥,打小跟在哥哥们身后,大山里面摸爬滚打,一身麦色的皮肤,健康又矫健。
村口廖四福老婆死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廖花跟他相依为命,被他捧在掌心里,宠得珠玉一样。
廖花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她每个月从镇上高中回家的那个周末,村里面的小伙子总要来来回回经过好多次村口。
廖老三也一样。
穿着白色的汗衫,敞开健康的胸膛,露出线条干净的腹肌,总在廖四福门口徘徊。
廖四福对这个女儿看得紧,廖老三这么徘徊了大半年,才渐渐能趁着夕阳落下廖四福坐在门口抽烟袋的时候,扒在前院的矮墙上和廖花说上一些话。
“花儿,这个给你。”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递了一布袋东西过来。
廖花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口袋野生的蘑菇。
“这是榛蘑,长在榛子树底下的。要摸黑上山去摘,趁着天亮之前下山做成午饭,这才鲜甜好吃。”廖老三笑眯眯地说。
“三哥,你又上山了?”
廖花儿亮晶晶的丹凤眼上缀着又长又弯的眼睫毛,清晨的阳光下沾了露水一般轻盈,像洋娃娃一样漂亮。
廖老三看得呆住,直到廖花儿羞赧低下头,才咳了一声挪开目光。
“嗯,山里好东西多。”
他微笑,眼里满是憧憬:“去年我捉了六只锦鸡,翻出留坝,到山那边的县城里卖了三百块钱。”
三百块钱,任谁看来都是一笔巨款。
廖花儿“哇”地赞叹出声,更让廖老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他是有认认真真考虑过的。
家里他排第三,轮到他娶媳妇的时候能有几分钱的家底留下来?
何况他喜欢的廖花儿又是家里独女,被廖四福宝贝一样供到高中,搞不好还会去读大学…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他既然生在这山中,打小在山里面摸爬滚打,就要靠着这大山成家立业。
“等我这次再捡了蘑菇,给你买件新衣服。就现在城里人最常穿那种,带小碎花的。你穿起来
那年初春,雪融不久,廖老三又一次进了山。
冬天那会儿在山沟的一棵野槐上见到了一只锅盖大的蜂巢。那会儿大雪封山,他怕万一捅了马蜂窝惹来野蜂跑不掉,忍着没动手。
好不容易到了春天,廖老三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只盼着早些找到那棵野槐树。
他在山沟里走了半日,倒真的找到了去年那棵野槐树。
可是那锅盖大的梨形蜂巢却早已经不在了,只有些泥巴样的残骸跌落在地。
廖老三可惜地叹一口气,刚想转身走,眼角余光却瞥到了树上的一个角落。
粗细长短不一的树枝杂乱地堆积在枝杈,像是一个临时搭成的鸟窝。
可那绝不是鸟窝。
哪里有这么大的鸟,需要半米来长的窝?
哪里有这么蠢的鸟,将巢穴筑在这么低矮的树枝上?
廖老三在山里长大,本能地察觉到不对。他下意识地往前两步,却突然看到了一只黑黑的、圆圆的毛茸茸耳朵。
那是熊窝。
窝里躺着一只熊。
人类本能的逃生欲望让血瞬间涌上了廖老三的头上,脑子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做出了行动,转身跑出了好几步。
对于山里人来说,遇见熊瞎子的结局九死一生。
他小时候扒着门缝见过的,那拎着一对熊掌家家户户兜卖的猎人,只剩了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另外一半的脸被熊掌挠得宛如一块煎饼,看不出模样。
谁不怕熊?谁不想逃命?
廖老三玩命地跑,初春山涧清冷,风吹在脸上,又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刚才看见的狗熊窝并不算大
刚才看到的这只熊当然也算不上大。
熊生性警惕,听见人的动静大多避开,刚才那只熊为啥还在呼呼大睡?
狗熊冬眠喜欢寻找洞穴,冬天进山捡柴他从来不敢往洞里走,为什么这只熊偏偏要在槐树上建窝?
动物爬树一般都是为了…躲避危险?狗熊在山里已经算是霸王,老虎都不怕,何况山里几十年前早就没有老虎踪迹了,它把窝健在树上是为了什么?
除非…
廖老三骤然停下了脚步,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泛红。
他回忆着刚才那对毛茸茸的耳朵,脑子里灵光一闪,转过身来。
初春正是狗熊产仔的时间。山中虽然无虎,但仍然有狼,成年母熊不怕狼——可是狗熊幼崽却是狼的食物!
把窝筑在树上的是一只母狗熊,它要在外出觅食的时候,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幼崽!
廖老三激动地飞奔起来。
一辈子能有多少机会,遇上母熊不在身边的熊崽子?
他跑到了槐树下,把腰间麻绳紧了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槐树树干粗糙,类似的树他从小到大不知爬过多少次,却再没有哪一次有今天这般紧张激动。
他踩着树杈,心脏像是被一根钢丝悬在万丈悬崖上,每一个细小的动静都让他手脚颤抖。
小狗熊终于醒过来了,它看起来最多两个月,像村里的土狗一样大小,通体乌黑,只有脖子下有一圈白色的毛。
它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廖老三牙关紧咬,加快了往上爬的速度。
小狗熊警惕地躲了躲,口中呜嘤呜嘤地发出了叫声。
就是现在,再不能犹豫!
廖老三生怕狗熊仔的叫声引来了母狗熊,使出全身气力,一把揪住狗熊仔的后背。他用的力气那样大,几乎扑落了母熊筑的窝,自己也险些掉了下去。
他牢牢抓住树枝,怀里的狗熊仔被他勒得那样紧,尖尖的长爪就在他的外衣上掏啊挠啊。
廖老三忍住痛,迅速地落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跑得是那样快,那样拼命,两肋之间钻心般痛,一路上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膝盖以下一片泥泞。
他听到了母狗熊愤怒的尖叫和哀痛的吼声,连头皮都在发麻。
怀里的小狗熊呜嘤呜嘤地回应着母熊的喊声,廖老三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把狗熊崽的嘴巴往自己怀里捂。
它还在叫,他伸出拳头,使出全力兜头砸了数下。
小狗熊终于不叫了。
而直到跑出了山涧,廖老三才终于再没有听到母狗熊回荡的嘶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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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花儿抱着狗熊崽,像漂亮的洋娃娃抱着自己的熊玩偶。
廖老三扒在矮墙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他说,“就养你家后院里,那不是有棵核桃树吗?我也在树枝上给狗熊崽搭个窝,让它爬树!”
廖花儿摸着熊崽圆滚滚的头,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好?我爸要是知道了,恐怕要说我的。”
“怕啥!你就说这是狗崽子,还能帮你看家呢。”廖老三摆摆手:“等这狗熊长大了,我就剁了熊掌出去卖。一对熊掌拿出山,少说能卖这个数!”
他伸出手指晃晃,眼睛晶晶亮:“等我赚够了钱,就接你去县城过日子。”
廖花儿抿了下唇:“我还要考大学呢。”
她笑起来的样子太甜美,像乖巧的娃娃。
廖老三连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她。
天色渐暗,门口抽完烟的廖四福推门回家。廖老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冲廖花儿摆摆手。
小狗熊从廖花的怀里滚出来,趴在核桃树下,她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笑弯了腰。
看起来是那样美好。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天晚上,廖老三像是冥冥中有了某种预感似的,睡得并不安稳,六点不到就起了床。
他惦记着廖花儿,干脆披衣起身,顶着夜色往村口走去。
潮湿的雾气沾在衣服上,他打了个寒颤。村口廖四福家小小的后院里,那棵核桃树上冒出新芽,他扒在矮墙上,看到了树下趴着的小狗熊崽。
一晚上时间,它看起来有些不安,仍在嘤嘤呜呜叫个不停。
声音虽然不响,但是听起来十分惹人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