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像是看见了她,目光一滞,露出同情的神色。
不是鄙夷也不是好奇,而是一丝强大者对弱小者的怜惜。
那一丝目光,像冬日暖阳驱散了阴霾,让她卑微的心生出伟大的梦想,无论何时也不再放弃。
可是十年过去了,她记忆中那个阳光般的男孩子站在她的面前,一字一句说出了真相。
原来她李世华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而他张连从头到尾都是个善于掩饰的人渣,以玩弄真心为享乐。
可是现在知道又还有什么用呢?
她早已经与魔鬼同行,身陷深渊,再也看不到一丝希望。
“我什么都给你了…”她苦笑,“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人活在世,还有什么意义。
李世华转过身,就这样,关上了张连家的门。
外面下着雨,已经下了好几天。
她机械地走在雨中,想找一栋没有什么人的大楼。
楼顶越高,离星辰越近,跳下来的时候或许就越自由。
她慢慢走在雨中,每次抬头雨水都灌进眼中,她拼了命地想看清前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想找一栋楼,我只是想找一栋楼而已。只要够高,就可以…”
雨水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屏幕,让她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每个十字路口转弯,都还是回到了这同一条路,李世华却怎么样也找不到记忆中的那栋高楼。
“到底在哪里啊?”她擦了又擦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依然是一块破旧的霓虹招牌。
茉莉洗头房。
“为什么我怎么样都看不见那栋楼,却只能看到这块招牌?”李世华绝望地想。
那块红绿色的招牌,却在黑色的雨幕中格外刺眼。
李世华第六次经过这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
这是个小小的半地下室,却不像一般的地下室那样潮湿。
房门大开,里面传来橘色的暖光,像温暖的家。
房间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穿着浅色的上衣,短短的头发梳得整齐,像邻家女孩一样亲切。
她像是一直在期待着李世华一样,举起毛巾就热切地迎过来:“哎呀,这么冷的天还淋雨,可不要生病了。最近肺炎很严重的…”
丢手绢(三)
茉莉的手有魔力,那样轻巧,那样温柔,一下下就擦干了她的头发。
李世华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茉莉却像是什么都知道。
“傻姑娘,你是不是傻姑娘?”茉莉温柔地说,“爱别人之前,总要先爱自己啊。”
“那个男人他就是一只怪兽…”茉莉谆谆善诱,低沉的语气像能蛊惑人心,“你心里总想着他,把自己放去哪里了?”
“总想着跳楼可不好!砸到花花草草可怎么办?吓到楼里住的小孩子可怎么办?把人家楼里业主的房价搞跌了又怎么办?”
茉莉夸张的语气,像个碎碎念的唐僧,让李世华破涕为笑。
“笑就对啦。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吗,值得你这样?不过就是一块早该丢掉的破手绢。你想要,我送你嘛!”
茉莉歪着头的样子活泼又甜美,说起张连的语气,好像他真的是一块一文不值的破布。
李世华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落在膝盖上。
茉莉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地伸手去接,嘴里哼着童谣。
“丢手绢…轻轻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她的声音是那样轻柔低缓,像在耳边呢喃碎语。
李世华的眼皮越来越沉,慢慢歪倒在黑色的洗头椅上。
“睡吧。”茉莉伸出手,把她的头放在黑色瓷盆上,“好好睡一觉,等你醒过来,这场噩梦就结束了。”
一个人噩梦的结束,是另外一个人噩梦的开始。
茉莉轻轻拿起李世华身侧的手机。
“这玩意儿怎么用啊?”她挠了挠头,胡乱按了半天,却怎么也没办法填对密码。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小海!小海!”茉莉朝楼上喊,“下来帮姐姐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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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点,张连的手机收到了李世华的消息。
“分手吧。”
张连一愣,阴暗的表情一闪而过。
分手可以,但绝不能由她来说。
短信又来了。
“你想让我死,眼睁睁看着我为你去死,是不是?”
张连面色阴沉,连拨四五个电话过去都被直接挂断,彻底点燃心中怒火。
“你在哪里?”他发短信过去。
他等了很久,在曾经被李世华永远秒回的对比之下,此刻的一分钟像是一个小时那样煎熬,怒火点燃胸膛,让他恨不能砸烂眼前能看到的所有东西。
叮地一下,短信来了。
张连只看了一眼,就抓上外套出门了。
“茉莉洗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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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要和这个人见面吗?”小海放下手机,担心地抬起头。
茉莉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动作,毫不在意地说:“唔,大概是吧。”
小海咬了下嘴唇,瘦得凹陷下去的腮帮子动了动,能清楚看见他牙关紧咬的痕迹。
“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看着他坚定地眼睛。
“你不怕你妈打你么?”她微笑。
小海点头:“怕,可我更怕坏人对你做不好的事…”
茉莉噗嗤一下笑了,轻轻揉了揉小海乱糟糟的头发。
“放心,他只是来洗个头。”她柔着声音,“把这个拿上去,告诉你妈妈谢谢你来帮我的忙。”
一张崭新的一百块钱被茉莉塞在小海的手中,小海想推辞,被她严厉的目光制止。
他默默收下钱,上楼的脚步却一下比一下沉重。
他知道回到家里是什么等待着自己,他的母亲会一面欣然收下她给的钱,一面当着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楼下住着的这个“不正经”的女人,如果他露出一点点不赞同的表情,就会连他一起辱骂。
他讨厌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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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更大了。
张连开着车,黑乎乎的雨水像被一盆盆泼到挡风玻璃上,看不清前路。好在已经是凌晨,雨夜路上无人,他一路疾行,终于停在了十字路口。
黑暗的雨幕中,一块破旧的招牌格外刺眼。
红色和绿色的霓虹交替闪烁,让人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无法忽略。
像有魔力一样,无限吸引每个人的视线。
张连原本就烦躁不堪的心情,在看到霓虹招牌的时候无限加剧,停车的时候油门给多了点,一下撞到路边的台阶。
“靠!”他骂了一句脏话,狠狠摔上车门,冲进了挂着“茉莉洗头房”的楼道里。
等见到了李世华,张连有无数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怒火,无数阴暗残忍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翻滚,甚至连事后如何趁着夜雨脱罪都考虑了清楚。
这楼怕是有些年岁,深夜大雨,楼道无灯,只剩一片漆黑。
张连凭着感觉往台阶下走,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洗头房在地下一层,他一阶一阶往楼下走,下了十阶之后,走到了一个平台。
“以为是个半地下室,没想到还挺深。”张连冷笑,转过平台,再往下一层走去。
黑暗中的楼梯格外寂静,格外阴冷。
他呼出的空气凝成一层白雾,被雨淋湿的外套罩在身上格外冷。张连犹豫着脱下外套,却被瞬间灌入领口的冷风激出了寒颤。
“怎么还没到?少说也下了两三层了吧。”他嘟囔着,放慢了脚步。
一、二、三、四…每下一层台阶他都在心里计数,直到数到二十的时候,停下了。
这不对。
彻骨的寒冷从脚板一直升到了后脑。
这是什么情况?哪里的半地下室有这么深,他起码走了五六分钟还没有走到,一路上连个门也没有灯也没有,这样的洗头房能有顾客吗?
眼前除了手机电筒白光照出来的那一小块台阶,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身前还有多远,身后有没有人,在漆黑一片中,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在寂静的走道里听得格外清楚。
可是越仔细听,越好像在这样的呼吸中,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谁在那里?”张连吼。
没有人回答。
再深处的楼梯却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歌声:“丢手绢,丢手绢,不要告诉他…”
低沉的女声,像是李世华的声音。
张连猛地举起手机电筒,小小白光照亮的地方,仍然是空无一人的,望不见尽头的楼梯。
撞邪了,他这是撞邪了。
张连再不多想,立刻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往楼梯上跑。他跑得那样快,跑得满身都是汗,胸膛因为剧烈运动而起伏不定,喉咙干哑,甚至想要呕吐。
明明下楼的时候只走了几分钟,可他现在跑了这么久却依然看不见尽头。
楼梯之上仍是楼梯,无限的楼梯,永远不停止的楼梯。
背后除了歌声还是歌声,一句句重复的“丢手绢”像是在念经,吵得他后脑炸裂一般地疼。
“别再唱了!别再唱了!别再唱了!”他猛地转过身,双眼通红,朝着眼前无穷尽的楼梯怒吼,“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滚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
低沉的女声也渐渐停止,只余下一声耻笑似的叹息。
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张连心口狂跳,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瞎了。
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开了太久的电筒,没电自动关机了。
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无尽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张连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努力去摸身侧的墙壁,再一点点挪动双脚。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到,却能感觉到清凉的风从下而上,吹拂在他的脸上。
那诡异的寒冷不再有,变成了一阵阵舒爽的风。
鼻腔里满是清新湿润的气味,像是…刚刚下完雨的户外。
一切的迹象都告诉张连,他不再在刚才那个恐怖的永远走不完的楼梯里了。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为什么眼前仍然是一阵漆黑?
身体本能感觉到危险,张连双手平举,再也不敢挪动一丝半毫。
可是指尖却突然触到了一片柔软,像细腻的绸子,像是女人的一片衣角。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身体前倾,失去了平衡。
张连抓到了。
原来是一块天蓝色的手绢,角落里用白色的线,十字绣了他的名字,看起来是那么熟悉。
而他的眼前也终于不再一片漆黑,看见了他停在楼下的,现在只有火柴盒大小的车。
清晨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街上的行人也只有指甲盖的大小。
张连站在18层的顶楼,站在岌岌可危的楼沿,这个李世华曾经决意跳下去的地方。
他紧紧握住一块天蓝色的手绢,失去平衡的身体徒劳地挣扎着,却怎么也逃脱不了坠落在地的结局。
丢手绢(四)
清晨五点半,安静的宝灵街上飘下了一片天蓝色的手绢。
像是谁家晾的衣物被风吹落,那片天蓝色的手绢直勾勾地坠在了马路边沿的台阶上。
只是一块手绢而已,没有人会在意。
可是手绢之下,却渐渐汇聚起了暗红色的血迹。
血跟随着大雨之后地上残余的积水,朝着“茉莉洗头房”的方向流去,却在滴落半地下室的窗户前,被草草搭在一起的破木板盒塑料泡沫挡住。
有早起的街坊经过,不满地唾一声:“谁这么没素质,大清早在这里杀鸡,弄得满地都是血!”
茉莉一个人坐在洗头椅旁边,小巧的鼻子抽了抽,满是嫌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