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没死的时候,母亲躺在土炕上,汗湿的头发红着眼眶哀求。奶奶不耐烦地拎起刚出生的孩子,看一眼两腿之间,沟壑纵横的脸立刻垂了下来,毫不迟疑地将那孩子像青蛙一样丢到墙角的竹盆里。“养不起这狗东西…”
村落东西都是河。
啼哭的婴儿坐在竹盆中,无论是放在哪条河上,凄厉的哭声不过片刻之后就再也听不见。
“其他妹妹一天都没活过,她算好命,因为奶奶死了,还能苟活到现在…”
倪大壮咬牙切齿地想,大好人生在前,他为什么要被一个女娃捆住。
可是母亲拼了命救下的孩子,同村那家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摆脱这个拖累?
他沉默地靠着山边走着,步伐越来越慢,渐渐和同村那家人落开了距离。
天色渐暗,夜幕渐渐降临。
倪大壮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左手边是山壁,右手边是缓坡。如果黑暗的夜中,如果背上的襁褓松散,孩子滚落山坡中,等到天亮的时候,又有谁能够发现?
等再黑一点,再黑一点,他就能永远摆脱这个原本就早该死了的拖累。
可偏偏,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远方传来一点白光,隐约传来一些喧嚣。
倪大壮猛地抬头,正好看到同村那家人回过头来,远远冲他大喊:“救援的卡车就在前面,就在大路上!我们有救了!”
有人尖叫着狂喜着往前冲去。
倪大壮却骤然顿住了脚步。
绝境之中有了转圜。
可他又在希望中陷入惶恐。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是他最后的,摆脱累赘的机会了。
等到上了救援队的卡车,一切就结束了不是吗?那个时候,他要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丢掉这个妹妹?往后十年,他本该自由的大好年华,都要在替一个奶娃娃喂饭端尿中度过吗?
眼前的路仿佛不再是路,倪大壮只觉得自己一步步走向了不得挣脱的泥沼。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都在他从山涧走向大路的时候,成为了现实。
凤县山坡上亦有小幅度的泥石流,阻断了山民原本进出山的小路。
早前出山的灾民们边走边修,在那些被泥滩滚石拦住前路的地方开辟新路。
就在临出山涧这一段,便有一座由圆木架在泥潭上的简陋小桥。
圆木湿滑,天黑路暗,同村的那家人携老扶幼,战战兢兢走过了这段木桥,站在救援队的车旁等他
倪大壮抬头望了一眼远处救援队的车灯,终于横下心来,几不可察地解开了系在胸前的襁褓。
一步,两步,三步。
他恰到好处,走得稳健又缓慢。
却在眼看就要走过一半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摔倒了。
倪大壮心虚,连带戏也要做足,那一下摔得又狠又重,扑通一下磕倒在简陋的圆木上。草草搭在一起的圆木剧烈地晃动,砰地撞在他的腿上,带来一阵剧痛。
他撕心裂肺地哀嚎,可是同时却也没有忘记猛地将早已松散的襁褓往外抛去。原本睡在他后背的婴儿在双重力道之下像抛出的石块,直勾勾地掉进了圆木下的泥潭。
“妹妹!”
倪大壮嘶喊。
远方的人也在喊着什么,朝他飞快地跑过来。
他趴在圆木上,左腿剧痛,周身脱力,眼睛却紧紧盯着那坠入泥滩的襁褓。
灾难来临的那天早上,母亲给即将周岁的妹妹换上了浅紫红色的兜兜。
这些天来颠沛流离,他却仍能看到那兜兜上面精心缝制的黄色花朵。
原本熟睡的孩子,在被抛出的那一瞬醒转过来,落入泥滩后,还咯咯地冲他笑。
“哥哥…”
他已经分不出,是她真的说了这个词,还是他的幻觉。
只知道下一秒钟,那个咧开嘴笑着的孩子被渐渐涌上的泥浆埋住了口鼻,眼睛,头发…和拼了命挥动的白皙的小手。
泥娃娃,像个泥娃娃。
在昏过去之前,倪大壮莫名听见了一句童谣。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最后的记忆,还是那个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
5. 泥娃娃(四)
“不仅没有被当成杀人凶手,还被当作为了救妹妹而英勇负伤的英雄。这感觉很不错吧?”茉莉哼着歌,轻轻转动花洒,让水流冲湿倪大壮的每一根头发。
“别人都以为你的腿是为了救她而瘸的,处处优待你…这么多年,你吃了这么多人血馒头,怎么还没有噎死啊?”
她的语气是这样轻松,甚至带了些不合时宜的活泼,躺在洗头椅上的倪大壮却睡得那样熟,微张的嘴巴发出鼾声,早已陷入了香甜梦乡。
“你还没有噎死…可是,我却等不及了。”茉莉的声音陡然低沉,嘶哑的嗓音像是破旧的二胡,发出刺耳的声音。
花洒中的水骤然增大,砸在黑色的瓷盆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在小小的房间回荡。
原本轻声吟唱的童谣,此时宛如凄厉的哀乐。
茉莉泛白的嘴唇紧紧抿起,一把将原本浇淋头发的花洒移到倪大壮的脸上!
从花洒中喷出的,也不再是清澈的水…
而是泥浆。
昏黄浓稠的泥浆,瞬间覆盖住了倪大壮的整张面庞,像是土黄色的手掌,将他狠狠压在椅子上。
倪大壮陡然醒转,口中发出风箱般的哼哧声,双手拼命摸着自己的喉咙,两脚拼命蹬踹着,像离了水的鱼垂死挣扎。
他的力气是这样大,头磕在黑色的瓷盆边缘,发出嘭嘭的声响。他的鞋在挣扎中掉下,露出绝望下绷直的脚背。
很慢,又很快。
好像前一秒还生猛的一条生命,下一秒却已经干瘪得好像一条风干的鱼。
倪大壮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脸上像罩了一张硬邦邦的泥面具。
可是茉莉却没有停下来,她欢快地哼着歌:“…也有那眼睛,也有那嘴巴,眼睛不会眨…”
手中却仍然举着落下泥浆的花洒,一点点下移。
花洒移到倪大壮的脖子上,移到他的胸口,移到他拱起的肚皮和绷直的双腿,黄色的泥浆一点点将整个人都覆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洒中渐渐冒出氤氲的热气,黄色的泥浆又重新变成了清澈的水。
洗头椅上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黄色泥点,忠实地记录着这里曾发生了什么。
而那黑色的瓷盆中,坐着一个泥娃娃,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巴,表情却诡异地惊恐。
茉莉举着花洒,像在玩过家家,尽职尽责地给泥娃娃洗着澡。
“坏心的人,果然,连变成泥娃娃也这么丑啊。”她不满地嘟囔,“你妹妹看起来,可比你可爱太多。”
“你不知道吧?”她咯咯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见啦。她哪里都没去,一直像个泥娃娃一样,坐在你的脑瓜上呢!”
小小的婴孩,像一只白瓷娃娃,咯咯地坐在他头顶上笑着,白胖手指却脏得吓人,一点点地从自己的口鼻中抠出已经干掉的泥浆,抹在倪大壮的头顶上。
经年累月,积少成多,仇恨也终于如泥石流般崩塌。
原本应该放着洗发水的墙边架子,却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茉莉哼着歌,把肥头大耳的泥娃娃从瓷盆里拿出来。
午后的阳光漏了一丝入窗,小小的洗头房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墙边架子上,多了一个丑陋的、肥头大耳的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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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不要做坏事啊。”茉莉托着下巴,“一辈子好人有什么用?害死一条人命,永远也跟着你。”
“小孩子就不用偿命吗?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她摇头,“不如去地底下跟泥娃娃说吧。”
她慈爱地摸了摸小海的头:“所以你以后不要做坏事啊。不然姐姐会很伤心的。”
小海笑了:“我不敢。做了坏事不是立刻会被你发现吗?”
茉莉嗤地一下:“你怕我?”
小海向后靠,微笑:“我不怕你…我连我妈都不怕,怎么会怕你?”
他变了姿势,露出了一点小腿,枯瘦的脚踝上红紫相间,还有一块块褐色的旧痕,是烟头烫过的痕迹。
“姐姐,人生来就是为了还债吗?如果早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能不欠债呢?”
不过几岁的孩子,却能问出这样的话。
茉莉的目光凝在他的脚腕上,久久没有挪动。
不是每个人都配作父母。
有人在灾祸来临的时候,拼却性命护得儿女周全。
也有人在盛世喜乐的岁月,在骨肉身上发泄自己的无能。
“不想被生出来吗?”茉莉放柔声音,“多少人不想死,你却不想被生出来吗?”
小海低下头:“姐姐你呢?你是不想被生出来,还是不想死?”
茉莉噗嗤一下笑出声,揉了揉他杂草一样的头发:“我呀…都不是。”
她抬起眼睛,从面前的楼道口望着门外潮水一样的车流。
下雨了。
有人匆匆走进楼道,是住在二楼的五十多岁的赵阿姨。
她一面收伞,一面回头,看见坐在楼梯上的小海。
“小海,快回家吧。”她热心肠地拽起他,“太晚了你妈又会打你的,是不是?”
小海乖顺地站起来,朝着茉莉刚刚关上的洗头房的门望了一眼。
门后的她快乐地哼着一首新的童谣,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快点快点抓住她,快点快点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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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连续下了好几天。
茉莉洗头房在半地下室中,雨水顺着窗户滴进房间,让本就潮湿不堪的小房间更加阴暗。
茉莉却浑然不觉,也半点不在意惨淡的生意,哼着那首《丢手绢》,玩她木架子上的那些破破旧旧的小玩意儿。
第三天早上,一直漏雨的窗户被两片木板和几块塑料泡沫遮得严严实实。
茉莉抬起头来,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小海…”
雨水不再漏进窗户,一直淋雨的洗头椅渐渐干燥。
而茉莉洗头房也迎来了下一位顾客。
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孩子匆匆冲进了洗头房,脸上满是慌乱的表情。
“一直在下雨…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栋楼。”她语无伦次,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茉莉唰地扑上前,举起手里的淡黄色毛巾往她湿润的头发上擦去。
“哎呀,这么冷的天还淋雨,可不要生病了。最近肺炎很严重的…”她大惊小怪的语气像个操心的老妈子,擦拭她头发的动作却十分小心温柔。
“来,要不要我帮你洗个头?”她歪着脑袋,漆黑的瞳仁像点了墨,“要不要一起玩泥娃娃?”
“或者,想听歌吗?”茉莉笑眯眯地问,极细的吟唱像是从喉咙的深处传来。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快点快点抓住她,快点快点抓住她。”
6. 丢手绢(一)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快点快点抓住她,快点快点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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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华从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张连。
两个人的座位隔两排,她发呆的时候总喜欢看向他的方向,看着他在夏日的午后推开教室的门,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在汗水的浸润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扑面而来的汗水的气息,让坐在第一排的李世华红着脸,深深低下头。
同校同班了六年,她却是进了大学之后,才第一次跟他说话。
李世华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第一次和她说话的那一天。
四月的下午,淅淅沥沥的小雨以下,宿舍楼下的丁香树上挂满白色的碎花。
系里的篮球赛,她顶着小雨去看。
雨里面那个她默默喜欢了很多年的男孩子就在场上,肆意又潇洒地展示着自己年轻的力量。
中场哨响,场上的男孩子们停下了动作。
她坐在场边,怔怔地看着张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