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下——touchinghk
时间:2020-06-03 08:27:47

  只能又一一揭下来,对好奇询问的家长打圆场说是自己家孩子在幼儿园的作业。
  
  倪大壮决定采用高科技。
  他自己是再不敢踏入海洋球池一步,又怕请清洁工来遇到同样的事闹大了,所以干脆在海洋球池上面安了个紫外线消毒灯。
  
  科技改变生活,倪大壮美滋滋地打开了消毒灯,再不用举着拖把站到球池里。
  可偏偏就在这“全副武装”的第二天晚上,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孩子。
  
  八点刚过,倪大壮打开了消毒灯。青紫色的灯光亮起,照亮空无一人的海洋球池。
  倪大壮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低头看着表,念叨:“快了,快了,开上半个小时,我就可以回家了。”
  挂在墙上的时钟也在嘀嗒,戴在手腕的表也在嘀嗒,倪大壮说不出地紧张,恨不能催促自己的手表快点走。
  
  空荡荡的游乐场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倪大壮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旋转木马的音乐没有关,可是再想仔细听,却再也听不见了。
  漫长的半个小时终于结束。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倪大壮鼓起勇气往海洋球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转身朝商场的电梯走去。
  
  两旁的商铺熄了灯,玻璃门紧闭,走廊上方的灯光落下,在玻璃门上映出了倪大壮一跛一跛走路的影子。
  他走到电梯门前,对着玻璃门中自己的影子理了理汗湿的头发。
  
  可是,黑色的玻璃门中,他的面孔是那样模糊,像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形,看不出表情。
  倪大壮下意识地上前,眯着眼睛仔细看,却突然在那薄薄的玻璃门之后,看到另外一张脸。
  
  青白色的面孔,黑色的眼眶,那个孩子透过黑色的玻璃和他对视,在目光相遇的那瞬间无声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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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大壮连滚带爬逃出来之后,认清了一个事实。
  撞邪了。
  他这是撞邪了。
  
  撞邪…这是专业问题啊。
  那既然是专业问题,那就要找专业人士来处理。
  
  倪大壮去了上次请关公的地方,荐福寺——嗯,门前的小商品批发市场。
  正值夜市,人流熙熙攘攘。
  在卖东西和小吃的电三轮里,零星夹了几个装模作样的卦摊,卖些八卦镜桃木剑之类的玩意儿。倪大壮逛了两圈,还看到了十字架水晶球和塔罗牌。
  真是与时俱进中西合璧,完美满足了世界各地人民群众的需求。
  
  可是怎么看都不太能满足倪大壮的需求。
  上次接待他的老板娘对倪大壮还有印象,笑着问:“怎么了?上次请回去的关公像,没解决问题?”
  倪大壮摇头:“好像更严重了。”
  老板娘吓一跳,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停留在他的头顶,迟疑了。
  
  倪大壮如惊弓之鸟,伸手就去摸自己的头发。
  却摸到了一头的粘腻。
  褐色的泥巴从手指缝中流下,像是浓稠的血,在他的发丝之间无穷尽般涌出。
  
  “泥娃娃,你像个泥娃娃。”
  两个孩子嬉笑着从倪大壮身边跑过,他拼命抹着脸,泥水却渐渐糊上了他的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倪大壮连声音都在发颤,伸手就去抓面前的老板娘。
  
  “救救我…”
  朦胧中有人塞了张纸在他手中,倪大壮拼命抹了下眼睛,低头看。
  
  黄色的符纸上,朱红色的丹砂写着五个字:“茉莉洗头房”。
 
4. 泥娃娃(三)
  倪大壮第二次来到茉莉洗头房的时候,戴了厚厚一顶帽子。
  他坐在洗头椅上,烦躁地拽着头顶,帽子却像被粘在头上一样纹丝不动。
  
  “帮帮我!”他看向茉莉的目光可怜又可怖。
  茉莉站在他身后,白皙的手指伸出去在他头上轻轻转了一圈。
  
  像有魔法,帽子啪地一下掉在了瓷盆里。
  可是一起掉下的还有倪大壮带血的头发,粘在灰色的帽子上像失去生命的枯草。
  他却浑然未觉地躺在了洗头椅上。
  
  茉莉打开水笼头,温热的水浇在倪大壮的头发上,大块大块的泥巴从他头上冲下,黑色的瓷盆中满是黄褐色的泥水。
  倪大壮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么多天了,这会儿才终于舒服了。”
  
  茉莉讽刺地勾了唇角,目光凝在他的头顶,轻轻哼起了歌曲。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倪大壮像被开水烫到似的浑身一抖,声音嘶哑又尖利:“不,不要这首歌!”
  话说出口,又像意识到自己失言,对茉莉陪着小心:“跟我说说话,说说话就好了。”
  
  茉莉温顺地点头,将龙头里的水又开大了一些。
  
  “不想听歌的话,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怎么样?”
  
  倪大壮没有说话,他仰面朝天,在温热的水流下发出轻微的鼾声。
  
  茉莉没有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三十年前,秦岭山里面,有个小县城,叫留坝。留坝北面是山,东西两边都是河,依山傍水,聚集了很多世世代代耕种为生的村民。
  
  山高路险,村民们都将家安在了山下的平地,靠近南边山谷的唯一出口附近。百年来一直安居乐业,饲鸡养猪,过着平淡和乐的生活。
  
  直到三十年前的那年夏天,天气反常到了诡异的地步。
  六月蝗灾,两山之间如同掀起了土黄色的飓风,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像一张巨网从天而降,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七月暴雨,整整三十日未见阳光,遍地残枝败叶分明盛夏却宛如深秋,深浅不一的田埂变成了池塘,一脚踏入半身都会陷入淤泥。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像是预视到了灾祸的来临,在那个夏天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人世。
  倪大壮那时不过十余岁,深深记得那年村中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几乎人人手臂间都有带孝,一整个夏天都没有拆下来。
  
  八月,泥石流来了。
  
  明明是白天,却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山石树木被搅和在巨山一样的泥浆中,裹挟着目光所及处能见到的一切,庞然巨怪一般往前一点点推进。
  
  倪大壮目瞪口呆地看着曾经熟悉得像是朋友一样的大山化作夺命的神邸,直到母亲抱着妹妹冲到了他的身边,拽着他往外走。
  
  “逃!快逃啊!”母亲嘶喊。
  “爸,我爸还在山上…”倪大壮喃喃,脚上却像长了眼睛,不由自主跟在母亲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
  
  所有人都面朝南方,往沟外跑。
  泥浆混着雨水,粗布鞋要不了多久就被磨得破破烂烂,踩在碎石泥块上的脚板很快就血肉模糊,倪大壮却早已感受不到疼痛,依旧机械地往前走。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全黑,才从山口逃出留坝县,到了略微宽阔一些的凤县。
  
  耳边听不到轰隆的山崩声,头顶也没有连日落下的暴雨,死里逃生的村民像是刚出生的猪仔一样聚集在一起,彼此清点着各家留下的人数。
  倪大壮也是这时候才想起被留在山中的父亲,扑进母亲怀中低声呜咽。
  
  还在襁褓中的妹妹被母亲用一张泛白的蓝布绑在身上走了一路,母亲累得连腰都抬不起来,推开他躺在平地上喘着粗气。
  他将妹妹接过去,放在半眯着眼睛的母亲身边,自己也蜷成一团,睡在母亲和妹妹的身侧。
  
  很快的,比泥石流更大的灾祸来到了。
  饥饿。
  
  大灾之后的百余村民,在几乎一片荒芜的山涧,饥饿又痛苦地忍耐着。
  
  原本就不是富裕的年岁,再加上连月来的灾祸,几乎人人都瘦得面黄肌瘦。
  有些年轻的人捱不住,为了逃生找来枯草绑在脚上,继续朝大山外面走。
  倪大壮也想走,可是一手搀着高烧不退的母亲,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寸步难行。
  
  第四天,仍留在山中的老弱妇孺,终于等来了军方的直升机。
  
  倪大壮兴奋地朝天吼叫,嘶哑的声音被轰隆隆的飞机轰鸣彻底盖过。
  呼啸而过的直升机投下一箱箱救急的食物,他嘶吼着朝落在远处的箱子跑去。
  
  有人比他跑得更快,也有人力气比他更大。
  有人将木箱子一角砸在地上,倪大壮不要命似的将手伸过那破裂的木板,在无数双手臂的抢夺下,拽住几包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压缩饼干。
  
  他颤抖着手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咬着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一连吞了两块,噎得连脸都憋红了,却还想朝最后一块饼干咬下去。
  
  然而,却有一双冰冷的手拦住了他,粗砺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饼干,死也不放。
  倪大壮暴怒回头,却一眼撞进他的母亲哀求的目光中。
  
  “给你…给你妹妹留一点吧。”
  她从前天开始就烧得神智不清,倪大壮想象不到她是以怎么样的毅力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妹妹走到他身边,枯瘦的脸乍看像是骷髅,圆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
  
  倪大壮不想松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泥石流来的时候,你不也抛下爸自己逃走了吗?”阴暗的念头在倪大壮的脑海中盘旋,仿佛将他变成一只毫无感情的怪兽。
  
  可是他指尖的力量到底在她的坚持下一点点流逝。
  他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母亲长舒了一口气,把那块最后的饼干掰碎了一点点喂进妹妹的口中。
  
  “还有半个月,你妹妹就过周岁了。”母亲讨好地冲他笑,妄图激起他的骨肉之情,“妹妹还没过过生日…再几天,她就会走路,会说话,也知道是大哥救了她的命。”
  倪大壮别开脸,心里的愤怒却一阵阵涌上。
  
  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女娃子,生出来倒贴钱也没有人要的赔钱货。
  村里生一个溺一个的多了是,逃命的时候还要带上拖油瓶,难道拖累死了你,还要搭上我吗?
  
  他不想等死。
  
  那一夜是倪大壮一辈子中度过的最安静的一个晚上。
  谁能想到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荒原上,竟然会有这么安静的夜晚。星子缀满苍穹,倪大壮睁着眼睛,一点点看着璀璨的星空被渐渐泛白的天空取代。
  
  高耸的山脉挡住了初升的太阳。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尚有余力的一家五口为了逃生,决定在第五天早上离开这片荒地,继续朝大山外面走。
  倪大壮牙关紧咬,一个骨碌翻身坐起来,想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
  
  可他的脚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拽住。
  他低下头,又一次撞进母亲哀求又可怜的目光中。
  
  可是这一次,她双目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连他在她眼前挥手也毫无反应。
  
  倪大壮知道,他的母亲瞎了。
  死亡的气息像黑色的薄雾,在她瘦削得可以看见跳动的血管的脸上笼罩。
  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把怀中的女儿递到儿子怀里。
  
  “妈生了六个孩子,只活了你们两个…你带她,带她一起走,给她一条活路。”她迸发出那样大的力量,指尖嵌进倪大壮的手背,“一母同胞,血肉相依。你要真的是活不下去,妈也不会求你。现在你还有力气,求你求你救你妹妹一命…”
  
  娘要是死了,一个不到一岁的奶娃娃在荒原上,恐怕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被狼叼去。
  
  倪大壮握紧了拳头,脚腕被母亲死死抱住,仿佛如果他不答应,她就连死也不会放开手。
  他缓缓接过妹妹。
  “我知道了。”
  
  他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妹妹绑在后背上,头也不回地跟上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那家人。他走出了很远,仿佛仍然能感觉到母亲的视线。
  
  同村那家人看到倪大壮背上的妹妹,十分感慨。当家的男人背着八十岁的老母走了一路,感同身受地拍了拍倪大壮的肩膀。
  一路同行,他们对倪大壮十分照顾,口粮再是有限也不忘分一口给他们兄妹。
  
  倪大壮只是沉默。
  
  他的胸口藏着小小的一头怪兽。
  在每一步前进的时候在他的耳边呼啸。
  
  “我今年十四,妹妹却不到一岁,以后十几年的生活,难道要靠我一个人手把手把她养大?”
  “不过是个送人都嫌浪费粮食的丫头片子…妈说六个孩子只养活了两个,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唇角勾起,露出讽刺的笑容。
  
  那些场景他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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