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初对着赌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回去。”
莫坤慌忙竭力扯出笑容,“侯爷诶,我现在真没钱,好歹再宽限我一年半载的。”说着,下意识地捂紧了荷包。
蒋云初道:“回去说。”
莫坤无法,垂头丧气地跟着蒋云初回到十二楼。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落到他这田地的,估计史无前例。
寻常锦衣卫指挥使必然忙忙碌碌,没有时间来消遣。可莫坤不同,他胞姐是皇帝最宠爱的嫔妃,可惜红颜薄命。皇帝因为与胞姐的情分信任他,特意提拔他掌领锦衣卫。
一开始,他自己都不认为是那块料:身手非常一般,性子懒散,且好赌。但那差事太风光,油水又多,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想强撑几年。
担任指挥使之后,慢慢找到了常年做下去的诀窍:调度好下属,物色最好的人手,所有的差事都催着他们去办;除了固定的要隐瞒的事,尽量不向皇帝撒谎,一半年有一次就成。
维持着这情形,便能始终得到皇帝的信任,凡事不愁。
渐渐的,他的小日子又过得分外滋润起来,一有空就去赌场。
十二楼开起来没几年,名字有趣,杜绝出千,没有赌徒会不喜欢。
活了三十好几年,从沾赌到如今,近二十年了,一直输输赢赢,没栽过跟头。
可就在去年,遇到了蒋云初这个小克星。
也是他犯贱,最开始是他上赶着找蒋云初赌,没安好心:知晓蒋家殷实,以为凭自己的经验,怎么也能从他身上捞足油水。
哪成想,第一次,他就输给蒋云初一万多两。他有些起急,怕这小子尝到甜头再不来了,和他约定每过十天赌一场。
蒋云初说好。
结果,他没能翻本儿,反而越输越多。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那小兔崽子赌,总是控制不住情绪,一再加大赌注。
有时候,银子输完了,又实在不甘心,蒋云初就说我借钱给你,欠条上的理由随你怎么写。
又是输又是借,到如今,他已经欠蒋云初十万余两银子,到了他输不起也跟这人赌不起的地步。偶尔想到这件事,真会抽自己耳刮子——赌徒哪有手头特别宽裕的?只凭锦衣卫那点儿油水,他怎么可能还得上?
好在蒋云初不着急讨债,还帮过他的忙:有两次下了赌桌,他说起锦衣卫正办的较为棘手的差事,也是知道,对方那个性情,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蒋云初不言不语地听完,问了几个问题,琢磨一阵子,提点他几句,说我是这么看的,你听听就算。
他觉得有道理,让下属照着他划出的道儿查,很快就有了眉目,顺利交差。从那之后,再遇到难题,就还找蒋云初,仔仔细细地说明原委,每次得到的点拨都是立竿见影。
于是就一门心思地让蒋云初进锦衣卫——上峰下属的关系,他多照顾着点儿,赌债怎么也能减免几成。可蒋云初说不急,看看再说。
前一阵,十二楼的老板丁十二告诉他,蒋云初过来的时候找过他。
他心就悬了起来,疑心蒋云初手头缺钱了,要讨债。这种事人们私下里怎么传都无所谓,真闹到明面上,被皇上得知,就遭殃了。他每日都显得忙忙碌碌,不在御前、卫所的时候,一概说去办差,皇上一直深信不疑,要是知道他经常借着办差的借口豪赌,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他不该怕一个后生,却不能不怕:人家只是闲在家中的一个侯爷,没差事就没顾忌,一次还给他算过一卦,对他的事门儿清——活脱脱一妖孽。
此刻,两人直接到了侧门,蒋云初各赏了守门的人一张银票,看门的二话不说,开门躬身相请。
这是赌坊真正的贵客才有的待遇吧。莫坤心生艳羡。
两人随引路的伙计自后方的楼梯进到赌坊,转入三楼雅间。能进三楼雅间的赌客,都是长期在这里输得起也赢得起的。
落座后,伙计奉上顶级毛尖、精致可口的茶点,便欠身退下。
蒋云初取出四张以各种名目立的欠条,放在桌案居中的位置,“算账。”
莫坤恨不得哭一鼻子给他看,用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说道:“我的小祖宗,打去年秋天起,我每回见到你,都会主动说说这事儿,真还不上啊。咱真的不能用别的找补找补,抵些银子?皇上是真信得过我,我说话好使,只要你想,不管世袭的金吾卫、我这儿的锦衣卫,还是别的衙门,我都能帮你办妥,咱下个月就十六了是吧?不小了,该考虑前程了。”
蒋云初道:“这些能抵多少赌债?”
莫坤讨好地笑看着他,“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对吧?能抵一点儿是一点儿。”
“两件事,你办妥了,欠条拿回去,我附送一个送你银钱的赌友。办不妥,咱就破罐儿破摔。”蒋云初语气很是闲散,眸子却如鹰隼,“我要进锦衣卫当差,且是皇上钦点;与此同时,要与长兴侯府贺大小姐定亲,需得皇上锦上添花,给一道赐婚旨。”
莫坤听完,连忙敛目喝茶,心里想着:闹半天,就这么两件小事儿,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么?心里是这样计较着,面上自然不能爽快应允,要求证一下对方开出的条件,“当真?”
蒋云初伸手将欠条取回,“当我没说。”
“别别别,”莫坤立马急了,“我答应,答应!急什么啊,你可真是我亲祖宗!”对这少年,言语之间,他是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贺大小姐刚满十四,若赐婚,要指明一点,婚期由我们两家商量着来。”
“成,我记住了。”
蒋云初起身对他勾一勾手。
莫坤随着他走到廊间。赌坊内部是回字格局,在上面的走廊可以纵览大堂情形。
此刻,坐在西侧一个赌桌前的聂祥赌兴正高。
蒋云初寻到他,指给莫坤看,“照我的意思办妥那两件事,这人能在赌桌上白送你几万两,无债一身轻,还有现成的银子捞,你再考虑考虑。”语毕,转身回往雅间。
莫坤强按着喜悦之情,用只有蒋云初听到的语声道:“我考虑什么啊,没得说,应了!事情要是没办妥当,你扒我祖坟去。”
这下子,连蒋云初都忍不住了,唇角上扬,“你倒是真豁得出去。”
莫坤关紧房门,笑哈哈地道:“准成的事儿,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锦衣卫有了你,那就是如虎添翼——不是我说,你天生就是查案的料,进锦衣卫就对了。旁的就更不需说了,欠债的滋味儿不好受,欠你债的滋味儿尤其不好受。”
蒋云初笑微微地端起茶盏,对他示意。
莫坤忙端茶喝了一口。
“我也只是要个差事,说起来有面子,除了偶尔给你找个送钱的冤大头,不用指望我什么。”
莫坤听了,笑道:“明白,赐婚之后,你就得筹备婚事,就算礼部帮衬着,咱府里该准备的也不少。一半年之内,除非你自己想立功,不然我肯定不会给你太辛苦的差事。等你成婚后,你想怎样,跟我说就是了。”
“先谢过了。”
“哪儿的话,见外了不是?”
蒋云初取出两张欠条,递给莫坤,“余下的,接到赐婚旨便给你。”
“成成成。”莫坤快要乐疯了的样子,取下明灯的灯罩,将欠条点燃。
莫坤又仔细询问了蒋云初、贺颜提亲定亲的打算,心里有数之后,高高兴兴地回府了。
蒋云初得知洛十三不在,在夜色掩映下,去了何府。
何岱与蒋家不宜忽然间走动起来,却又很想时不时见见故人之后,上次就放下话了,不论多早多晚,只要蒋云初前去,他一定倒履相迎。
蒋云初将骏马拴在一条街外,看看四下,确定没人跟踪,便走到何府门前,将名帖交给守门的护卫。
护卫身姿矫健,双眼神光充足,一见名帖,当即躬身请蒋云初进门,引路到外书房。
书房外的小厮得知是蒋云初,当即请他进门奉茶,“侯爷稍坐,小的去请国公爷。”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何岱步履匆匆但满脸是笑地进门来。
蒋云初微笑着起身行礼,“叨扰伯父了。”
“快坐。”何岱拍一拍他的肩,“早就盼着你来呢。”
遣了下人,单独说话时,蒋云初先告知海运那边的事:“对外,这生意的靠山,只有入股的那些门第,若被刁难,寻常的用银钱打点,严重了就反过来找对方的辙——我的门路,最精通的是拿捏人的软肋。您也说了,世道变了,那就用他们的手段应付他们。”
何岱心中感慨万千,随即道:“我这几年存下来的银子已经准备好了,改天让人来拿走,做生意需要银钱周转,银钱多一些,底气就更足。”
蒋云初一摆手,“不必,您留着花到刀刃儿上。”
何岱知道他不是说场面话的性子,思忖片刻,一笑,“也好。迟早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随即关切地问道,“近来可好?”
“好,很好。”蒋云初沉了片刻,告知对方梁王相关、进锦衣卫的事。
听闻梁王暗中做的手脚,何岱震惊,“十足十的小人行径!”
蒋云初推测之后,笑容中有歉意:“今年幸亏有人提点我在先,我才能及时找到您。
“要不然,一切照旧的话,梁王那边有心算计无心,蒋家兴许就会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那样一来,入股海运的事便会被梁王获悉,他应该会在给蒋家设局之余,顺藤摸瓜,查到何家是黄玉兴的靠山。到那时,我便是连累您和太子的罪魁祸首。”
在他这边,这推测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何岱却是大手一挥,“罪魁祸首是我,没我犯糊涂,太子便不会有隐忧。至于你那边,”他笑了,但笑容并没轻松的意味,“太出色了,梁王若是盯上了你,打的大概就是要么为己所用,要么就除掉。日后更要当心。”
“明白。”
沉重的话题说了不少,何岱有意缓解气氛:“你与贺姑娘青梅竹马,这一两年就该定亲了吧?贺家这些年低调行事,你又人单势孤,结亲也不会碍谁的眼。”
蒋云初笑容变得十分柔和,“就要提亲了,应该能得到赐婚旨。”
“哦?怎么说?”何岱立时来了兴致。
蒋云初也不瞒这位长辈,把自己与莫坤的来往如实相告——莫坤自以为是主动找上他,其实是他有意让莫坤注意到的,皇帝的心腹之一,作用可是大得很。
何岱听了,一阵哈哈大笑,随后起身,亲自取来一坛陈年佳酿,“我真有几年没这么高兴了,咱爷儿俩好好儿喝几杯?”
“行啊,舍命陪君子。”
“看到你小子,比看到我亲儿子还高兴。”何岱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扬声唤小厮备下酒菜。
蒋云初撑不住,轻笑出声,心头涌动的,是融融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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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梧很早便离开书院,去往张阁老府中。
见到外祖父,她将陆休的名帖送上,复述了他的原话。
张阁老今年六十多岁了,头发白了大半,但是眼神矍铄,透着睿智。
听完外孙女的话,他看了手中的名帖一会儿,缓缓颔首,“告诉他,我答应了。”
虽是在意料之中,事到临头,沈清梧还是有诸多不解:“外祖父,我不明白。”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不用管。”张阁老语调缓慢,“他要我办的,总归都是好事,对不对?”
沈清梧凝望着他,“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张阁老睨着她,一针见血:“不论何事,都与当初你们错过无关。”
沈清梧面色苍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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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蒋云初先后拜访了顺天府尹秦牧之、安阁老、张阁老,意图都是请他们到贺家说项。
三人俱是爽快应下,秦牧之更是好人做到底,主动道:“也让刑部尚书凑凑热闹吧,这事情交给我,绝对成。”先卖个人情,日后来往也就顺理成章了。
蒋云初当然接受了这份好意。
翌日百官下衙后,秦牧之与两位阁老、刑部尚书联袂来到贺府,为的只是蒋云初提亲之事。
贺师虞大喜过望:两位阁老、两位百姓官员的父母官来提亲,给的理由又是看重翎山书院而起——给足了他面子,相互又不用担干系。
如此,亲事定下来之后,谁敢捣乱?便是皇帝心里不痛快,也得顾及重臣、士林,只得歇了那心思。
虽然他与妻子已经认可了蒋云初这女婿,面上还是得端着,说要与妻子商量商量——抬头嫁女儿,又是颜颜那般的瑰宝,他打心底的理直气壮。
四位说项的人都理解,也分明是早有准备,说那我们往后就要三两日登门叨扰一番了。
贺师虞说欢迎之至。
身在内宅的贺夫人闻讯,惊喜与意外并存,前后考量一番,便知道这是夫君把事情交给云初去办了,要不然,素无来往的四个人,怎么会齐刷刷前来为蒋家提亲?
不论怎样,结果是她想要的就好。这般板上钉钉的亲事,凭谁也不敢横生枝节。
怕只怕梁王得势,倒行逆施……
念头一起,她又陷入了担忧之中,好在第二日,蒋云初邀她在外面相见。
蒋云初对她说了海运的事,起先并没提及太子、何家。
贺夫人闻言,想的就多了:前世蒋家遭逢变故,蒋云初离京远行之后,皇帝对太子的不满猜忌到了明面上,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时候都不少。——这样的话,会不会与海运有关?皇帝发落人奖赏人,很多时候根本就是由着性子来,偏又不给看客明确的说法。
贺师虞虽然多年不与何岱走动,但那份袍泽之谊,她知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云初的父亲与何岱,情分应该也不浅,大面上不走动而已。
思及此,她连忙道:“以前的四大勋贵之家,现在剩了三家,蒋家隐患是海运,那么,何家与贺家也有隐患吧?我总是觉得,我们三家一直被人惦记着,走错一步,便是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