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坤看看四下,见附近没什么人,微声道:“这回倒下,怕是起不来了。你赶紧给我支个招,总这样下去,新帝登基就得先把我咔嚓掉。”
蒋云初望向东宫方向,“今日种种,你告知太子。”
“嗳!”莫坤面上一喜,应得爽快,随后则道,“这种好事,你怎么总是让给我?你这位置,也危险,要不然咱俩一块儿去吧。”
“不用。”
莫坤道:“那我就跟太子爷说,是你让我告诉他的。我是真把你当兄弟了,你不能不顾着自己,别忘了弟妹、你兄嫂、贺家。”
蒋云初凝了他一眼,“啰嗦。瞎操心。”
莫坤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又赶紧敛容正色——皇帝都那个情形了,他这么高兴太不像话。
蒋云初唇角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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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
蒋云初坐在案前,面前有纸笔,没叫手下陪同。
徐昊手脚戴着镣铐,垂首站立,偶尔偷眼看蒋云初一眼。
蒋云初亲手磨墨,一面书写一面问道:“姓名。”
“景洛。”端妃当年见过景夫人及其儿子,记得那孩子的名字。
蒋云初将笔搁到一旁,抬眼凝望着徐昊,视线锋利直接,“到此刻,你还在做梦?”
“我……我就是景国公的亲生儿子!”徐昊鼓足勇气,与蒋云初对视,“大人可曾见过景国公的画像?我的样貌便是凭据。”
蒋云初微微扬眉。
徐昊又道:“大人的父亲,与先夫是过命之交,我记得,难道您忘了么?”
蒋云初没说话,拿起笔,继续书写,口中缓缓道:“你这般眉眼的人,据我所知,还有六个。
“你生辰、年岁与景家后人不符。
“证实你只是徐昊的人证,我已找到。”
徐昊听出了一些端倪,惊惧交加,“大人怎么断定我不是?‘已’找到,是怎么回事?”
蒋云初睨了他一眼,不言语,书写完毕,道:“看看,画押。”
徐昊走到案前,用带着镣铐的手捧起纸张,看过之后,再看蒋云初,神色如同见鬼了一般。
纸上所写,是徐昊自离家到京城的详尽过程,离家之日、被效命于梁王端妃的暗卫寻到之日、抵达京城之日记得比他还清楚,至于他如何被暗卫调/教,也是八/九不离十。
好半晌,徐昊才能出声:“你……你到底是谁?是你……”
蒋云初嘴角一牵,“是我们,亦是你。”
徐昊惊骇之下,脑子完全不够用了,也无从猜测,自己到底掉进了怎样的圈套。
蒋云初用下巴点了点他的手,“要我帮你?”
“是、是你……”徐昊面无人色,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我会怎样?”
蒋云初漠然反问:“想怎么死?”
徐昊哭了,哽咽道:“求大人饶命!”
“签字画押,准你当即服毒自尽。否则,受几日刑罚,凌迟。”语毕,蒋云初取出一个药瓶,“服下里面的丸药,片刻便死。”
这件事,他本不想听皇上的,可眼前人贪心,若留活口,保不齐哪天又生妄念。那就算了,不留了。
徐昊跪倒磕头,声声作响,“是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
蒋云初似是没听到,取出一个小酒壶,慢条斯理地喝酒,过了一阵子,唤来两名手下,指了指案头的药瓶:“让他画押,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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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坤命手下彻查梁王府,将所有王府下人缉拿,自己去了东宫见太子。
正在书房的太子闻讯,忙道:“快请。”
莫坤进门后开门见山,将今夜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太子惊讶之余,心中松快许多:端妃与梁王必死无疑。想了想,他问莫坤:“翎山书院那边,可有惊扰到先生与学子?”见对方摇头,又问,“是不是蒋大人做了详尽的部署?”
莫坤称是,“名将之后,排兵布阵也不在话下。”
太子颔首,并不掩饰眼中的欣赏,继而便是惋惜:“蒋大人在锦衣卫,有些屈才了。”
莫坤十分认同地笑了,但没说话。点到为止就好了,说多了,兴许会给蒋云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相对来讲,他对着太子,算是提前进入了伴君如伴虎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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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蒋云初回到家中,先到了外书房,写了一张字条。
一如往常,趋近院门的时候,雪狼便迎了出来,直起身形,爪子不管不顾地搭在他肩头,狂摇尾巴。
“小混帐。”蒋云初笑着数落一句,揉了揉它的头。
雪狼身形落地,跟着他回到正屋。
蒋云初哄着它睡着之后,进室内,先去沐浴,换了身家常的锦袍,到了寝室。
贺颜已经睡了。
定是有心事。她从小就是这样,心烦又无法可解的情形下,便会蒙头大睡,睡得很沉。
他給她掖了掖被角,放下一张字条,再外间的大炕上喝了两杯茶,起身离开。
去天牢的路上,他想起了梁王命曹瑾继续追查景家当年之事,想起了岳母手札上写的颜颜刺杀梁王一事。
到目前,他已不能不相信,手札上的一些事,根本不是危言耸听。
那么,需要怎样的前提,颜颜才会做出那种玉石俱焚的事?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就算到了手札上写的被逼嫁给梁王那一步,她也不会放弃等他回京。
人在,便有希望。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不能接受的是她不在,别的都在其次。
曹瑾是真正的死士,便是梁王倒台、身死,也不会搁浅接到的命令。
这样的话,倒是不需急着处置曹瑾,让他接着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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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很久的皇帝醒转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吩咐索长友备丸药。
索长友当即奉命行事。到如今,不需要再做场面功夫,巴不得皇帝一日服用多次。
皇帝服药之后,闭目养神,过了一阵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心神进入最美的幻境:
想见到芸娘,芸娘便出现在面前,巧笑嫣然,温言软语;
想回到年轻时驰骋沙场的光景,便置身于两军阵前,提刀纵马,号令三军;
……
同一时间,天牢中的梁王,见到了蒋云初,本来坐在桌前出神的他,立时站起身来,目露凶光。
看守的侍卫要呵斥,蒋云初抬手阻止,示意其退避。
昏暗的灯光中,他缓步走到梁王近前。
梁王沙哑着声音,从牙缝里磨出一句话:“我的今时今日,全是你促成!”
蒋云初不置可否。
梁王又道:“方志的信件是怎么回事?他在何处?”一想起那封信上暧昧的措辞,便是恼怒得发狂。
“信件是他亲手写就。”蒋云初道,“在他该在的地方。”
“他……”梁王目光微闪,心念数转,“他与你联手了?”
“没有。”
没联手,却这样诬陷母妃,处境便不需想了。梁王轻蔑地笑道:“你蒋家算得世代忠良,到了你这一辈,竟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害人!”
蒋云初道,“记得聂氏的事?”
“你就是从那时开始设局害我的!”
蒋云初剑眉微扬。
梁王再恼恨,也意识到了言辞中的漏洞,强自解释:“聂宛宛的事,我本意是拉拢你蒋家,可你……”
蒋云初居然颔微微一笑,“我本意,是与你划清界限。”
“……”梁王察觉到,对方的平静如水,衬得自己像个小丑。挫败感让他周身失力,坐回到条凳上。
蒋云初道:“对于你派曹瑾查景家一事,我想省些工夫。”
梁王心弦似被粗暴的手狠狠撕扯着。蒋云初连那件事都已获悉,那他与母妃岂不是一线生机也没有了?
蒋云初问道:“曹瑾跟着你与端妃的年月已久,主仆之间定会有些默契,你们要他从哪方面着手?”若是没有对一些事情的怀疑,他们查什么查?那样鲁莽的事情,不是这对母子做得出的。
梁王抿了抿干燥的唇。
皇帝先后两次暴怒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再清楚不过,依着皇帝那个愈演愈烈的猜忌多疑的性情,恐怕已经从笃定母妃与方志有染,到了怀疑他身世的地步。
没有人能且敢帮他与母妃。
在蒋云初面前的此时此刻,或许就是最重要的一次生死存亡。
他需要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哪怕卑躬屈膝,也要打动蒋云初。
只是,向着已经把自己推到死路上的仇人低头,还真不是易事。
除了恐惧、憎恨,前所未有的挣扎、屈辱袭上心头。
那等屈辱,在某一刻,让他真想一死了之。
可他不能死,先前所有的筹谋都是为了活,为了比他人活得更好,怎么甘心落得个年纪轻轻还背着不清不白的怀疑丧命的下场?
蒋云初看着垂眸斟酌的梁王,心头没有一丝触动。
良久,梁王双手撑着破败的桌案,吃力地站起身来,转到蒋云初面前,深施一礼,“我……以往多有不是,唯请蒋侯海涵。”
这等违心的话,说的时候,堪比服毒的心情——他狠,最先想利用聂宛宛混入蒋家拿到把柄,用蒋家满门安危作为手中的筹码,他蒋云初便更狠,让他稀里糊涂的就被禁足于梁王府;
他歹毒,想利用一个可以乱真的蒋家后人,死死拿捏住贺师虞、何岱,连带的也就将蒋家收入手中,他蒋云初便更歹毒,竟将事情做到了关乎母妃与他清白的地步。
借刀杀人到了这个地步的仇人,他恨不得将之抽筋扒皮。
蒋云初向后退了一步,闲闲打量着梁王近乎扭曲的面容,静待下文。
万事开头难,接下来的话,梁王说的很通顺,甚而态度、语气之中还带上了诚意:
“我已然成了阶下囚,深知前路已断,没有前程二字可提,只求蒋侯高抬贵手,留我与端妃一条性命,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我定会知无不言。”语毕,再次深施一礼。
蒋云初唇角逸出一抹冷酷的笑,和声道:“王爷错了。”
梁王不解,抬眼看他。
蒋云初道:“不相干的人,我自来软硬不吃,你惯用的歹毒下作那一套,更是嫌恶到了骨子里。
“可我也不能不感谢你这种人,没你们,我除了用酷刑,正面筹谋,还真想不出一些整治人的法子。现在好了,你们教会我的,余生受用不尽。”
梁王踌躇着要不要下跪,将自己放到尘埃里,蒋云初却没给他这机会——
“你与端妃的情形,多数该知道的,我都已通过锦衣卫、方志得知。
“没有方志,我不能知晓你两个心腹死士是曹瑾、曹路。
“方才与你提过的事,想说便说,不说也无妨。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已决定放曹瑾在外面慢慢查证。
“王爷以为这类事能够成为活命的条件,错了。”
梁王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认真的又冷酷至极的面容,没来由的生出一种被狠狠愚弄践踏了尊严的感觉。
他一直隐隐作痛的胸腔起伏着,喉间泛起一股腥甜。
这厮真有本事把人气得吐血!
他吃力地吞咽着,竭力忍下,白皙的面容,却已不自觉地涨得通红。
身体好过了一些,他到底是恼羞成怒了,“那你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看我的笑话?看我有没有一进天牢就寻死觅活?”
蒋云初失笑,摆一摆手,“好赌之人,大多数都在赌之前做白日梦,幻想能赢多少。我不是,我赌之前,一向是备好足够的赌资,打算输在赌场。
“我给了你机会,问起时,你当下告知,我总会让你少受些苦。你却要与我谈条件——与赌徒谈条件,你又错了。”
“你……”梁王抬手点着他,恶语相向,“你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刽子手、酷吏的材料!不要说庙堂风云骤变,朝夕之间你便有可能被人扳倒,便是顺风顺风地熬到太子登基,他又能给你什么好处!他又如何不会视你为眼中钉!”
蒋云初颔首,“为我考虑的倒是不少,谢了。如此,我只盼着王爷活得久一些,久到看我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你、你……”梁王气得头昏脑涨,险些语无伦次,但到底不是常人,气急败坏之下,仍然能抓住一些重点,强自冷笑道,“放这样的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太子与我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迟早,他会见我,到时候我会对他知无不言,细数自己的不义之事,更要细数你蒋侯的种种行径!”
金枝玉叶想快些死的方式,也与寻常人不同,若不是过于气恼,不定还要多拐几个弯儿。蒋云初敛了笑意,凝眸道:“这般的气话,也只有你信。”说着从容转身,举步向外,“晚一些刑讯,你准备好。”
梁王看着蒋云初闲庭信步般走出牢房,消化掉他的话,眼前一阵发黑,喉间那股腥甜,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他下意识地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身体的不适,过度的愤懑憎恨,让他头脑一片混沌。
他分析不出,蒋云初此行的目的。
所谓的给过他机会是真的么?鬼才信!他若当即告知,不定又会得到怎样气人的说辞。那是个刽子手——才高八斗的刽子手,平时的惜字如金,不代表关键时刻用嘴皮子笔杆子气死人。
可那种天生反骨的人,脑筋摆明了与常人不同,若真的是高明的赌徒行径,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又已错过,且在错过之后跳脚……
他觉得身体一时冷一时热,慢慢地、软软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