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瞪着他,“那你就由着他装哑巴?”
蒋云初很认真地扯谎:“曾用刑,没下重手。”这是必要的工夫,不然不合常理。
“为何?!”皇帝恼火起来,“不是与你说过,只管用刑么?”
蒋云初一脸无辜,“真动刑的话,会有明伤,甚至残废。”
“你管那些做什么?”皇帝责问之后下令,“放手去做!尽快撬开他的嘴!”
蒋云初称是,心生笑意:皇帝所谓的撬开梁王的嘴,是要梁王招认什么?是端妃与方志不清不楚,还是意图谋朝篡位?正常来说都是不可能的——皇帝是真气迷糊了,到这会儿居然还没清醒,另一方面,丸药的作用也不小。
皇帝又吩咐莫坤:“这类事,蒋云初是生手,此刻起,你全力帮他。”
莫坤求之不得,忙不迭领命。
皇帝本想多问几句,但精力不济,身体几个地方实在疼得厉害,草草打发了二人。
服药之后,陷入幻梦之前,他非常不情愿地承认已经身不由己,太子监国的事,这几日便要定下来。要不然,群臣会生怨言,诟病他不顾大局。
从未想过,病痛会成为他最大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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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左右,冯湛来到蒋府,遇到杨素衣,纯属意外:他下马时,她刚好下马车,无意间四目相对,都愣了愣。
他们要细看之后,才能认出对方——比起同在书院时,变化太大了。
冯湛没了读书时的青涩毛躁,此刻端然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杨素衣就不消说了,样貌依旧,变的是气质。
让冯湛说心里话,她以前那种大小姐做派,他总觉做作。如今却是不同了,她整个人透着真正的优雅与谨慎,给人我见犹怜之感。
念及她那桩婚事,以前他与很多人一样,当笑话,这会儿则唏嘘她时运不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终归同窗一场。
她变化这么大,贺颜多多少少有点儿功劳吧。冯湛胡思乱想着,走过去与杨素衣见礼,“许久不见,这一向可好?”刻意没用世子夫人称呼她。
杨素衣侧身还礼,“劳冯师兄记挂,还不错。”
冯湛一笑,“我有件急事要蒋侯帮忙,算是贸然登门。你这是——”
“蒋夫人派人传话,说侯爷有几句话吩咐我。”杨素衣说到这儿,觉得措辞不妥,“也不能说吩咐,总之就是有点事,他要亲自知会我。”她并不知道蒋云初为何见自己,为此很是忐忑。
冯湛见她提起蒋云初这般谨小慎微,心中失笑。
她曾有意于云初,他是知道的,且知道她那点儿心意只出于虚荣——自认为最出色,便要找个最出色的少年,仅此而已,一如有些男子娶妻的条件,只是女子貌美。人虚荣起来,也能做尽荒唐事。
当初虚荣荒唐的小姑娘不在了。她长大了。
常兴与一名管事妈妈走过来,请两个人分别到外书房、花厅品茶点。
两个人礼貌地点一点头,刚要随引路的人走开,蒋云初回来了,便止步见礼。杨素衣的谨慎几乎到了局促的地步。
蒋云初神色淡淡的,对冯湛道:“你的事等会儿再说?”
冯湛颔首一笑,“应该的,要讲个先来后到。”
蒋云初望向杨素衣,“就是几句话的事儿。稍后你要去内宅,我送你几步?”
杨素衣欠一欠身,低声称是,与蒋云初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一起顺着甬路往内宅的方向走,走出去一小段,便示意随从退远些。
蒋云初开门见山:“想离开赵家?”
杨素衣轻声称是,想就此说些什么,又不敢。
蒋云初道:“你能如愿。等着便是了。”
杨素衣非常意外,心知是贺颜与他提了自己的心愿,不然他才懒得管她的事。只是——“赵家是真正的无赖,若侯爷会因此惹上麻烦,哪怕再小,也不必了。”
“怎么说?”蒋云初慢悠悠地瞥她一眼。
“侯爷是蒋夫人的夫君。”杨素衣说完这一句听来根本是废话的话,又补充道,“我不想给蒋夫人添麻烦,朋友不是用来祸害的。现在,这是我最明白的一个道理。”
蒋云初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没麻烦。你离开赵家,与蒋家无关,今日我不曾对你说过什么。”
杨素衣听出弦外之音,喜出望外,因在外面,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是语声诚挚地道:“大恩不言谢。”
蒋云初道:“给你三天准备退路。去向随你,不必离开京城,离开也没人阻拦。”
“不离开也可以么?”杨素衣再也按捺不住,喜形于色,“那我当真了,不离开。可以的话,我想让家母过来,相互做个伴。”说完便后悔了,担心自己话多,惹得他不耐烦,“我……我太沉不住气了,平时不是这样的,在赵家不会现出端倪。”
蒋云初牵了牵唇,“好事,可行。”顿一顿,问她,“不以杨家人自居了?”
杨素衣见他态度温和,便放松下来,解释道:“我没法子把自己逐出家门罢了,若心愿得偿,家母便另有打算。”
蒋云初耐心地道:“那就好。我本要提醒你,你与杨家是两回事,令尊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境遇会不会更差,谁也说不准。”说着凝了她一眼,“真想好了?”
并没对视,杨素衣还是觉出了莫大的压迫感。这人态度再温和,那也是相对于他自己来说。她定了定神,斟酌之后,郑重地看向他,“真想好了,也真想了太久。”
“成。”蒋云初停下脚步,打个“请”的手势,“去内宅品茶吧。”说完转身,走向始终留在原地观望的冯湛。
这就完事了?那么大一件事,到了他这儿,这么简单?简单与否放一边,她最担心的是——“容我多嘴问一句,您真的不会惹上麻烦么?”他要是被赵禥那个老无赖缠上,她再没脸见贺颜了。
“对付混帐用昏招。”蒋云初和声道,“放心。”
杨素衣虽然不知他的打算,但见他是很认真的说的,便就真的放心了。行礼道辞,去往内宅的路上,她像是走在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心里被喜悦与感激填满。
那边的冯湛随蒋云初去了外书房,落座后先说来意:“我祖父祖母这一阵总给我张罗婚事,都是我看不上眼的,你赶紧敲打他们一下,让他们过两年再说。你的话,他们不敢不听。说起来都怪你,跟贺师妹这么早就成亲,他们瞧着能不上火么?”
“还有这么找辙的?”蒋云初好笑不已,“有没有看上眼的?”
“有不就好了么。”冯湛端正的坐姿变得歪歪斜斜,苦笑着叹气。
“什么叫不敢不听?”蒋云初继续抠字眼儿。
冯湛的苦笑转为开心,“这么大一侯爷,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好的坏的这些京官,如今哪个不是瞧着你的脸色行事?笨一些的只把你当宠臣,打怵;聪明一些的想的多想得远,更打怵。”
蒋云初笑眉笑眼地睨着他,“这是夸我还是挖苦?”
冯湛哈哈一乐,“以你为荣啊,我现在可也是有人撑腰的主儿了。”
蒋云初忍俊不禁,“记下了,回头让我哥去给你说几句。”
冯湛如释重负,“太好了,回头送你几坛好酒。”
“行啊。”
冯湛喝了一口茶,问起杨素衣的事:“你见她是为何事?不会是在赵家受了委屈,贺师妹要你帮她吧?”
“管那些做什么。”是颜颜友人前程的事,蒋云初不会与局外人提及。
“就是有些好奇。”冯湛笑道,“刚刚瞧着她与你说话,就像小丫鬟回自家老爷的话,那份儿胆怯啊。”
蒋云初扬了扬眉。他倒是没觉得。
“你这尊没自知之明的佛,肯定不知道。”
蒋云初笑了,“闭嘴吧你,喝茶。”
“坐一起总得说点儿事情不是?”冯湛笑道,“就是想说,她变化太大了。”
蒋云初嗯了一声。以前的杨大小姐,眼睛里有着自以为的精明算计,现在倒是活得通透也简单了。这样看来,颜颜的眼力还是很不错的。
此刻的贺颜,到正房门外迎杨素衣,有些奇怪对方怎么没坐青帷小油车,满脸喜色,却透着恍惚,看得她一头雾水。
杨素衣远远地望见贺颜,加快了脚步,后来居然小跑了起来,到了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太高兴了。侯爷说能成全我,我……真怀疑是在做梦。要是真的,我要怎么感谢你?”话到末尾,已有些哽咽。若不是在蒋府,她真的会喜极而泣。
贺颜动容,轻轻的搂了搂她,“他言出必行,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是做梦。”
“你真是我的小福星。”杨素衣说。
“也做过你的小灾星啊。不说见外的话。”贺颜笑着携了她的手,转入正屋说话。
喝过一盏茶,杨素衣总算冷静下来,与贺颜复述了蒋云初的话,“其实还有不少疑问,但是不敢多问。”
贺颜笑开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陪你了。不过,你照他说的办,不会出错的。”
杨素衣用力点头,“我会的。”
贺颜诚恳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们这就商量商量你的退路,比如住处什么的。”担心杨素衣过于兴奋,筹备起来失了准成。
“我正要你帮我拿主意呢。”杨素衣报账给贺颜听,“手里的银钱,就是娘家给的体己银子、赵子安今年贴补给我的大几千两。陪嫁的宅子、小庄子是我娘给我的,没过名录,赵家不知道。那个宅子不大,地段不错。……”
贺颜凝神聆听,之后与杨素衣细细商议相关枝节。
杨素衣一双明眸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源于脱离泥沼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直到离开蒋府,回到赵家,她才将所有情绪按捺于心,恢复了在所谓婆家惯有的漠然木然。
随后三日,她不动声色地差遣心腹去收拾陪嫁的宅子,将全部银钱、名贵的几样手势寄放在贺颜那里——担心到时候赵家不给她嫁妆,让她净身出户。她是想,再有城府再彪悍的人,遇到真正无耻又无赖的人,也免不了意外之事。
三日后,有人来到赵家,与赵子安和离之事,以她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方式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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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昏招
那日辰时,丁十二带领十名手下来到昌恩伯府。
一行人没有高声喧哗, 更没有恶言恶语, 却不妨碍赵家感觉到他们来意不善:虽然丁十二仍是在赌坊里笑眉笑眼的样子,十名手下俱是目光如电、面容肃冷, 行动间悄无声息。
管事请他们去花厅奉茶,他们也不肯, 就站在府门内的甬路上。
赵禥、赵子安一样,只有恩封的爵位、挂名混日子的散职, 轮不到他们上大早朝。十二楼的人前来之时, 父子两个尚在蒙头大睡, 听得管事通禀,登时睡意全消, 记起在赌坊债台高筑的事,慌慌张张起身穿戴, 赶去相见。
赵禥赔着笑, 对丁十二道:“丁掌柜前来, 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请, 到书房喝茶。”
丁十二悠然笑道:“今日来找伯爷商量一件事。”说着看一眼近前的手下,“我带来的弟兄多, 不如到花厅说话。”
赵禥道:“也行,诸位不怪我失礼就成。”
丁十二又道:“今日的事,兴许关乎赵家女眷,烦劳伯爷、世子爷将府中全部女眷唤来——也就是二位的全部妻妾。”
“这怎么成?不合规矩。”赵禥摇头,面上仍然带笑, 心里已经不悦。
丁十二转身向外,“如此,我们就学一学伯爷、世子爷的招数,到街上去说十二楼与赵家的纠葛。”
“……”赵禥费力地吞咽一下,“行吧,依你就是。”语毕,与赵子安一起将十一个人带到花厅。
到了花厅,赵禥、赵子安与丁十二分宾主落座,丁十二的手下分列花厅两侧。
没多久,赵夫人、赵禥的十来房妾室和杨素衣神色各异地进到花厅,依照主次落座。
丁十二从袖中取出一叠借据,选了一张面额最小的,递给赵禥,“这种账,该算算了。”
赵禥细看了看,见是自己签字盖了私章的五千两借据,前年借的,上头说的归还期限是时年年底——晚了一年多,利滚利到如今,定是个他当下算不出的惊人的数字。
而这类东西,在皇帝病重之前,他从没当回事。就算皇帝对蒋云初的宠信更重,他仍旧是与皇帝有着多年情分的故人,有个大事小情去求一求,必能如愿,谁也不敢刁难他。
这几日却有些不妙了,皇帝连强撑着上朝、见朝臣议事的精力都没了,听说生生地被梁王端妃气得大口大口地吐血,哪天驾崩了也不是稀奇事。
他正琢磨巴结太子、莫坤或蒋云初这些人的门路呢,债主就登门了。
这不是要命么。
赵子安见父亲脸色不对,忙起身走过去,看过之后,变得垂头丧气,暗叹流年不利:变着法子哄着杨素衣与贺颜走动起来了,只盼着蒋云初得闲去十二楼赌几把,乘机搭上话,混个点头之交就知足,可是皇帝病了,没日没夜地让蒋云初侍驾,如此一来,活神仙也腾不出赌的工夫。
赵禥干咳一声,忐忑地问丁十二:“你的意思是——”
丁十二道:“借据没错?”
赵禥点头承认。
“赵家欠十二楼的债,没错?”
赵禥再度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