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有武将附和。
萧钰淡淡一笑,温朗之下是笃定之色,“谁也不会比他更快,他既然敢率先讨逆,就定能第一个进洛阳。就让他进,挟天子以令诸侯固然有好处,却也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天子在谁手里,谁便是众矢之的,且让他先换下厉太师。我江东继续养精蓄锐,远交近攻,不论厉太师与章诏谁输谁赢,于我江东都是不亏。”
“此外,章诏此举反而给了我们机会。”萧钰继续说,“江东现存的诸侯,只有萧家与岭南交州的刘家。刘家是强敌,我一直未曾对他们发起总攻,是因担心会有人趁着我们与刘家血战时,乱我江东后方。”
“眼下却是个好机会,如不出我所料,众诸侯皆会出兵响应章诏,好趁机瓜分厉太师的地盘。不论他们各自打得是什么算盘,一时都顾不上犯我江东。”萧钰说到这里,向萧绎行了个礼,“儿子请求父亲,趁此机会,一举消灭交州刘家,统一江东。”
短短几个来回,便将时局和策略说得清清楚楚。萧妙磬不是第一次听萧钰分析战局,但每次听都下意识的佩服。
就仿佛有他在,即便天要翻了,也难不倒他。旁的诸侯怕是都在想着,要怎么从章诏和厉太师的较量中分一杯羹,萧钰想的却是整个交州。
萧钰的请求,萧绎自是批准的。后续挑选兵将的事,便由萧钰来做。他此番要亲赴交州,覆灭刘家。萧绎则去应付章诏的讨逆行动。
众人散去,这里只剩下萧钰、萧绎和两个女儿。
这还是萧绎这几天第一次见到萧妙磬,他和蔼的看着她,招招手,“添音,过来。”
萧妙磬行了过去,在想该怎么称呼萧绎。
她听见萧钰对她说:“叫伯父吧。”显然萧钰看出了她的心思。
萧妙磬这便行了个礼,说:“伯父。”
萧绎脸上的笑意更深。
萧令致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不舒服。
“伯父,我想和钰哥哥一起去交州。”萧妙磬开口。
萧绎始料不及,“你说什么?”
“我想去交州战场,不想留在建业。”萧妙磬如实说,“您与钰哥哥都要出征,我留在建业,怕不小心会冲撞母亲。另一重原因则是,我能帮上钰哥哥的忙。这些年我读了许多医书,熟识各种草药,行军路上说不定能用到。且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她说到这里,环顾了一圈,指了指门口立着的一个侍卫,“伯父若不信,可以让我和他打一场。”
那侍卫听了萧妙磬的话,心里一抽。他还真不敢和亭主打,亭主细皮嫩肉,万一破了伤了,他怕主公怪罪啊。
好在萧绎像是听到了他的内心,让他们空手打,点到为止。侍卫这才放心了,于是说了声“亭主得罪”,打算随便打打,给亭主留个面子,别让她输太快。
然后,他就被萧妙磬打得,才五个回合就输了。
输这么难看,侍卫只觉自己的人生崩塌,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令致坐在那里,看着萧妙磬成功得到随军出征的许可,她的手在袖子下紧紧的握成拳头,不断颤抖。拳心那还没愈合的淤伤,又被指甲刺破,再度流出了血。
为什么萧妙磬会学了这么多技艺?为什么她那样泛着光彩,那样的有用?
喉咙发酸、发干,萧令致咬唇,想要告诉父兄,自己也可以随军出征的。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来。她可以什么?她不识草药、不会武功,她就是去了也只能是给大哥添乱。
她是多么没用!
值此多事之秋,萧妙磬没将萧令致袭击她的事说出去。她在回到朝熹殿后,便开始准备随军的事宜。
甄夫人自是不愿意萧妙磬出去吃苦,但出乎萧妙磬意料的是,她本以为阿娘要百般阻拦她,不想阿娘只是稍有些不愿就接受了。
萧妙磬准备好了一切后,不忘将袁婕也带上。
数日后,一路急行的越军抵达了交州边境。
这是萧妙磬第一次过军旅生活。
就如萧钰说的,条件真的艰苦。就连萧妙磬不是个享乐的人,一开始都很不适应。
没有舒服的床榻、枕头和衾被,只有潮湿的褥子和一条薄毯;没有丰盛的食物和夏日里解腻的梅子汤,只有就地挖井取出来的水。
军营里多是大老爷们,经常不方便。有时候萧妙磬从他们中间走过,被粗糙的他们衬托得愈发细嫩娇贵,仿佛一个不慎都要碎了。士卒们瞧着建业第一美人,每天穿着简单的布衫,素面朝天,都不免心疼她。
交州在岭南,这边气候湿热,萧妙磬刚来时有些水土不服,吐了两天。她不想因此打扰到萧钰处理正事,便偷偷跑到军营边上吐,结果被哨兵瞅个正着。
萧妙磬见那哨兵要去禀告萧钰,连忙拉着他袖子,不许他去,把哨兵闹得脸都红了。
随着萧钰一路攻城略地,萧妙磬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从萧钰身上,她亲眼见识了何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善用兵法,神乎其技,萧妙磬还见识了他编排阵法,那个叫“鱼鳞阵”的阵法,也不知道萧钰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阵一开,整个军队固若金汤,整体防御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档次。
好几场战役里,敌方损失惨重,江东士卒伤亡竟不到十人。
有一次萧妙磬和军营里的舞姬聊天,舞姬同她说:“长公子能观天象,能识地理,厉害着呢。您不知道,上次打庐陵的时候,长公子料定次日辰时起雾,便利用雾气遮掩,狠狠坑了庐陵军队一把。”
只是,萧钰集将才、帅才、谋士于一身,便注定了他要付出多少心血。
好几次萧妙磬来找他时,都见他疲惫的靠在桌旁,竟是不觉睡着了。
萧妙磬轻手轻脚的靠近他,蹲下.身,小心提起滑落的薄毯,盖在萧钰身上。
萧钰睡得浅,当即就醒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萧妙磬,如漱石般好听的嗓音,带着初醒的喑哑,唤道:“是音音啊。”
萧妙磬启唇正要回答,不想萧钰竟抬起手,在她头顶摸了摸。
这个动作,自从他们不再是兄妹起,他就再也没做过了。眼下忽然做出,不但萧妙磬怔了下,萧钰也怔了。
旋即萧钰收回手,眉梢眼底有些微赧然之色,“我这是睡糊涂了。”
萧妙磬抚了下发辫,她道:“钰哥哥就是太辛苦。”
像是为彼此找了理由,只是两颗心隔着肚皮都有些尴尬。那些兄妹间亲昵的动作,放到如今的关系面前却是别扭了。
萧钰主动起了话题:“行军艰苦,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没有,我觉得挺好的。”她问,“钰哥哥你呢,会有不适应的吗?”
萧钰浅笑:“我去的地方多,长久下来都习惯了。”
想着这样一个如切如磋的玉人,南征北战,吃苦耗神,且还双腿不便,萧妙磬不能不触动。
更莫提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他和萧绎一战一战为她们打下来的。
倒是萧钰注意到,萧妙磬手边有个布袋,袋口露出里头装着的一些草药。
“这是……?”
“是八宝草、马齿苋和车前草。”萧妙磬将袋子拿过来,“这边蚊虫真多,还是黑白相间的花蚊子,我见好多将士被叮了一身包,休息不好,就去采了能缓解痛痒的草药,分发给将士们。”
“你同谁去采的?袁婕?”如果光是两人,怕是采不出全军的用量。
“还有舞姬们,我将她们都带去附近采药了,她们都很卖力。”
萧钰欣慰,“音音真是能干。”连舞姬都用上了。
萧妙磬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跟来战场就是想做点什么的,能帮上将士们一些,就算没白来。”
她自布袋中取出些八宝草,捏碎了挤出汁液,“你也被蚊子叮了吧?我帮你涂点浆液。”
“我自己来就好。”
萧妙磬便把八宝草递给他,可萧钰拿到八宝草后却不动作了,而是看着萧妙磬。
彼此无言了须臾,萧妙磬明白了什么,忙起身告退,不免埋怨自己,如今她就是个外姓人,怎还想厚着脸皮给萧钰擦蚊子包?
萧钰则瞧着萧妙磬出去的背影,压下心中一阵尴尬。
其实他所芥蒂的,和萧妙磬芥蒂的完全非一回事。若是蚊子包在他胳膊上,让萧妙磬涂草药没什么,偏偏包的位置是在他锁骨下……
用过草药,明显清凉了。
萧钰看着用剩的草,思绪飞至出征前,父亲与他单独会话的情景。
昏暗的殿宇里,父亲极其肃然的嘱咐他:“你必须保护好添音,哪怕牺牲我们的将士,也要将她完好无缺的带回来。”
“她不能出事,否则为父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你知道,她是我江东最大的王牌。”
字句仿佛环绕在耳,萧钰眯了眯眼,半张脸被帐篷中的阴影遮住,看不出在想什么……
有萧妙磬采来的草药,全军将士都从毒蚊子的困扰中解脱。
休息的好了,战力便发挥的好。越军势如破竹,一连夺下半壁交州。
萧妙磬经常看着萧钰执笔,在地图上新取的郡县上打下红色标记。
又两个月下来,红色标记占了交州的四分之三。
交州牧刘暌,已被迫退守最后一隅。
终于,越军打到了盘蛇谷。只要穿过盘蛇谷,就能直逼刘暌最后一方土地。
将士们摩拳擦掌,恨不得今天就冲进盘蛇谷去。萧钰却下令全军在谷外扎营修整,不得擅入谷中。
这一决策自然是有人疑问的,萧妙磬坐在主帐的一角,安静看着武将们向萧钰询问为何不速战速决。
萧钰说:“瘴气。”
武将们一愣。
萧钰在决议攻打交州前,就已仔细研究了交州的气候水文。岭南与江东相比,山林间湿热蒸郁,多有瘴气。
这盘蛇谷便是瘴气弥漫之地,据说十人进去,九人难回。
“这是刘暌最后一层屏障,也是他最大的利器。”萧钰道,“交州士卒们懂得避瘴,若我是刘暌,定在谷中设下埋伏,利用瘴气,让我们有来无回。”
武将们自也听说过瘴气,这东西不是闹着玩的。瘴气的问题必须解决,盘蛇谷这关要是过不去,越军可就功亏一篑。
“薏苡仁,可以避瘴。”萧妙磬的声音响起。
见众人朝她看来,她说:“可以给将士们服用薏苡仁,就可以短时间内不受瘴气的侵扰。”
萧妙磬真庆幸自己读了那么多医书,她又说:“凡遇毒物,百步之内必有相克之物,许多医书里都有这个说法。所以我想,盘蛇谷附近一定能找到薏苡仁。”
萧钰唇角衔起一抹笑意:“找当地的百姓打听便知道了。”
武将们干劲儿十足,听言赶紧派人去打听。
还真打听出了喜人的结果——就在盘蛇谷东面不到两里远,有大量的薏苡仁。
大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萧钰,并继续摩拳擦掌,准备去采摘薏苡仁了。
哪想萧钰再度阻止了他们:“如果只有两里远的话,去不得。”
怎么就去不得?武将们不解。
萧钰只说了一句话,便让他们全然明白,暗暗心惊。
“若诸位是刘暌,敌军压境盘蛇谷,附近还有能避瘴气的薏苡仁,诸位会怎么做?”
那当然是在生长薏苡仁的土地周围埋伏,把去采薏苡仁的敌军都杀了啊!
“还好长公子想的周全,不然……啧啧。”一个武将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所以,就得去远一些的地方找薏苡仁,且得是他们越军已经攻陷过的地方,这样最安全。
军营里能够胜任这项任务的,只有军医和萧妙磬。可军医要忙着照顾伤员,应接不暇,是以萧妙磬主动站出来,去寻找薏苡仁。
袁婕也被她拉上了。
萧钰拨给萧妙磬一百名士卒,此外还将自己的几名暗哨派去保护萧妙磬。
自然,暗哨的存在,萧妙磬和袁婕都是不知道的。
换了粗布衫子,萧妙磬将鸦发绑成长长的一条麻花辫,绾在耳侧,这样方便行动。
再看袁婕,像是丝毫不嫌弃她的宽袖长裙,妆容依旧浓烈极了,像绽放在野地的红莲。
萧妙磬由着她了,她手持地图,根据脑中储藏的医学知识,判断哪处会有薏苡仁。
最后,萧妙磬挑选了一处最适合生长薏苡仁的地方,打算去那儿找找看。
这么漫漫的找,显然不可能一下就找到。萧妙磬是在经历了三次失败后,终于找到了一大片薏苡仁。
这足以教她喜出望外。
随行而来的一百名将士,都已是满头大汗,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见他们的亭主都不怕累,他们怎能被她比下去,遂又一个个热火朝天的,开始搜集薏苡仁。
只要将这些薏苡仁带回去,他们就能早日穿过盘蛇谷,拿下交州,回家见妻儿了!
临近黄昏时分,大家搜集了满满的薏苡仁。
萧妙磬带着将士们往回走,不出意外,天黑前他们能回到军营。
可偏是出了意外。
起雾了,雾气太大,极不利于辨别方向,何况他们此刻还是在山地。
萧妙磬只得和将士们商量了一下,正好不久前瞧见附近有个山洞的,不行就在山洞歇着,过一夜再回去,总比在雾气里迷路了乱走来得好。
很快他们到了那个山洞,还挺大。
萧妙磬一行进去后,几个将士点燃了火把,在面前探路。
山洞有些深,容纳百人并无问题。只是走着走着,萧妙磬听见里头传来人声。
“大哥、行云,好像有好多人进来了!”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天真烂漫,萧妙磬心里划过一道熟悉的感觉。
似在哪里听过。
接着就看见迎面过来三个人,举着火把。随着他们走近,他们的样子也在火光中渐渐清晰。
萧妙磬一讶,灵隐先生同他的妹妹和手下?
赫然就是萧妙磬在石榴花林里遭遇五步蛇时,遇到的灵隐先生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