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们纷纷说,多亏遇上灵隐先生,救了她们的性命。否则,别说被蛇咬的侍婢会亡命于此,就是她们也未必逃得过毒蛇的后续袭击。
捡回条性命的那个侍婢,最是感激,却见萧妙磬神色并无感恩之意,不由疑惑。
“亭主,您……”
萧妙磬道:“有点太巧了。”
“亭主?”
“刚才那条蛇,我在医书里见过,是五步蛇。五步蛇在会稽、庐陵那边居多,在建业很少见。”萧妙磬道,“若说我们遇到五步蛇是实属运道不好,可接着灵隐先生就出现,还恰好身上就有雄黄酒和解毒丹,我觉得太巧了。”
经萧妙磬这么一说,侍婢也纷纷觉得不对劲儿。
有人犹疑道:“南来北往之人,身上带些解毒丹药其实不稀奇……而且的确端午将近,不少人采买雄黄酒……”
“是说得过去。”萧妙磬喃喃,“可是灵隐先生的气场,不像池中之物,我总是觉得蹊跷。”
在灵隐先生向她笑的时候,萧妙磬感觉到一个俊美男人对女人的吸引,直觉上却隐隐脊背发冷。
哥哥说她一向擅长察言观色,有细微却厉害的直觉。
所以她不但未对灵隐先生感恩,反而起了防心。
……
今日本就被游侠们的话弄得茫然失落,再经历毒蛇这件事,萧妙磬回宫时,身心俱疲。
她喊了医女来为解毒的侍婢查看,随后就去了萧钰那里。
她过来的时候,萧钰正坐在一张白獭皮毯子上,手持一卷竹简。
毛绒雪白的毯子,青竹色的广袖直裾,如切如磋的青年斜倚窗栊下,意态专注。
半束的长发悠然垂下,末端旖旎在毯子上。黑色的发,白色的毯子,黑白分明间洒落几点斑驳窗影。
窗外芭蕉生长得葱茏,吹入窗子的暖风晃动一挂藕色珠帘玲玲作响。
萧妙磬放低脚步,要不是有许多话和哥哥说,都要不忍心破坏这幅画面了。
“大哥,是我。”
她撩起珠帘,走了进去。
萧钰抬眸看来,如画眉眼蕴了笑意,一手放下竹简,“音音。”
萧妙磬直接来到他身边坐下,舒服的白獭皮毯子,满殿清新提神的熏香,沉重的身心终于稍有缓解。
“大哥,我方才出宫去了。”
萧钰自然看得出萧妙磬是从外头回来的,他摸摸萧妙磬的头,她长长的辫子上散发出清幽的丁香味,很是好闻。
萧钰笑道:“吾家妙磬,素淡简妆亦是倾国倾城。”
萧妙磬垂下眼笑了下,接着就讲了从游侠们那里打听到的事。
随即就听萧钰说:“那些人,其实我早些时候派人四处打听过,得知他们身着不同颜色的衣装,皆使用带毒的雀翎。我想,他们应当是某个神秘势力下的不同分支。”
萧妙磬微讶:“大哥早就知道?”
“嗯。”
萧妙磬埋怨:“为何都不告诉我。”
萧钰摸摸她头顶,“不想你知道之后更为操心,他们藏得太深了。”
萧妙磬不由一阵心疼,哥哥派出去的人,定然都是好手。这般四处调查还查不清那群怪人的来历,哥哥嘴上不说,心里却该有多无望。
“以后再有什么,大哥你要告诉我。”
萧钰迁就的笑:“好,为兄应你。”
萧妙磬露出笑意,接着又整理了下语言,将灵隐先生的事讲出来。
遇蛇这段遭遇,为免萧钰后怕,她将五步蛇改说是无毒蛇,略去为侍婢解毒这一段,只重点描述对灵隐先生的违和感。
“大哥,你说,那灵隐先生有无可能是……细作?”
时下诸侯并起,各诸侯之间不乏细作往来。看起来慈祥的老人,或是纤弱的少女,亦可能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萧妙磬之言不无可能,但萧钰却给了她一记定心丸。
“自父亲立建业为我江东都城,我便培养能人,清查建业内外细作。那灵隐先生若要动手脚,不出三天,便会从建业消失。”
“这就好。”萧妙磬相信哥哥,那她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倒是萧钰说道:“人家帮了你们一行,你却将人当作险恶之徒。”
萧妙磬抱住萧钰手臂,“大哥平素总教导我,不要听之视之便信之,我都记着。若真是我多心,来日再见到灵隐先生,我会向他好好赔罪的。”
“音音这是怪为兄教得不好?”萧钰笑言,见萧妙磬抱着他手臂的样子,他轻叹,“你已经长大了,再过不久就该出嫁,不能还像小时候这般抱着为兄撒娇。”
怎么就出嫁了?萧妙磬道:“长姐还未出嫁,轮不到我的。”
“都是迟早之事,父亲和我总要为你们择良人相托。”
萧妙磬随口道:“那帮我择个大哥这样的夫君吧。”
萧钰无奈,抬手刮了下萧妙磬的鼻子,“胡说。”
萧妙磬定定道:“我不喜欢气势霸道的,像大哥这样才好。但若是找不到了,我也能接受像姜太守那样的。”
“姜叙?”萧钰来了兴趣。
萧妙磬认真说:“姜太守敦厚老实,为人忠诚。我觉得他待自己的夫人,应该能一心一意。”
正在建业街头巡视的姜叙,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不明白这样温暖的气候,自己怎么还着凉了。
明玉殿中的兄妹二人却是沉默下来。
就在萧妙磬说了“一心一意”后,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他们的父亲。
如果父亲能做到一心一意,这个家也不会有那么多矛盾。
可惜,如今这世道,别说稍有些地位的男子很难做到一心一意,就连女子都未必做得到。
乱世倥偬,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比比皆是。
萧妙磬想,将来她嫁了人,不论夫君是起是落,她都不会弃之而去。
萧钰又何尝不是这么想?母亲的痛苦,他日日看在眼里,未来必不能使自己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何况,他是残废啊,若能得真心待他的妻子,他定将其奉为唯一的掌上娇。
“大哥……”
萧妙磬转变了话题:“庐陵那边不知如何了。”
想到父亲,便会想到父亲在庐陵的战事。
她放开萧钰的胳膊,萧钰说道:“我回程之时,拟了一策供父亲全面拿下庐陵。算起来,父亲不日就能凯旋。”
几乎萧钰话音刚落,就见一名侍卫冲进殿中,呼道:“长公子、亭主,主公得胜归来了!”
兄妹俩都有瞬间的怔忡,哪想到这么巧。可谁料侍卫的下一句话是:“主公直奔甘夫人那里去了!”
萧钰眼中顿时漾起惊波,下一瞬便伸手去够不远处的轮椅!然则一次没够到,他撑起身子便奋力朝轮椅一扑。
这一幕吓得萧妙磬心惊肉跳,“大哥!”
轮椅距离萧钰太远,他这一扑终是跌倒在地。萧妙磬踉跄着起身去扶他,“大哥!大哥你慢点!”
“音音……”
那侍卫也被吓到,一个激灵回过神,忙箭步冲过去推了轮椅过来。
萧妙磬扶着萧钰,帮他坐到轮椅上。
萧钰道:“为兄吓着你了。”
“大哥……”萧妙磬知道萧钰是急着赶去同心殿,她稳住心神,“我同大哥一起去。”
第10章 意外怀孕
明玉殿距离同心殿并不远,但这一路过去,脚下的路程就好似地老天荒那么长。
萧妙磬知道萧钰心急如焚,那是他的父亲和生母,那是两个宛如火.药般一碰撞就会爆炸的人。
父亲要对生母兴师问罪,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却因为一双不便的腿脚,连赶过去都那么吃力。
是以萧妙磬催促着推轮椅的侍卫:“再快一些!”
渐渐的,他们离同心殿越来越近。当同心殿就在眼前时,响亮的巴掌声也从殿中赫然传出,夹杂着甘夫人的痛呼。
萧钰面色骤变,惊急中又沉如深渊。
不需看就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这一刻,萧妙磬不能不承认心里滋生出一股阴暗的快意。甘夫人对她多年的苛待,还有这次的事件,她无法不怨怼。那抽在甘夫人脸上的巴掌,唤起了萧妙磬深心处的痛快。
但大哥很焦急,很痛心……
萧妙磬狠狠压住私心底的情感,快步冲进同心殿,当即就看见甘夫人已被打翻在地。
钗鬓歪斜,发髻散开,甘夫人脸上是猩红的巴掌印。她捂着脸,坐在地上,含泪仰视萧绎,眼中的痛苦和绝望教人心惊不已。
萧妙磬冲过去要扶甘夫人,“母亲!”
似没料到萧妙磬会在这时出现,甘夫人一愣,随即倔强挥开萧妙磬,“滚!我不需要你来帮扶!”
甘夫人手劲儿不小,萧妙磬蹉跌两下方站稳。
萧绎也对萧妙磬的出现而惊讶,开口道:“添音?”
下一刻萧钰进殿,他面沉如水,毫不掩饰怨责的口吻:“父亲如何能动手打母亲。”
萧绎尚着披风盔甲,风尘仆仆,浑身还带着战场未褪尽的血腥杀气。整个同心殿因他而压迫至极,他隐忍低吼:“本以为她只是要送添音去洛阳,我回来才知,她竟纵容侍卫用斩.马.刀阻拦添音!添音和甄素若命有差池,她拿什么来抵!”
萧钰行至萧绎与甘夫人之间,将甘夫人挡在身后,直面萧绎,“纵然母亲所行偏差,父亲亦不该动手,莫忘母亲是您的结发之妻!”
甘夫人颤抖着咯咯笑起来:“是啊,结发之妻,可你父亲早忘了!”
萧绎面色寒的要滴出冰水,看向甘夫人的眼神里,却含着什么的隐忍的难以窥知的东西。他恨恨一叹:“你可知自己都错在哪儿?”
“知道!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吗?伤了你的甄素,你的添音,我便是罪无可赦!”甘夫人近乎绝望的笑起来。
“你——冥顽不灵!”萧绎低吼,“大争之世,实力说话!天子已无权,不过是厉太师手中傀儡。他们册封添音为贵妃,你便将人送去,是明摆着告诉天下,我萧氏不过外强中干软弱可欺之流,甘愿被厉太师掣肘?!”
萧钰沉声道:“母亲已知道错了,父亲息怒。但父亲不顾结发之谊,掌掴原配,难道便是无错?”
萧绎面色更寒,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直欲弑人。他向旁侧一指,“你让开,你母亲犯下大错,你替她说情也无用。”
萧钰寸步不让,“母亲做错的事,便由儿子代她受罚。事关生母,我不会妥协。”
“你——”
殿中侍婢们尽数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萧绎的气场已令她们感到压迫,偏偏萧钰意态坚决,顶风而上,浑然又是一股浩然气势。两相较量下,仿佛将空气都化为重重岩石,压在所有人心口。
无声之时,亦是暴风骤雨。
萧妙磬察言观色,脚步轻轻靠向甘夫人,想再将她扶起。谁想甘夫人忽然间从地上冲起,整个人朝着萧绎撞过去!
这一下来的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甘夫人狠狠撞在萧绎身上,如疯了般的捶打萧绎。
“负心汉!我恨你,我瞎了眼才嫁给你!瞎了我的眼啊!”
双眼通红,歇斯底里。萧绎被推搡得几欲站不稳,双眼亦化作赤红,大手钳住甘夫人双手,喘着粗气吼道:“你发得什么疯!该好好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
“对!我现在的样子奇丑无比,我也疯了!”甘夫人眼泪倾盆而下,“你知不知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你冷静点!”
“负心汉,有本事就处死我!你处死我啊!”甘夫人目眦尽裂。
轮椅上的萧钰,此刻已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眼睁睁看着父母在他面前争吵殴打,他却连最简单的拉架都做不到。
无能为力的悲怆,烧了满腔满壁。
“父亲、母亲!”
而就在他悲痛出声时,一个推搡间,甘夫人被萧绎推坐在地。
萧绎口中犹然怒吼:“甘孟蕤!”却在失手将人推倒后,一时惊住。
瞬间的死寂里,是萧钰痛彻心扉的凄哀。
他连搀扶起生母都不能,只能看着萧妙磬跑到倒地的母亲前面,将人揽起。
这回甘夫人没有推拒萧妙磬,她坐在地上,像个即将失去神智的行尸走肉般,发出断断续续的低笑。
笑声听在耳里,犹如是钝刀在一下下刮着什么,那样的刺耳、不甘、怨怼。
“萧绎……”
甘夫人最后只吐出这两个字,就晕在了萧妙磬怀里。
这一刻,萧妙磬好像在哥哥眼里看到了惊涛狂涌,那是怆然、挫败、自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和对萧绎的失望埋怨。
萧钰手中的岫玉,被捏得近乎要碎开。掌心的汗水沾染了整块玉,黏腻不堪。他猛地一手撑在轮椅上,身子一用力,整个人脱离了轮椅向甘夫人这里扑来。
萧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气,看着萧钰落在了甘夫人另一侧,从她怀中接过甘夫人。
躺在萧钰怀里的甘夫人,面色苍白,发髻散乱,眼角缀着泪珠。虽已晕厥,却像是潜意识陷在绝望的恶梦里,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
萧绎不自禁大步而来,“孟……”
“止步。”打断他的是萧钰冷冷的声音。
萧绎不由僵住,“予珀……”
“予珀”是萧钰的字。萧钰看也不看萧绎,垂头低语,音色却冷然如数九寒天:“父亲甫从战场归来,煞气太重,不宜留在同心殿。父亲一路劳累,请更衣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