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茗儿淡然一笑:“这有什么好难受的。”
“哦。”
沈娉觑着陈茗儿的神色,见她是真的不忌讳,才又放心继续说:“孟敬不像闵之兄长那般有才学,在姐姐这里自然是排不上名号的。”
这话听着就有点意思了,陈茗儿停下笔,看着沈娉,目光探究:“怎么就提到我了?”
沈娉垂着眼,慢吞吞道:“孟敬给姐姐写过很多诗文,即便是姐姐跟闵家结亲之后,他仍是对姐姐念念不忘。”
陈茗儿这才发现小姑娘脸颊染了一层粉色。
“那这些事,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说实在的,连我都不知道呢。”
沈娉结舌,脸上的红晕更深,支吾半天才诺诺开口:“才子佳人的轶事,大家都好传个嘴,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
陈茗儿笑盈盈地看着沈娉,也不再追问,只把写好的养护肌肤的方子递过去,细心叮嘱她:“这里头用了玫瑰和山茶,姑娘当心些,有人是用不惯的。若是脸上起了疹子或者痛痒,就一定不能再用了。”
“谢谢茗儿姐姐。”
沈娉接过来小心收好,又同她确认了一遍:“只照着这个果真就能把皮肤养得同姐姐的一样好吗?”
为了这一身水嫩的肌肤,陈茗儿可没少下功夫。除却外养,还需内调,不食辣,过甜过腻的也要少食,日光更是半点见不得。但陈茗儿不打算同沈娉说这些,只点了点头。
沈娉又缠着陈茗儿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着到了晌午,担心被沈则逮住,这才恋恋不舍地辞了,临出门前还一直说自己没有适龄的姐妹作伴,与陈茗儿又分外投缘。
“那茗儿姐姐,我还能再来找你的吧。”
“姑娘随时来便好。”
沈娉不满地瘪瘪嘴:“我可不敢随时来,等沈小五不在我就来。”
沈则行五,也没个小名,长辈们都叫他小五,沈娉也就是背后过过嘴瘾。
小姑娘叽叽喳喳一上午不停口,陡然空下来还真些安静得不适应。
陈茗儿揉了揉额角,又想起沈娉说起沈则同长宁般配的事儿来,心里那股难言的滋味又冒了出来,她摇摇头,小声训自己,“你又矫情。”
—
后半晌突然淋淋漓漓地下起雨来。先是零星,后又越下越大,把最后一点微末的暑气驱散干净,冷风拂面,竟然觉得凉凉的。
陈茗儿在院中转了一圈,沈则还没回来,看这情形,大抵是要淋雨了。她想了想,人往后院小厨房里去了。
吴婶儿才收了晒在院中的干辣椒,一抬头撞见陈茗儿,哎呦一声:“姑娘怎么在这儿站着?病才好,当心又扑了风。”
“我担心五爷一会儿回来淋雨,想来拿个银吊子去前头给他熬一锅红糖煲姜。”
吴婶儿一面拍打着身上的雨珠,一面道:“姑娘有所不知,五爷不喝那些东西,我以前熬过,一口都不碰。他啊,仗着自己结实,就是病了都不肯喝药,谁劝也不听。”
陈茗儿站着没动,等了一小会儿,仍是柔声央求:“吴婶儿您就帮我拿吧,我能干的不多,也不好总是闲着。”
“成,我给你拿去,你等着啊。”
陈茗儿笑弯着眉眼,嘴角漾起两只浅浅的梨涡:“多谢吴婶儿。”
“你这丫头啊,就是招人疼。”
吴婶儿在橱柜下头掏出一只银吊子来,擦了擦递给陈茗儿,又利索地剁了两块老姜,拿了一包红糖,一并给她。
“五爷要是不喝,你就自己个儿喝了,对你也好。”
“知道了。”
陈茗儿抱着东西从后院过来,正巧碰上淋了个通透的沈则和杨平。
沈则仍是对她视若无睹,快步跑进屋里,倒是杨平嘟囔了一句:“这跑不跑的,也没什么分别了,反正都湿透了。”
陈茗儿放下怀里的东西,跟了进去。
沈则才解了发冠,余光瞥见陈茗儿站在一旁,也不叫她走,也不叫她上来伺候,就晾着她,自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陈茗儿往屋里扫了一圈,径直走到矮柜旁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抱出来,搁在长条案上。
“先把湿衣裳换下来吧。”
沈则背对着她,也不理睬,只用帨巾狠狠地揉了两把头发。
陈茗儿见状,也不再多话,脚步轻轻地退了出来。
等沈则自觉拿糖拿够了,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便只剩一身干净衣裳平平整整地搁在那儿,他以为还在受冷落的人早就没影儿了。
“嚯,”他把手里的帨巾一扔,哑然失笑:“还真是收放自如啊。”
作者有话要说: 沈则:比高冷我是比不过我媳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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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等沈则把自己收拾妥,姜茶的气味以及弥漫开了。
滚了一滚,陈茗儿就先给杨平倒了一碗,所以等沈则循着味出来的时候,杨平正蹲在廊下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热汤。
陈茗儿就在一旁,低照料着仍坐在火上的银吊子。
檐下落雨,一砸一个水坑,溅起的水花洇湿了她的裙摆。
沈则用力咳了一声,叫杨平:“你喝完了进来。”
话撂下,人转身又进去了。
“欸,五爷你洗好了?”杨平端着碗站起来,急忙给陈茗儿递眼色,“姑娘先把姜汤送进去吧。”
陈茗儿抬头只看见了背影,她不慌不忙用毛巾把吊柄裹了,将煮好的姜汁倒入小茶盘碗中,转身交给杨平,“五爷叫你进去肯定有正事,我就不不去了。”
这话说的没得挑,但不对劲儿是真的不对劲儿。杨平也不能多问,接过茶盘,道:“我一会儿就去绣作坊给姑娘拿布料去。”
陈茗儿弯了弯耳边的碎发,轻声细语道:“不着急,等雨停了。”
屋内沈则就坐在窗下的陶案旁,从窗扇的缝隙间将她看得一清二楚,柔柔的嗓音随风入耳。真是可笑,这么温软乖巧,偏偏说起话来软刀子一样,字字见血,割得人心疼。
沈则提了提嘴角,转过头来,随手翻阅着案几上的一本荆州游记。
“五爷,陈姑娘煮了红糖煲姜。”
杨平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了点潮气,把小茶盘往沈则面前一推,“您趁热喝,去去寒气。”
沈则将书册一合,不冷不热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喝过这玩意。”
杨平一想,这也是实话,便不想着再劝他,干脆道:“那我就再喝一碗。”伸手要去拿,又被沈则用书册扇了一下,“搁着。”
我不喝,谁也不能喝。
“得,”杨平赶紧把手缩回来,“那您叫我进来是?”
沈则又低头看书:“把东西送过去。”
“这就去。”
杨平盯着那堆书都有些头疼,“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
“她记东西快,”沈则徐徐翻过一页书,不忘嘲讽:“又不像你。”
杨平看他一眼,诧异:“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沈则也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了。
那些闵之随口提起的,琐碎的,或许连闵之自己都忘记了的,关于她的细节。
他都记住了。
沈则闷笑一声,低头看书,不再说话。
-
雨还没停,杨平就已经从绣作坊把陈茗儿要的布料取出来了,随同一起送来的还有五六本医典。
“这是?”
“五爷离京之后,姑娘就跟着傅医正,在宫内的太医署当差。”
“我?”陈茗儿面露难色,“可我不通这些。更何况是伺候宫里的贵人们。”
“姑娘不用担心,傅医正会担待的,姑娘只肖从旁帮衬些。”
“这样真的可以吗?”
陈茗儿仍是心慌,立即蹲下身一本本翻看着杨平送来的书,眉心蹙成一个川字。
“五爷能这么安排,想来是无碍的。”
“好,多谢你了。”
陈茗儿也顾不上送杨平,顺势跪坐下来,先挑了一本最薄的《素问》来看。
这一看,还真就看入了迷,直至天色暗沉,爬起来点了盏灯,身上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倚着陶案,边读边做注解,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沈则一向睡得晚,临睡前往院中转了一圈,陈茗儿房中的灯还亮着。
姑娘的身影投在碧纱窗上,额前几根发丝凌乱地翘着,俨然一幅埋头苦读的模样,低头勾勾画画,再随意地扯了扯滑落在肩头的毯子,人往低缩了缩。
此时雨停月朗,头顶是被洗刷得极干净的深靛色天空,微凉的空气中有金桂的香气。
舒爽通透。
沈则深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惬意和放松的心境了。
哪怕荆州还有无数艰难等着他去面对,但有这片刻的喘息,也就够了。
还有就是——他暗自一笑:
红糖煲姜凉了是不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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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几天,沈则忙着荆州的事务早出晚归,陈茗儿窝在房中念书,两人打照面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沈则也从未跟旁人问起过陈茗儿,就好像已经这号人抛诸脑后了。
但陈茗儿知道,堂屋的那盏灯这些天一直陪着她,不过多晚,一定是她的灯先灭。
八月节前两日,杨平连着送了好几趟东西给陈茗儿:石榴、葡萄,榅勃、枣梨、糖栗,弄色枨橘,都是时令的蔬果,还有一小罐新酒。中秋吃螯蟹,螯蟹寒凉,必要配着紫苏姜酒。
“等螯蟹蒸好了,我再姑娘送来。”
杨平拍打着衣襟处沾染的灰尘,无意间看到摊开在陶案上医书,上头密密麻麻的注解,都是漂亮的蝇头小楷。
“姑娘的字写的真好看。”
杨平没读过多少书,很是羡慕,憨笑道:“这么多书姑娘全都读完了?”
“还没有,”陈茗儿苦笑:“《伤寒论》有八十多卷,一时看不完。”
“姑娘接着看吧,我就不打扰了。”
杨平才要转身,见陈茗儿张了张嘴,人又停下来,问她:“姑娘还有吩咐?”
陈茗儿笑笑,神情惶然:“五爷什么时候动身去荆州?”
“五天后。”
“那……”陈茗儿话说的很慢,“他近来应该很忙吧。”
“那是自然,有许多事都需要提前筹划。”
陈茗儿抿着嘴唇又笑了笑,有些局促:“我知道了。”
纵然对付那些医书药典已叫她精疲力尽,可她仍是匀出精力给沈则做了个几个香囊,她想当面给他。
“姑娘若是有话要对五爷说,大可去找他。”
杨平思量之后,还是多了句嘴,“毕竟这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陈茗儿眸色忽地一闪,轻声回他:“再说吧。”
上一世,他打完这场仗回京的当日,把她从闵府的柴房里接了出来。
那一日是腊八。
忆起这段往事,不免怅然,陈茗儿叹了声,揉揉额角,随手捻了只枨橘在鼻前嗅着解乏,复又去看啃那本《伤寒论》。
离出发的日子越近,沈则的话越少,待在屋里的多数时候也是锁着眉头盯着荆州地形的沙盘,心中将可能情况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杨平替他打了盏灯,人站在他身后,一只手虚虚地拢着烛火。
眼前蓦然亮起,沈则摆摆手,“不用灯。”
这地形早已烂熟于心。
“五爷,方才我去送东西,陈姑娘问起咱们什么动手。”
沈则直了直腰身,从鼻间溢出一声嗯来,“过了中秋,先把她送到傅婉仪那里。”
杨平疑惑:“我去送吗?”
沈则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方便?”
“五爷你不打算同陈姑娘告个别吗?”
“不了,”沈则答得干脆,顿了顿,又冷嗤一声;“矫情。”
此去荆州,沈则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焦灼的战事,他心中的疮痍,杨平可以想象,却无法体会。这些日子,他不说话的时候总在摆弄着一枚箭矢,那是聊城之战,司空乾替他挡下的箭。
荆州若是胜了,沈则亏欠司空乾的是两条性命。
杨平把手中的烛台吹灭,悄悄地退了出来。
中秋赏月,贵家都在院中结饰台榭,日落时分,司篁声起至月出鼎沸,有不少人家甚至连宵嬉戏,至于通晓。
耳畔丝竹声缭绕,陈茗儿独自在屋内煮酒,新坛黄酒加入紫苏、陈皮、黄糖、老姜,文火慢煮,酒气散开,入口少了几分辛辣,多了醇甜。
酒过三巡,身上暖了,人的兴头也高了,嘴里叼着一根螯蟹腿,跪坐在陶案前,临着元稹的《饮新酒》:
闻君新酒熟,况值菊花秋。
莫怪平生志,图销尽日愁。
愁字落笔,房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陈茗儿迷蒙蒙抬头,待看清来人,唔了一声,瘦瘦的螯蟹腿从口中滑落,掉在膝头。
“佳节人团圆,我还担心你触景生情,是我想多了。”
沈则缓步进来,瞧见案上的字,轻挑眉梢:“提起元稹,人们多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句,你倒是心意特别。”
陈茗儿仔细一想,“其实你说的那两句,倒也是我此时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