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回应车夫一声后,悻悻松开了夏洛蒂。他这才发现,少女久违地身着男装,那头打着漂亮小卷的棕色长发, 也被盘起藏在绅士礼帽中。
清新灵动,英姿飒爽。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夏洛蒂,还有,你的行李箱呢?”
“菲利克斯,你是去游学,不是去享受假期——我这样当然够方便。依照我的计划,我没有带行李的必要。”
少女先一步跳上马车,冲着青年做了个鬼脸。
他无奈地笑了笑,全然接受她所有的天马行空。
“行行行,亲爱的夏洛蒂小姐,你想怎么做都行。不带行李就不带吧,你缺什么需要什么,指出来,我买。”
“哟,菲利克斯,你何时变得这么慷慨?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门德尔松吗?”
“你还记得我姓门德尔松啊?别闹,夏洛蒂,乐团我都和你分享了,我何时对你吝啬过?”
“嘿,先生,你那是雇佣的我,雇佣!小气的资本家,你都没付过我半个铜板的工资呢——”
“是吗,我记得某人签合约时可开心了,从未提出过异议?”
“压榨童工,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嘛!”
“啧啧,我的心突然就痛了呢——那这样吧,你这一路可以好好想想,如何最大限度地从我这讨回你的薪资。”
“你认真的,菲利克斯?”
“对你我从不开玩笑。机会给你咯,夏洛蒂,你可以任意压榨我的私人金库。”
……
*
四月十八日,汉堡港。
夏洛蒂站在码头上,眺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船坞。略带咸湿的海风吹拂在身上,将她的裙摆扬成几段起落的圆滑的连音线。
这座濒临黑尔戈兰湾内,位于易北河下游右岸的德意志最大的港口,即将有一艘蒸汽轮船驶向大海对岸的大英帝国。它将乘载一位就要声名远扬的音乐家,为他拉开职业生涯中通向辉煌的序幕。
不止是德意志,不止是不列颠。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的名字,将会随着他大旅行的路线,响彻欧洲每一寸领土。
“走吧,夏洛蒂,我们该起航了。”
英俊的青年走过来,随手扣上帽子。他从怀中点出两张船票后,向身旁的少女递上了他带着白丝绸手套的右手。
和煦的阳光下,身着水色长裙的夏洛蒂半绾着头发,那些漂亮的棕色小卷垂落下来,随着海风轻盈地飘荡。裙边的金叶刺绣折射出零星的光点,
这条裙子没有买错,她果然还是裙装好看。
菲利克斯十分满意自己的品味判断。昨天一到汉堡,不须提点,他便在用餐的时候给夏洛蒂送上了次日的衣装。
出人意料地,少女虔诚地用双手捧起青年那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拉到自己唇边,在他的手背上印上一个清浅的吻。
菲利克斯睁大双眼,耳朵刷地染上绯红的颜色,心跳急若鼓擂。
只是暮春,而他却像是中暑了一般,只觉得双脚踩在云端上,整个世界都是甜蜜的眩晕。
青梅小姐、从来没有、这边主动地、用异常亲密的方式、表示过她的情感!
她甚至从小到大都抗拒贴面礼——
“那么,该道别啦,我亲爱的菲利克斯先生,衷心祝愿你的大旅行收获颇丰。”
飘忽的青年蓦然怔住,从天堂坠落人间的反差,让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嗯?你说什么,夏洛蒂?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你该去向你的音乐之路,开启你的全新篇章——我就只能送你到这啦。”
“你在跟我说笑吗?小姐,这个玩笑我不接受!”
菲利克斯只觉得眼前一黑,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他焦躁地接上她话语的尾音,十分肯定地传达着他的拒绝。
夏洛蒂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平静地注视着他。她没有逃避他的控诉,更没有像以往那样
“其实,菲利克斯,我犹豫很久才最终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从未想过要失约与你——从那天你邀请我时,我就已经想好了。”
“你是如此的优秀,而我又怎么会甘心只做你的旁观者呢?我愿意陪伴你,乐意见证你变成奇迹,但我不能每一次都应允。”
“我想试试,和你一样,做做现在的我最该做的事。”
“而你更不应该受到牵绊,去做最好的音乐家吧——请让我惊叹,让我折服,让我因为你变得更好。我没有自卑,我亲爱的先生,我只是找到自己想要走的那条音乐之路了。”
夏洛蒂从未这般郑重地和菲利克斯说过话,她握紧他的手,将他的身影刻进她的眸中。
所有不能言语的情绪,都在那深邃神情的波光里,全数摊开在他面前。
“若我终生得不到一次能够正式在台前指挥乐团的机会,菲利克斯,我愿意在幕后做一根烛火,将职业指挥家的理念传播在世间。”
只有音乐家最懂音乐家的追求。
实现自我的音乐理想是他们毕生的夙愿。
菲利克斯敏捷的才思已经想好了千万条论述去反驳夏洛蒂的理由。他唯独没有想到,她从未辩解,只是将她最真实的愿望说出来。
而这个愿望构成的因由,青年作曲家根本无法驳回。
让音乐家放弃自己的追求,等于让他放弃自己的灵魂。
菲利克斯渐渐释然了,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夏洛蒂没有因他失去自我,没有顺应他近乎无礼的自私。他无法想象,他珍视的人因他有了内心的缺憾和理想的不完整,他会背负起多重的枷锁。
这样的夏洛蒂很好。
好到他比上一秒,更加疼惜她。
船舶即将启航,提示的钟鸣在港口彻响。
他和她之间,似乎最缺时间,却又最不缺时间。
做个约定吧,我们各自前行,去做各自的事,去成为最好的你我。
待到重逢时——
你依旧是我心尖的姑娘,我仍然是你执手的情郎。
菲利克斯翻过手,扣住夏洛蒂修长的指尖。他闭上眼,以他温润的唇瓣,将他的珍视于深情,印在了她的额间。
少女惊温暖的棕色瞳仁微张,惊愕还未化作烟波流光,便被带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她的心律从悠扬的柔板变作活泼的快板,还未等她适应过来,温情低醇的和弦声在她敏感的耳畔弥漫开来。
眼中氤氲的水汽几乎要化作晶莹的水滴滴落下来,夏洛蒂满脑子都是菲利克斯身上松柏般的木质香调。
“把我的夏洛蒂照顾好……否则,下次就是你被我绑上船了!”
*
“给夏洛蒂: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旅行!
下次,下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抛下我一个人——看看你可怜的菲利克斯,他几乎在轮船上看见了上帝。
我现在十分羞愧,甚至想回到过去扔掉我的手稿。看看当年天真的我在乐句里都写了些什么,《平静的海与幸福的航行》?哦,上帝,这该死的想象和真是的大海完全相悖!
我经历了些什么?引擎故障加上狂风浓雾……最糟糕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大概再也无法踏足不列颠的领土了。如果有下次,我再也不要乘这家公司的船!感谢上帝,你不必经历这些……
夏洛蒂,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书本上所写的‘无助得像只在风浪里的小船’是怎样的境地——我看东西都出现了重影……亲爱的夏洛蒂,我晕船了!我几乎无法在船上站立,然而躺着会更让我难受,我迫切想要入睡,但那种恶心让我根本无法闭上眼睛。
所以我躺在床上给你写信,这让我稍微好受了那么一点儿。等你收到信件时请千万别诧异,你亲爱的菲利克斯竟然会写出三岁孩童都不如的字迹……饶了我吧,我不会再誊写一遍的——求你别让我再回忆一次这糟糕的经历,它简直就是噩梦!
噢,这该死的晕眩感又来了……我想我需要一只木桶,给你的第一封信就先到写这……
菲利克斯
四月二十日,于不想想起它名字的某片海域”
第55章 Op.55:Hireath
1829年5月25日, 伦敦
致夏洛蒂:
请原谅, 我原本应该在刚到伦敦的时候就给你写信的,但因为那噩梦般的晕船, 我整整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才缓过神来……哦,上帝,为什么我只提及了“晕船”这个词,我的胸口又开始翻腾起来了?
请允许我去窗台前喝杯咖啡, 吹吹风冷静平复一下。
好了,现在让我和你好好聊聊天。
直到今日, 我才觉得“大旅行”的真正意义正慢慢显露出它的一角冰山。我期待通过到世界上其他音乐中心进行游学, 得到我内心最渴望知晓的答案——我的音乐事业扎根于何处才能够绽放出更加灿烂的生命。
而今天,我的《c小调第一交响曲》在阿盖尔音乐厅上演后的反响, 似乎让我有那么一些接近答案了。第一次在异国挥舞起指挥棒, 上帝为证, 没有你在身边,我多少还有些底气不足。谁能想到我只是个作曲家呢指挥乐队?我连钢琴都弹不太好……
不过, 幸运的是, 这里的观众比我想象得要热情得多。这令我的内心安然很多,毕竟我来这里可是穿过了地狱般的噩梦!
哦,亲爱的夏洛蒂, 我们做个约定——请以“不能说的秘密”代替某个该死的词汇——我想,这个词你不会再让我重复一遍吧?这点默契我信我们还是有的。
请放心,我刚落地码头,就受到了我们驻英外交官卡尔·克林格曼的迎接。这几周我没时间好好回复你, 就是因为在他的帮助下我得先梳理完社交需要。伊格纳兹·莫谢莱斯也在伦敦,他帮我搞定了住处,我现在住在大波特兰大街一位德意志钢铁富豪家里。
夏洛蒂,伦敦算是这世上最大的都市了,它宏伟而繁华,我原本并为过多地幻想……但现在,首演的成功,让我又觉得当初的梦还可以再美好一些。
再次请原谅我时至今日才给你寄出这封正式的信。说到这,我十分后悔那封落地就寄给你的废纸,我没法给你一个固定收信地址不说,我连里面写了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都怪那该死的“不能说的秘密”!
请速速回信,务必寄加急,邮资请算我的。
*
6月10日,柏林
致菲利克斯:
拆开你的信件后,我第一眼扫的是信尾——庆幸吧,先生,我正在伏案写作呢。纸笔都是现成的,所以我可以一边读信一边回给你。
上午才收到它,下午我的回信就能在去大洋彼岸的路上了——看,我是如此看中我们之间的情谊。可怜我到现在才拿到你的地址!
请别称呼那封“不能说的秘密”为废纸,在我眼里,它是个“小可爱”。虽然十分心疼你的【涂黑】“秘密”经历,但我还是被那封信件里的菲利克斯萌化了内心。放心吧,先生,那封信上你什么都没写,你只是让我比昨天更【涂黑】觉得你很可爱。
听完你的描述,可怜的菲利克斯,你该不会从此对船都有心理阴影了吧?要不你尝试下某天在英国的公园里散步的时候去划划小船?美景加上平静的水面,我想对你驱散噩梦应该有所帮助?
事实上,我一直都认为姓门德尔松的这一家子都独具慧眼。其他人都在竭尽所能让自己稳定下来寻求保障的时候,你们总能做出些极具魄力的举措——似乎自由选择对你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毫不质疑这次大旅行能给你带来的意义,相信这会是你最睿智的决定之一。
好吧,我看到这里了。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先生,你是在向我炫耀吗?从你给我的住址推断,在你暂住的地方拐过一个街角,我会看到两个音乐厅——汉诺威广场音乐厅和阿盖尔音乐厅!
在阿盖尔音乐厅做了你出国的首演,哦,反响不错但还被你在吐槽指挥的职责?可以的话,菲利克斯,我真想让你尝尝我这瓶墨水糊脸的滋味——那可是爱乐协会乐团专用的演出场地,指挥!上帝知道我此刻有多想能化身你拿起指挥棒,那是件幸福得可以晕过去的事。
嫉妒使我写不下去了,小门德尔松先生,我要和你绝交,直到看到你下一封信为止。
另外,邮费这种事,不都是收信人给吗?
再另外,我衷心地向你成功的第一步表示祝贺,我也在近日理好了我的方向,也已开工。
祝我们都能心想事成。
好了,绝交开始。
*
6月27日,伦敦
给夏洛蒂:
在开始写这封书信前,我有必要真诚地表明一句:果然,能在异国收到你和家人的信件,是最令我感到幸福的一件事。
看到你回信的第一句时,我按捺住想要继续阅读的欲望,坐在书桌前备好纸笔——和你一样,夏洛蒂,我决定也边读边写,或许这样的文字会更纯粹。
……请原谅,我在你关于“秘密”的那一大段里,为没有看到所谓的同情心。相反,我甚至怀疑你在幸灾乐祸?可惜我不在你身边,不能知晓你真实的表情。
不过,能给你带来些许快乐的话,似乎还是值得的。
去公园划船吗?嗯,我会慎重考虑你这个“好心”的提议。
谢谢你对我们家族人员的高度赞美。
我知道的,这种称赞一半都是因为我——在此,我非常高兴地接下它,并觉得也一并接过了祝福和好运。
哦,上帝可证,我绝无炫耀的心思!亲爱的夏洛蒂,你何以如此想我呢?
我觉得我受到了伤害,你必须请我吃德国烤肠来安慰我——就我们在莱比锡大街重逢是的那一家!出了国来到不列颠我才知道,德国的烤肠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神啊,我才离家两个月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