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夏洛蒂,我印象里你从未来过英国,为何如此熟悉我住的地方?
你说得一点没错,这两座音乐厅的确在伦敦久负盛名。而我,也的确为才华横溢的人能在这找到施展的舞台倍感欢欣。
我在几天前和大提琴家罗伯特·林德利同台演奏了《D大调协奏曲式变奏曲》。这首曲子是写给保罗的,但他不知道我在国外把它搬上了舞台——就由你去告诉他这个惊喜怎么样?提示:可以近距离欣赏到一位绅士从淡漠秒变喜不自持的样子。
近来我越来越受到关注。詹姆斯·沃伦·蔡尔德给我画了肖像,但我觉得他的画有些失真。大概是他放大了我身上英国人喜欢的那些特质,以至于让我不像个德国人了。
近来社交依然频繁忙碌,我想这部分你不会很喜欢,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王公贵族我们略过。下个月,我和克林德曼约好了要去苏格兰,会途径约克郡和杜伦郡。
我真正的旅行开始了——当然,我带上了我的绘画箱,放心吧,这一路的风景,我都会给你画下来。
什么?你要和我绝交?直到你收到我信为止?
就写到这,我马上就去寄信!
请把邮费做个记录,等我回来,记得向我讨要利息。
*
8月7日。
夏洛蒂,我确信你的建议没有丝毫作用——我来到了赫布里底群岛,要参观就一定要乘船。可怜的我特意选了个风平浪静的日子,然而……
可怕的晕船!
我的画册上多了很多内容,我脑中的音乐也正在激增。一段关于苏格兰的灵感,另一段关于赫布里底群岛。我把后者的21小节钢琴曲谱给你,那样你便知道这里带给我的奇特情感了。
9月10日。
夏洛蒂,庆幸你提醒我,范妮就快结婚了!
稍后我会寄信给这位终于取得皇家画师职位的亨泽尔先生,他必须采纳我所有关于婚礼的建议。我要为范妮写一首婚礼的用的管风琴曲子——我把他们的主题偷偷分享给你。等他们结婚前几天,我会把它完成的。
听闻你的“职业指挥素养”一书进展的不错,我十分期待当它的第一个读者。虽然你不肯向我透露其中的内容,但我也觉得你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我快回来了,你高兴吗?
12月26日。
夏洛蒂,我终于回家了——我不仅错过范妮的婚礼,今年圣诞节也没有你的陪伴。
这一切都太糟糕,我当时都已经要离开不列颠,可为什么会被一场车祸打断?
在此我要特别感谢你,亲爱的,我听范妮说你拿着那段管风琴主题解救了我的缺席,让她的婚礼不再遗憾。
我内心的情感不知如何表达,所以的一切都在我的《降E大调四重奏》里。希望远在巴黎过圣诞的你,新的一年继续蒙受神灵的恩赐。
而我,抱着你临走前留下来的这些信件聊以慰藉——我被瑞贝卡取笑了,这只调皮鬼似乎也有了心上人……
1830年5月13日。
夏洛蒂,与你再会的这几个月成为我大旅行中最平静温柔的日子,我整颗心灵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终于,我有勇气开始完成这段旅行未完成的部分了。
和你再次说再见,真实一件困难的事。
但看到你在这几个月为里的“指挥教学”事业据理力争、不畏打击后,我羞愧自己停歇如此之久。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再让我和你分开一小会……
1831年三月。
夏洛蒂,我在罗马碰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音乐家。
埃克托尔·柏辽兹,嗯,一个只讲法语的人不知为何敢远行来到意大利……诚实地讲,我觉得他那首斩获“罗马大奖”的《萨丹纳帕路斯之死》糟糕透了。好吧,我和他的友谊差点就因此中断——但鉴于除开音乐,他的确是个很好的旅行同伴,我就稍微忍受他一下吧。
嗯?他的指挥理念竟然和你一样?这可是我在音乐上发现的他唯一的闪光点了!看在我即使冷漠他也陪我这么久的份上,我姑且送他一根黄金做的指挥棒吧。
9月18日。
夏洛蒂,我到巴黎了,这次会在这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能重新在这里见到老朋友们的感觉真好,如果你也在就会更加美妙。
他们似乎都爱在巴黎扎堆,这令我十分疑惑。那位我重金聘请都不来我的乐团的肖邦先生也就算了,就连那个天天嚷嚷着玫瑰花丢了的恩斯特也在,更别说某个就在巴黎赖着不走的金发钢琴家……
柏辽兹也在这,他竟然在做乐评家?怪不得他的音乐我持保留意见呢——不过他的乐评比乐谱好看得多,建议你只把他当评论家就行,最多再加个指挥家吧。
*
法兰西,巴黎。
悠闲的菲利克斯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拆开一封信件,露出一个极富魅力的迷人微笑。
信纸还未完全摊开,他的注意力便被其中一句话吸引,瞬间冻结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菲利克斯,江湖告急——我爸要把我嫁出去!”
正在巴黎居所阳台上喝着咖啡画着水彩画的作曲家,手一抖打翻了咖啡杯。
深褐色的液体化开水彩盒内的颜料,将它们混合成五彩斑斓的……
黑。
第56章 Op.56:逃婚与求婚
“菲利克斯, 江湖告急,我爸要把我嫁出去——
我都没办法把那些画像和真人对应……我这辈子就想和交响乐团过,求援助!”
菲利克斯再次确认这封来自柏林短信的内容, 每一个熟悉的德语词汇都透露着一股陌生的气息。甚至在阅读这些连成句子的文字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每一行字迹的推进而变得惊惶不安起来。
他前前后后地将这张可怜的信纸翻来又覆去,无论他如何用愤恨的目光怒瞪着它, 几乎要将它灼穿,那写在背面的地址和正面的内容都纹丝不动地焊死在米色的纸面上。反而随着次次确认,在他的脑海约见明晰。
地址,没错,是青梅小姐的固定住址。
字迹,无误,甚至是她在惊慌中写出。
菲利克斯捻起那张信纸对着太阳, 阳光透过纸页, 将清秀的字迹映照得游丝分明。
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满是荒谬,唇角的抽动连带着整个身体的震颤。
夏洛蒂, 嫁人?
上帝啊, 你是要毁灭世界了吗!
灵光突闪,黑发的作曲家猛地意识到这封信署名的日期是几天前。
从柏林到巴黎,几天的时间,足以改写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轨迹。
而这几天,足够让某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一份完全陌生的婚约书上。
哦,该死!巴黎和柏林怎么那么远——
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菲利克斯猛地起身,画架被他大幅度的动作连带着晃悠了几下, 那幅笔触清新的水彩画从画架上跌落下来,砸在桌上那掀翻的咖啡杯上。
一下午的心血毁于一旦,但小门德尔松先生丝毫都不痛心。
他只恨自己没有长翅膀,不能即刻从法国飞回柏林。
步履匆匆的菲利克斯刚从阳台进屋,心不在焉的他差点迎面撞上雇佣的仆从。
觉察到主人神色变化的仆从恭敬地退到一边,他瞟了眼阳台那幅宛如狂风过境的场面,低眉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先生,阳台上需要我收拾一下吗?”
“不需要,别管它,不重要——现在你去帮我安排回柏林的马车,立刻马上!”
“好的,先生,但是在此之前……”
“没有但是,去叫马车!”
仆从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在主人几乎冒火的瞪视下,他递出一封信。
“又是信——我现在没时间看。你扔在桌上,等我回来再说。”
“可、可是,这是肖邦先生的急信——”
小门德尔松骤然被定格了神态,仆从唯诺着给自家主人补刀。
“您说过的,除了柏林的信,肖邦先生的信件务必要第一时间提醒您阅读和回复……”
还未等仆从说完,他手中的信就被黑发的青年一把抽走。
“你还在等什么?我现在就看、就回——需要我再说一遍吗?我的马车!”
“……是,先生,我马上就去。”
久违的焦躁打破了菲利克斯一贯的冷静。他甚至懒得拿就在手边的拆信刀,徒手就撕开了信件的封口。
哐当——
一枚精致的戒指碰撞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菲利克斯正纳闷:某个纤细的钢琴家该不会弄混信件写错地址了吧?
万一是这样,阅读一封不是给自己的信件就太不符合绅士行为。
他犹豫着要不要重新封好信件,退回给肖邦让好友确认一番。然而,那枚已经停落的戒指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荆棘蔓延出的戒托上,一朵洁白的蔷薇花正在花枝上绽放。
是德沃克林的白蔷薇——
和他当初机缘巧合下,跟夏洛蒂互相交换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
信纸被唰啦一声抖展开来,菲利克斯也顾不上等寄信人的恢复确认了,急速却又精准地阅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信件是写给他的,内容是一份委托,关于一位小提琴演奏家丢失的身份证明……
阖上信纸,菲利克斯难掩内心的激动,他抽开抽屉,点了张高档手工信纸,提笔便给肖邦回起信来。
“亲爱的弗里德,你完全不知道,你给我的这封信和那枚戒指带给我多大的震惊……
就凭这个和夏洛蒂一样的姓氏,我就一定会帮你把这件事办好。原来你的这位朋友,和我是如此有缘分……”
匆匆回完信件,菲利克斯交握着双手置在唇下。他将自己靠在座椅柔软的背靠上,盯着那枚书桌上的白蔷薇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雪中送炭不过如此。黑发的作曲家在心中暗暗发誓:就算肖邦无情地回绝他的乐团邀约也好,还是打马虎眼般婉拒去德国演奏也罢,他将一辈子喜爱这个波兰游子的音乐。
原本算上某份工作职位的邀约,菲利克斯只有一半的把握能从卡洛斯那带走夏洛蒂。
但现在有了这枚戒指——他失败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噢——弗里德里克·肖邦,这个波兰人果然是天使!”
*
今天是夏洛蒂离家出走的第七天。
棕发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偷偷观察着窗外。确认外面的景象和昨日并无区别后,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而后,她滑坐在窗下,环住自己叹起长气来。
视线飘忽到床上,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是夏洛蒂这几年音乐理想的最终成果。她在前不久终于据理力争,在柏林声乐学院得到了一个废弃的教室用来教授她的职业音乐指挥相关。尽管门可罗雀,她依旧在这个古板的年代看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在这个时代谈希望就是一种奢望。
它太像流星,划过天空时,连许愿都来不及。
卡洛斯不知为何,突然对夏洛蒂的一切音乐追求开始了强烈反对。
盛怒的父亲酝酿几天后,终于用出嫁这记大招将女儿砸到几乎灵魂升天。慌不择路的少女再给某位先生写完求救信后,只得连夜逃家,辗转周折后躲进这间小旅馆。
虽然慌乱之中,寄往巴黎的求救信是加急。但夏洛蒂并不确定,自己离真正的解救,还需要多久。
简直度日如年!
房门敲响。
夏洛蒂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客房服务或者是送餐。几乎不敢出门的她挣扎着站起,将门开了个小缝。
似乎是……一个、男性的身影?
惊恐的她马上要关上门,却不敌他的力道,被推开门,关上,上锁。
“我的傻瓜,看清楚了——是我,我回来了,别怕!”
菲利克斯取下帽子,露出他那头标致的黑卷发。他将帽子和随身的纸袋搁在门边的柜子上,转而向夏洛蒂走去。
“菲、菲利克斯?”
“除了我,难道你还在期待其他人吗?我可爱又可恨的夏洛蒂,嫁人?”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一字一顿,几乎是用极其压抑的喉音质问着她。那些久别的思念,甜蜜的再见,连同无处安放的惊惶与隐怒,将他整个淹没,令他无法呼吸。
菲利克斯握紧夏洛蒂的手腕,一把将她带进自己的咫尺间。
“嫁人?!你有想过我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心情吗?”
“那不是我的本意,我——”
他打断她的话,直击问题的根由。
“狡辩,夏洛蒂,为什么不跟卡洛斯提起我?你把我到底放在哪里!”
连日而来的委屈,终在此刻爆发,她满目都是闪烁的水光,愤愤不平地反问他。
“你?提及你——”
“我亲爱的菲利克斯先生,我怎么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但我从未向你倾诉过,也从未得到过你的回应——连‘我爱你’都没有,我怎么确认我们的关系?!”
青梅小姐的质问令他怔愣,而她的眼泪令他心疼。
他松开紧握住她腕间的手,俯身吻去她眼角溢出的水滴。
长久停落的吻,比蝴蝶的翅膀还要轻盈。
它拂去所有的细枝末节,只停留下两颗鼓跳如雷的心。
“夏洛蒂,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分歧——含蓄如我,我以为……我所有的表现都足够明了了,而你也给了我相应的回应……原来,从始至终,你都以为自己在单相思吗?”
菲利克斯轻轻环住夏洛蒂,鼻尖和她轻碰。许是第一次和心爱的人如此亲密,他有些拘谨和羞涩,但那双蕴藏着整片星夜的眼睛里,慢慢都是绵绵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