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风到了楼下胭脂铺子,随便逛了逛,挑了两盒胭脂就返回来。
刚到门下就见阿蛮神色不定,屋里也传出了声音来。
“既是这样,那是在下唐突了。”默声许久的裴寂站起身,拱了拱手:“请恕在下先告退。”
晏衡漫声道:“裴公子何必急着走?菜都点好了,吃了再走也不迟。”
裴寂没再说什么,看了他一眼,退出房去。
李南风拦住走出来的裴寂:“你去哪儿?”
裴寂默然,最后拱手:“在下还有事,恕我先告退。”
李南风望着他头也不回下了楼梯,转过身走向晏衡:“怎么回事?”
晏衡把字据收进怀里,缓慢地拂茶:“你不是听到了吗?他说他有事。”
李南风狐疑坐下:“他能有什么事?”
晏衡手顿住:“你怎么知道他没事?”
李南风当然知道,裴寂在京除了洛永之外无亲无故,就算是洛永有事,他也不至于挑在她的饭局中间来相扰,她看出来晏衡这态度有点问题:“那他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想来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是我贸然让你带他过来,让他不自在了。”晏衡淡淡啜茶道。
李南风又不是今日才认识裴寂,吃顿饭而已,如果他是这么经不住场面的人,她怎么可能跟他深交?又怎会不假思索带他来这个饭局?
反倒是晏衡,她太了解他了,他这神情怎么看都透着有夭蛾子。
想到这里她说道:“是不是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晏衡撩眼:“不就是随口聊了几句家常。”
“只是家常他怎么会突然走了呢?”
晏衡放下茶杯,神色也跟着变得严肃:“李南风,这个姓裴的不过是个你才雇来的人,你不觉得你太紧张了么?”
李南风道:“就算是雇来的,那也是我雇的,你就能这么针对他?”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针对他?”
李南风定坐片刻,复拿起扇子:“我懒得理你!”
说完她转身要出去。
晏衡脚步一错挡住她去路。
阿蛮也眼疾手快地把梧桐拉出去,把门关上了。
晏衡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觉得你对这姓裴的过于在意了一点?我听说他从没有什么当管事的经验,但你居然第一眼就认定他了,还指点他怎么办事。
“纵然这些事是我道听途说,如今你对他这般紧张总是我亲眼所见。你这么做到底出于什么理由,麻烦你说来给我听一听?”
李南风道:“你想听?”
“当然!我晏衡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当傻子。”
李南风望着他:“那你觉得我把你当傻子?”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对他格外不同?”
李南风冷哂,顿片刻道:“因为他是我前世挑中的夫婿。”
晏衡一腔躁火瞬时凝固。
“你说什么?”
李南风往下道:“他原是我在决意招婿之后挑中的夫婿人选,但我母亲横插一杠子,她把裴寂赶出了京城,还让他发誓永不回京。
“因为我,他什么都没有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被我母亲害死了。
“我深觉对不住他,没想到这次会通过洛永提前见到他,我对他的种种不同,都是因为我想要弥补他,现在你听明白了?”
晏衡站着没动,仿如石化。
“虽然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但我心里的愧疚过不去。我不愿意他因为我受到莫名其妙不公正的对待。你手握重权,却这样针对一个无辜的人有什么意思?”
晏衡望着她,喃喃道:“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你说过?”
李南风平静对上他目光:“我也从来没听你说过你为什么杀妻。”
说完她收回目光,径自拉开门走了。
晏衡顿在原地,阿蛮他们推门进来他也未曾发觉……
第468章 打一顿吧
李南风下了楼梯,杨琦跟上来,她摆了摆手,立在街边。
街上人头涌动,自然已经没有了裴寂的影子。
倒也无所谓,她本来也不是来追他的。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晏衡心里有疑问,不能直接来问她?而是要支开她针对裴寂?
她好奇晏衡为什么杀妻,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并不曾因此做什么。
路边有卖烤肉串的摊子,香味勾出她的馋虫,她挑了张小桌坐下来。
摊子不大,一个只容四五张小桌的棚子。一身锦绣的她很显然与这地方格格不入,更别提她身后还立着同样装扮不俗的丫鬟和六个牛高马大的侍卫。
棚子里的食客和路过的人们都纷纷侧目,但她并不管,招手让店家上肉串儿。
有损风仪的事情她也不是没做过,啃鸡爪,啃猪蹄,啃羊骨头,私下里,或者说在李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她尽情地让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从前想,纵然陆铭与程淑偷情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如果当初母亲不曾如此强横地阻挠她的决定,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她是不是至少不用受到丈夫与引为知交的程淑的双双背叛?
诚然她也不能肯定,裴寂就一定能对她从一而终,却也应该不至于如此下作。
李夫人是母亲,她不能拿她如何,便只能希望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结果并不正确,陆铭死了,裴寂没有了前程,她惨遭儿女背弃,就是她李夫人自己,最终也落得凄清离世,谁也没得着便宜。
“姑娘,”梧桐期期艾艾地上前,“您要是很生气,要不然上去把晏世子打一顿出气吧?”
南风指指旁边小杌子让她坐。
“姑娘……”
“不打。”
“为什么呀?”从前她生气,都是打晏衡一顿就出气了。
“万一一不留神打死他,不好交代。”
“……”
梧桐跟了姑娘这么久,此刻才知道原来不叫着嚷着打晏世子的姑娘最可怕。
“姑娘,您的串儿来了。”
店家端着盘子上来,手还是微微颤抖的,很显然被她这阵仗给吓着了。
她拣起一根串,倒是香得很,尝了口,没什么味道,再看看桌上,一堆堆瓶瓶罐罐,应是调味的,从前老见着晏衡吃这玩意儿,她却没吃过,一时间并不知道怎么弄。
马路对面馆子里,扶着茶的裴寂透过窗口凝望着出神的她,终是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缓步走了出去。
但他刚走到街边,脚步又不觉停下了……
李南风面前那盘肉串被人接过去,他一边在她对面落座,一面娴熟地往上刷油汁,刷椒盐:“肉上来,要趁热先上料。这样才入味。”
梧桐连忙起身退后。
李南风胳膊肘撑住膝盖,一面咬着没有味道的肉,一面瞥着对面。
晏衡把刷好料的肉递回一半放回她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挥开扈从们。其余食客见状也纷纷撤人了。
“我以前也不会吃,那次我送你香丸,你说我是乡巴佬,其实并没有错。晏家虽然是世家,我母亲家世也没差到哪里去,但我在沙场出生长大,在建朝进京之前,我的确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吃的穿的都是能满足最基本的要求就行。
“如今你看到我还能有几分世家子弟的作派,不过都是前世上位之后,这几十年才薰陶出来的。
“但吃的这些苦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在我上位的过程里,我凭借这份忍耐和毅力得到了很多。”
晏衡吃了口肉,细嚼慢咽咽下去才接着往下:“我父亲当年有很多属下,在他被封靖王之后,这些人也都论功行赏,就像我嫂子娘家徐家那样。
“他们虽然兵权上交了朝廷,但皇上恩待我父亲,还是放了些权给他。这样,当年的那些将领,一般而言,就也还是听命于靖王府的。
“晏弘当时已经是靖王世子,他有天然的势力,而我跟晏弘争夺世子之位,势必少不了要拉拢这些人,当时驻守京畿道津州营的有个叫黄焙的,是为数不多地向我示好的将领之一。
“他找上门来,要与我联姻。
“当然我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单纯,我父亲在母亲死后郁郁寡欢,疏于军务,手上的权力在那时也已经在被手下许多人盯得很紧。
“黄焙就是其中之一,他提出相助的条件除了谋夺他想要的官职权力,还想傍着我这个冲着靖王爵位去的晏家三少爷飞黄腾达,于是他提出把女儿许配给我为夫人。
“我当时眼里只有翻身两个字,哪里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管她什么样的姑娘我也认。
“但黄焙对我的控制欲太过明显,我又怎么会不提防?
“那女人过门之后,我为防生下孩子被她当成把柄牵制我,所以并没有急着跟她圆房。
“我父亲在我心里是那样渣,那样对不住我母亲,即便我不想做个他那样的人,也知道就算要生孩子,也得在我摆脱黄焙之后。
“但我没想到,黄焙居然连送过来的女儿都是假的。”
李南风停下了动作。
晏衡转动着手里的肉串:“那日我发现她正打算窃取我的机密呈给黄焙,就质问她。结果让我看出了马脚,她对黄家家史居然并不熟。
“后来我私下里就让管卿他们仔细查了查,就发现那女的居然是外面买来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儿,连他黄家的小姐都不是。
“黄贼一面想从我手上得好处,一面想牵制我,一面还这么埋汰我。他不把女儿嫁给我,可见是并不打算事后还留我活路的。
“纵然我不在乎他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品,做出这一步我也不能忍。既然她没想过跟我过日子,为免留着走漏更多消息,稳了一段时间后,我就找机会把她除了。”
李南风目光凝在他脸上。
晏衡把最后一口肉吃完:“我居然娶了个这样的赝品,被姓黄的这样恶心,这是我毕生的耻辱,更让我觉得窝囊的是,为了摁住这个耻辱,我面上还得把黄贼当成我的岳父,一直到设法报复完为止。所以她怎么死的,我从来不愿说及。”
第469章 我没钱了
李南风不知不觉把肉全吃完了。
她在盯着盘子发呆。
晏衡道:“你在想什么?”
李南风在想,她刚才应该把他这手刷烤肉的本事学会。这样下次再吵架,她就可以自己刷来吃。撒娇耍赖这种事在李存睿和李挚面前也可以做,但刷烤肉不行,风雅的他们压根不会。
晏衡看她片刻。随后扭头:“店家,再来二十串肉!”
肉来了。晏衡蘸好料,递给她。
李南风看着盘子里香喷喷滋滋冒油的肉,拣起根肥瘦搭配得最好的来。
晏衡望着她,声音温软:“李南风。”
李南风埋头吃着肉。
他又道:“李南风。”
“叫魂。”
他笑一下,撑桌的手指轻扣桌面,目光温和无害:“我没钱了。”
李南风抬头。
“上次你给了我二十两,已经过了好多天了,刚才那桌菜我又白花了三两银子,你要不要给我点零花钱?”
……
靖王的兵权是举朝武将之最,黄焙把个假女儿嫁给他晏衡,是做两手准备,若是晏衡没发现,又有了子嗣,那黄家会拿孩子牵制他。
若没有子嗣,那把晏衡一除,到时靖王死了,晏家三兄弟也都死了,那么这兵权就将分散到诸将头上。
这等于是瓦解了靖王府的权力,而跟着靖王的这批将领则是首当其冲的得益者。
当然大多数人都还是忠诚的,但忠诚者往往也敌不过黄焙这样的人的算计,到时候,黄焙即便成不了靖王,兴许也会成为权力鼎盛者,毕竟他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
黄氏死后,晏衡对婚姻依旧没有想法,但这并非是他看不上女人,只是经过夺爵一事,再加上那女人死的不明不白,他名声变得不太好。
好人家不会把女儿嫁给他,那些个循规蹈矩的闺秀,他这种放浪形骸的也看她们不上。
心思灵活的倒有不少,也不乏模样靓丽的,性情温顺的,知情识趣的,但冲什么来的,他心知肚明。
偶有几个看上去是真与他有点缘的,也终是失了些与他匹故的底气,差点意思。
当看左看一个不是,右看一个还不是,续弦这份心也就慢慢淡了下去。
心思再活起来的时候,是那日他在承天门下,延平侯府那个李南风风风火火地闯入他眼帘之时。
那日他跟薛岎坐在承天门等人,唠嗑时她牵着个孩子一面数落一面往宫里走,满朝贵眷,像她这样进宫的,是独一份。
他听得很有趣,因为她数落侄儿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母亲数落他。
彼时他功成名就,有权有闲,也正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宠臣,而李南风则刚刚收拾完陆铭和程淑,四处都是关于这位李家当家人的小道消息。
他闲来无事,也曾对这些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文官家小姐——不,是将门出身的小姐也少有她这份手腕。
靖王与李存睿虽然交好,但晏衡并没有去过李家,自从李存睿过世,两家关系更是淡了下来。
李南风他认识,但从来不曾打过交道,原来,京城人嘴里的“泼妇”,是这个样子的。
从那以后,他开始听到李南风的名字就会竖起耳朵,看到她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投去两眼。
再后来,竟然发展到无事可做的时候,主动打发侍卫去探听李南风近期做了什么,又干了些什么事,靖王府他一人独大,也没人敢说他这么样有多无聊。
其实他们经常也会在各种场合碰面,有一回英国公府办喜事,他大驾光临了,然后在他们家园子里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