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妃道:“把那边几筐草药拿去晒晒!”
……
沈家这边,晏驰把十七年里的经历一鼓作气说了出来,嘴皮子利索的他每说到一桩,相关各房的人背脊就要抖一抖,地上沈栖云一家反倒是没了反应,看似已经麻木了。
沈铭山早已经气到脸色铁青,到后期忍不住老泪盈眶,等晏驰停下来,他抬眼望着沈栖云夫妇,咬牙指着他们,竟没能说出话来。
沈侧妃坐不住,上前道:“父亲勿恼,不必因为这些事气伤了身子!女儿如今也好好的呢!
“弘哥儿承蒙沈家栽培,学业有成,明年开春便将下场应试。驰哥儿当年我们不都还担着他养不活?在父亲庇佑下,他如今也好好的。父亲……”
沈侧妃原是要宽慰老父亲,说着说着望着他白发,竟忍不住哽咽起来,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伏在他膝上呜咽起来。
那十七年里兄长的忽视,嫂子们的微辞,她都可体谅原谅,唯独是卢氏打她的那一巴掌,沈栖云得到了恩报之后的埋怨怪罪,令她难以承受!
他们的怪罪,也就把当年那些可以体谅的事情都催化成了肉骨里的刺,变得不能原谅,在委屈里加码了。
沈铭山手覆在她肩膀上,掌心也在微微颤抖:“你还在替他们遮掩,你要遮掩到几时!”
沈侧妃执帕拭泪。
老太爷深吸气,缓缓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老迈昏庸,自你母亲过世,对家务事我竟。”说完他转身面向靖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王爷可否允准?”
靖王颔首:“岳丈只管直言。”
“我这三房子媳败了家风,不堪留在朝中给后辈们作榜样,明日沈栖云便会将辞呈递交吏部。之后我会让他回蜀中定居。
“沈亭虽未有大错,却也是非不分,该受惩处,我想恳请王爷出面斡旋,将沈亭调离京职,以为外任。”
“父亲!”沈栖云大惊,“儿子知错,您饶了儿子!”
“我若不饶你,便该将他打了板子再送蜀中才是!”沈铭山道,“你这无仁无义的东西,为了个官职把你妹妹当什么了?你不该为官,你只配回乡自省,为后辈子弟之鉴!”
“父亲!”
沈栖云跪行上前,给沈铭山磕起头来。
靖王看着,抿唇没有言语。
老太爷抢先发落辞官,不过是怕他一言令下要让他把沈栖云一房逐出门墙才算。
但掌心掌背都是肉,父亲顾念儿子也无可厚非,何况沈栖云也未曾对沈侧妃实施过什么恶举,都是事赶事才到了这境地。
如今一心求来的仕途被老父亲一手掐断,结果也算是公正了。
想想,便说道:“岳丈有示下,小婿自无不从之理,辞官的事你们商量就好。
“只是三哥治家不严,致使卢氏伤了侧妃,这却是有犯王法的事,你我两家已结两姓之好,朝堂上我没透露过风声,但关起门来三哥却不能不给我个交代,离京之前,不如把许大人请过来,当面把这事说清楚?”
第157章 有孩子爹
晏驰听到这儿,不由得冲靖王投去一眼。
大家注意力都在沈侧妃被兄嫂轻视的事上,没有人提及沈芙出阁时发生的传言,但晏驰自己却知道,沈栖云父子早就怀疑上了他,并且还打算过要找到证据把他拖出来指证给许家。
许家因婚事风波受了影响,沈栖云走了,但他们两房终归还是亲家,来日若是这事他们再传给许家听,照样许家跟晏家,或者说跟他晏驰还隔着根刺。
靖王将事情挑了出来,沈栖云夫妇只要当着面把事情来龙去脉跟许家说清楚,许家便也再管不到晏家头上,也避免了日后许家再被卢氏他们挑拨!
沈铭山也深深看向了靖王。
“父亲所虑很是。”晏弘站起来,跟沈铭山拱手,“外祖父明鉴,芙姐儿出阁时的传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三舅母无礼在前。
“此事实属无风不起浪,与其让许家百般猜测,倒不如当面讲清楚,省得再引出许多别的猜测来。”
沈铭山沉气,望向望着沈栖云:“你意下如何?”
沈栖云咬牙垂头,他除了答应,又能如何?
……家事家办,内里的事情没必要全都撕出来给外人看,两厢便议定沈栖云明日递交辞官,靖王琢磨着最迟明日下晌他能让吏部把辞呈批下来,当下也表示由他去约许淮生,明日晚间到沈家碰面,这期间也正好容沈铭山心情有个缓冲。
沈铭山挽留靖王与沈侧妃他们用饭,靖王推辞改日,沈铭山自己也心潮难平,也就不再强留。
目送他们上了街头,回步转身,见沈翼夫妇在面前,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喃喃道:“何以会如此?何以会如此?”
黄氏不忍,上前道:“老太爷保重。其实发生这些事,说来也不奇怪。
“沈家自第一代入仕为官的先祖时起,至今已传了有七八代,就是前两朝江山更迭,也没落到须自谋前程的地步。
“家中子弟生来钟鸣鼎食,三叔他们这辈没过过苦日子,当年又都正是年轻有为之时,自然都还是暗暗盼着旧朝不倒,好延续荣华富贵。
“因而总归也是有几分怪责姑父他们起事破坏了这股安稳,移情到姑母他们母子身上,也就没个轻重了。
“自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朝江山变,如今眼看着当年不如咱们的都纷纷起来了,像沈家这样从高处猛跌到谷底的,几个人能如老太爷般看得开?
“便是我们,若不是年纪小小就遇上了战乱,早年那些浮华都印象不深了,也未必能沉得住气。
“三叔他们是急功近利了些,但,这也大约是安逸已久的大部分世家子弟会有的作为。”
沈栖云他们几兄弟,在前周都是鲜衣怒马的人物,偏生搅乱了朝局、令他们远离风光的又是自己的妹夫,哪里会没有怨气?
收留沈侧妃母子是一回事,但是否还能一连十几年如一日地关怀备至,则未必了。
所以沈栖云能默许卢氏有微词,也能拿出当哥哥的作派理直气壮埋怨妹妹,只不过碍着血肉亲情,没把那层意思挑出来罢了。
而自然也不会有人多事地在老爷子面前提起,因为当年,靖王也曾去信沈家,希望能有沈家人入营发挥所长相助宁王大业,却被老爷子自己婉拒了邀请。
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也跟沈栖云兄弟一样心里怪着靖王,又哪里敢去他面前吭声?
就是黄氏自己,若不是他此番回来对沈侧妃情真意切,她也是万万不敢直言。
沈铭山撑着廊柱,听完半日才缓缓匀气:“只怪老夫短见,当年贪生怕死,结果连累了女儿外孙!”
黄氏忙道:“孙媳狂妄,信口胡言,老太爷您罚我!”
“罚你做什么?”
沈铭山拒绝沈翼前来搀扶的手,沿着庑廊缓步往前:“沈家已经难得几个明白人了。沈家小辈们,日后还得你们来当榜样。
“所幸是还有你们——不然,这家声就真要垮在我手上了……”
……
沈侧妃乘着步辇回府,沿途透过车窗望着骑马在侧的靖王,默然良久,深深吐了一口气。
进了王府,靖王着人牵马下去,沈侧妃下车走到他面前,深施礼道:“今日多谢你。”
靖王转身望着她,半日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这是我该当的。”
沈侧妃攥攥手,道:“不管怎么说,你今日还唤我父亲作岳父,让我这个出了嫁的女儿在娘家有了应有的尊严,还是要多谢你。”
靖王看看远处已经避开进门的晏弘兄弟俩,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也曾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就是如今这模样,你管教好了两个孩子,还维护着这个家,盼着我晏崇瑛好,那就是敬着我,我自然也该敬着你。
“便算是有些缘份尽了,总归夫妻恩义还在。你不要想太多,总之孩子爹还杵在这儿,不会不管你们。”
沈侧妃点头:“我如今知道了。”
靖王沉了口气,又道:“进屋去吧。”
沈侧妃退行了两步上阶,半途忽然转身:“你如果去昭华堂,帮我跟她说一声,我晚饭后想去寻她说几句话。”
靖王望着她。
她颔首抬步,往前走了。
……晏衡被靖王妃抓了壮丁,搬了几筐药材在太阳底下晾晒,一面跟庑廊下坐着碾药的靖王妃唠磕:“您最近不跟官眷们吃茶串门了?”
靖王妃道:“英国公家里老太太重病了,忙着呢。荣国公夫人早两日才来过咱们家。东乡伯夫人势利样儿,没什么可聊的。
“其余相熟的官眷都是隔三差五往我这儿来,我都是抽着空才能忙乎点自己的事情,哪里闲了?”
晏衡道:“那李南风她娘可比您忙得多。”
“那还用说?他们一大家子的事呢。”
晏衡撸袖刨着簸箕里的当归,拍拍手要回屋,头一抬就看到靖王进院门了。扭头看了眼还埋头碾药的靖王妃,他清了下嗓子,高声道:“父亲来了?”
第158章 毛没长齐
靖王边走边瞅他:“好好干活!”
靖王妃手里辗杖顿了顿,看着沿庑廊走过来的他,随后又低头继续起来。
“怎么自己碾上了?”靖王道,扭头看见晏衡:“你牛高马大的,怎么让你娘干这粗活!”
晏衡摊手:“我不在晒药么!回头晒着了母亲,您又该怪我不帮她了。”
靖王妃的药材向来只她自己一个管着,不让下人碰,毕竟药不是寻常之物。
靖王收回目光,撸袖子来夺辗杖:“我来。”
靖王妃不让。
靖王还夺她还不让,他便一笑,一把扯开她,坐下来熟练地碾起来:“你傻呀,你男人什么不多,就力气多。这种粗活你不让我干,那不是便宜了我。”
靖王妃听他这么说,索性丢给他了。
晏衡把晒过的一簸箕药端回来,瞅着靖王道:“沈家老太爷进京了,父亲怎没陪着老丈人用过饭才回来?”
靖王抡起碾杖往他抽去,晏衡脚尖一点,踩着柱子跑屋檐上去了。
“有胆你别下来!”
靖王指着他骂完,坐回来又看向翘腿坐在旁侧的靖王妃:“用什么饭?我又不是去探亲的。这熊孩子真不会说话!”
靖王妃拨弄着篓子里的药,没搭理。
晏衡蹲在梁上说:“那沈侧妃他们过去了,沈家老太爷没说什么?”
“说了。”靖王左手扶着碾杖,右手往碾槽里添了点药材,正经起来:“人是我着人接过来的,他沈栖云打了我晏家的人,自然得对我有个交代。
“明日沈栖云辞官,我会再请上许淮生一道去往沈家,把沈芙出阁那日的事让沈栖云夫妇当面说清楚。”
他接着又说了几句,话虽简短,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以至于晏衡觉得他压根就是说给靖王妃听的。
靖王妃坐着没走,听到此处神色渐渐缓和了些。
沈家人具体怎么样她不甚清楚,但沈栖云这一房的立足不正是明摆着的,他辞官归乡后,晏家是断不会让他再任职,至于沈亭,且放个外任,有家族压着他,态度摆正了也还是有前途的。
沈侧妃肯定也不止受了沈栖云夫妇的委屈,但到底也仗着娘家平安过了那么多年,那些此后不再看不清楚的,就且不理会呗。
总之有了这么一遭,沈家想必是不会有人敢轻易挑拨了。
沈家那边收敛了,说起来,于她和晏衡也是好事。
她说道:“沈栖云也是自作自受。
“弘哥儿他们也得看清形势,沈家就算是不存在挟恩图报了,日常人情世故里,有什么用得着这位姑太太的地方,只怕还不少。
“该帮是得帮,就是别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靖王望着她,声音立刻软得跟身上的绸缎:“好,我回头就让初霁去说。”
“说什么说?”晏衡道,“咱们说了也没用。”
靖王粗嗓子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晏衡闭嘴了。
……
靖王碾完药,看在他干了活的份上,靖王妃赏面许他留下来吃了晚饭。
饭桌上有晏衡,气氛还算没那么僵。靖王就顺道把沈侧妃说要来找她的事说了。
靖王妃寻思道:“这事我也没出什么力,她何必特地过来?”
那边若有事求助她还是随时欢迎,只是与沈氏终有正侧室之分,为免碰面使需要依礼拜见的对方心里难过,她并不想多见面,更没想过要立什么规矩,因此想不到她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靖王也有些吃不准,“你要是不想见,就让丫鬟去回了也成。”
靖王妃倒觉得没这个必要。
饭后见靖王还坐着没动,就咳嗽着催起客来。
靖王磨磨蹭蹭走到她面前:“都入冬了,你可要添置什么?你跟我过了那么多苦日子,我也没有正经送过你什么衣裳头面,改日我带你去街头看看样子,回头请将作监给你打几套可好?”
远处坐着的晏衡有点看不下去,道:“父亲都不懂,您应该买了回来再说。”
靖王扭头:“瞅你那破嗓子!你毛都没长齐,你懂!”
檀香忍笑走进来,道:“禀王妃,沈侧妃求见。”
“请她进来。”靖王妃扬首道,又瞪那双父子:“你们还不走?!”
爷俩便一前一后出门来了。
沈侧妃立在门下,看到他们即屈膝行礼。靖王点点头,指指里头示意她进去。
晏衡还了个礼,看到她身后丫鬟手上捧着个包袱,好奇看了两眼。
靖王回身扯了他一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