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热听进去,国庆假窝在家里看书,偶尔开窗休息,听见院子外三轮车开着喇叭老驴般路过,喇叭里喊着贩卖的物品,报完一遍,开始放“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上楼来送果汁的祈畔跟着哼了一段,到祈热房间,随口问一句:“时樾国庆节也没假?”
祈热从书里抬头,“嗯,他实习。”
“实习应该也有假期。”
祈热埋下头,“大四了,都挺忙的。”
祈热也忙,之前错过保研申请,只能自己考,学校还有几门课要上,花自酌那边也时不时催她定题,先前在法国合作过的出版社给她发邮件,把书名发过来,问她能不能翻译,她当即回信,于是又多了件事儿。
日子像是回到大一,她每日往图书馆跑,把翻译的书定下每日任务,有一日翻得顺,直接在图书馆通宵,后果便是第二天在宿舍当了一天死鱼。
醒来吊着黑眼圈出宿舍楼,校广播播报着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的新闻,末尾竟放一首《小情歌》。
祈热迷蒙着眼推门出去,面前迎过来一个人,她揉着眼睛,“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陆时迦在几步之外站定,明显也很惊讶,“跟同学过来的。”
祈热几步走了过去,“来干嘛?今天周末?”她黑白颠倒,早不知道今天是几号,又是周几。
“嗯,星期天。”他站在灌木丛前,穿学校发的白衣黑裤,脸上沉静,一看便是老师同学喜欢的男学生。
祈热抓重点,“问你来干嘛。”
他又一板一眼地回答:“来胡桃里中学打球,同学的姐姐在这里读书,他过来给她送东西,找不到宿舍。”
找不到,便分头找,他往前,想在这栋宿舍楼前等等看,哪知等到她下来。
“跑这么远打球?”
祈热只是习惯性发问,陆时迦没有撒谎却心虚了,补充说:“来看看学校。”
祈热乐了,“要考过来?胡桃里中学可是最好的,你考得上?”
陆时迦老实回答:“很难。”
“祈凉考得上吗?”
“他是全校第一。”
言下之意,肯定考得上。
祈热笑出来,“就算倒数你也考过来呀,胡桃里可多美女了。”说完敲他脑袋,“你过来怎么就不知道给我带东西?”
陆时迦歪头一躲,手往裤兜里放,一会儿拿出来一盒口香糖,“只有这个了。”
祈热不接,“我一天没吃饭,吃这个能管饱啊?”
陆时迦听着皱起眉,“你又没钱了吗?”
祈热故意逗他,“嗯。”
他又往裤兜里掏,只掏出来一张五块纸币,也递给祈热,“刚刚买了水,只有五块了,等我回去拿。”他竟说了便要跑。
祈热吓得伸手把他拉住,“你去哪儿?回家拿啊?这么晚了,去什么去?”
他两道眉往中间挤,“那你明天吃什么?”
祈热想乐又乐不出来,没想到这小矮子还当真了,她松了他的手,“骗你的,钱多得钱包都装不下,用不着你再往家里骗。”
“……”陆时迦脸色一正,“我没骗……”
“跟骗有什么区别?算了,你同学去哪儿了?我正好去吃饭,带你们吃一吃梅外的食堂。”
“他说他姐姐在8号楼。”
“8号楼你能找到2号楼?小瞎子……”
陆时迦跟着她往外走,她穿五分裤,一对细瘦的小腿露出来,陆时迦看着像两根筷子,走几步,问她:“你真的有钱吗?”
祈热回头,从兜里掏出饭卡,“够我吃到毕业了。”
她说着大话,有点怀疑当初李妲姣跟他说了什么,他后怕成这样。
两人跟陆时迦的同学碰头,又分开去食堂吃饭。
窗口前,祈热把陆时迦拉到身前,问他吃什么,陆时迦只说不要太辣,祈热点着头,随即开口要了两份麻辣香锅。
她加了不少配菜,价格也跟着翻了一倍,两份加一起,刷掉她一笔“巨款”。
两人面对面在食堂坐下,祈热先喝一口汤,“我们食堂可好吃了,等以后你跟祈凉过来念书,我的卡,你们尽管用。”她口气大得很。
陆时迦才吃几口就辣出一头汗,“祈凉说,你可能考不上。”
祈热来气了,“瞎说什么呢?我考上分分钟的事儿!”
他面不改色,“他说,外语大学很难考。”
祈热气得不轻,气,是因为被踩到痛脚了,她确实有过这种担心,花自酌就提醒她,说梅外没有内部消化的传统,让她自己看着办。
“对,是难考,你以后考,说不定还考不上。”祈热嘴硬,一气,花椒卡在喉咙。
眼见她又要咳出来,陆时迦赶紧抽出张纸巾递过去,祈热用纸巾遮住,咳几声,端起汤咽下去。
她这一咳,似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咳了出去,咳完反倒一身轻。
香锅吃完,再买两支冰激凌,祈热送小孩出校门去坐车,等车时又摁他脑袋,“你加油考胡桃里,我加油留校,才有机会一起搭伙吃饭。”
陆时迦难得听她一句鼓励,郑重点了头。
过几日祈凉生日,祈热又提起来,“你们都要考去胡桃里?”
祈凉手里拿着PSP玩得聚精会神,好一会儿才敷衍地应一声,祈热伸手往他肩上压,人也往他身上倒,“你怎么回事儿?你好朋友都没对我这么爱搭不理的。”
被这么一搅和,祈凉十分少见地输了一场,他挣扎着抬起头,把他姐推开,“他现在可讨女生喜欢了,老师喊他大才子,天天让我们多看书。”
祈热没听出什么小情绪,也故意激他:“嫉妒啦?那你跟他学学啊。”
祈凉转头又重新开了一盘,“我本来就讨女孩子喜欢。”
祈热哈哈大笑,“可以啊,有自信!”
她还要碎碎念,祈凉再也不理,她跑去楼上找季来烟,季来烟最近迷上网页小游戏,连连看,玩得连饭也不吃,自然更不会理会女儿。
被两头冷落,祈热索性回学校看书,没几日,季来烟在电话里跟她抱怨,说是连连看玩腻了,现在跟祈凉抢着玩PSP。
“最后是迦迦把他的让给我玩,把你爸乐的,说我还没迦迦成熟,可把我笑死了。”
祈热也笑,“想玩,我给您买呗。”
“晚了,你爸早上说回来给我买部新的。”
祈热悻悻地挂断电话,戴上耳机埋头继续看书。耳机里的歌儿,是上次祈凉生日她回家,从小矮子的iPod里淘来的,My Chemical Romance的《The Black Parade》,她连听几日,振奋得看书效率都高了不少。
同宿舍的人比她悠闲许多,一个已经被高翻室正式聘用,只等着来年拿着工作牌去上班,另外两个正式与中建签订了劳动合同,不日即将赴非。
这一年,中国和不少非洲国家签订了大型工程合同,承包下很多国家的机场、港口、地标建筑项目。
随着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的落幕,一系列协议通过,也暗示着,法语系的学生多了一条出路。
往后,甚至有学校的法语系打出这样的迎新标语:去非洲,你准备好了吗?
不知该哭该笑。
不过这些暂时跟祈热没什么关系,她成了三面人,一面写论文,一面备考,一面翻译。渐渐适应了节奏,也就没那么忙,甚至抽空去看了张艺谋的新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
跨过元旦,1月底,祈热坐上了考场。连考两天,她回宿舍第一件事便是处理政治资料,并暗暗发誓,考不上也不会再考。
当晚她跑去跟李妲姣喝酒,李妲姣说借她信息注册个账号,她现在只打火锅店一份工,偶尔闲得慌,“这个校内网还挺火的,你就没听说?”
祈热摇头,她从法国回来后,似乎就没那么热衷于新潮了。
“我用你的照片注册,保准一大堆你校友来搭讪。”
祈热笑,“你悠着点,指不定对方也没用自己照片,别受骗了。”
“知道,谁还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李妲姣捣鼓一阵手机,喝一口酒问:“你们现在还联系么?”
祈热知道她问的谁,“嗯。”
李妲姣张了张嘴,叹口气没说话,末了仰头灌下几大口啤酒。
同样的烧烤摊,半年前,两人也坐在这儿喝酒。
那会儿还是夏天,热气四伏,李妲姣见祈热喝红了脸,做说客似的给她提议:“热热,你也说了,决不回头,那你就看看陆时樾,你试着跟他在一起,不合适,就分开呗。”
“你俩从小就在一块,他有什么缺点是你不能忍受的么?据我所知,没有吧,你在他面前说不出什么好话,在别人面前,就老夸他,你对他没有女人对男人的爱,是因为你从来没把他从过去的印象里脱离出来。”
“这样,待会儿我喊他来接你,你跟他说,陆时樾,我们在一起吧,但是,我不能保证哪天会讨厌你,不能保证哪天会真正喜欢你,你就问他,要不要试着在一起,我打包票,他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祈热似是真喝醉了,拍着桌子,“就这么说定了!他那么好,我还能喜欢不上他?”
她那么干脆,以为她们达成了共识,以为自己想通并做好了准备,可后来,陆时樾来接她,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时樾亲她,她眼泪便掉个不停,糊了满脸,陆时樾指腹贴着帮她擦掉,听她哽咽着说一句:“对不起。”
陆时樾声音哑了,“祈热,你没有对不起我。”
她说过几次,他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这一次,她看到的,全是隐忍与落寞。
祈热止住眼泪,将他往外推,迅速解了安全带跳下车,砰一声将车门关上。
四处传来的喧嚷声被无形地阻隔开。
她站在他面前,似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偷来他的话,问:“陆时樾,你要跟我谈恋爱么?”
她做好决定,他说要,她便跟他在一起。
她看着他捧着一颗真心被自己糟蹋,她的心可太疼了。
可是,她没有等来答案,面前的人什么也没有说。
他站得笔直,如任何时候一样,将所有的关心收于背后,姿态不卑不亢。
祈热预料到了,她该预料到的,他若是会回一句“要”,不至于等到现在。
她看清他的眼睛,他也看清她的心。
喧嚷声又如潮水般涌过来,将两人没入尘土与鸣笛,祈热只觉眼睛耳朵肚子,浑身都痛,她往前两步,踮脚勾住陆时樾的脖子,混合着眼泪,贴上去。
陆时樾紧紧圈住她腰,用力往自己怀里带。
身前是彼此,如同明天便是末日,他们用尽了力气拥吻。
陆时樾脸上是湿的,不知是不是祈热脸上沾过来的,他捧住她的脸,喊她:“热热。”
2001的世界杯一赌,他将赌注留到了2006。
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我不会再靠近你,你也不要离我更远。”
祈热哽咽着点头,一动,眼泪又簌簌地往下落。
陆时樾从不知道她这样爱哭,他原以为她天生没有泪腺,现在他明白,她在失去的时候最悲伤。
他将她重新抱上车,替她系上安全带,她缩在座位上,无声地落泪。
霓虹灯流转,刺痛了车上人的眼。
陆时樾开了音乐,握紧方向盘没再看她。
他眼下只知道将车往前开,什么也落不入他的耳朵。
他不知道,连音乐也那么应景。
「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
请暂时收起你的冷漠
轻轻拥着我,轻轻拥着我
最后一次给我温柔
明知道我的梦到了尽头
你不再属于我所有
在今夜里请你让一切如旧
明天我将独自寂寞」
该是巧合,专辑发行的那一年,他们相继来到这个世界,开启了各自的人生。
该不是巧合,专辑名是人生就是戏。
第44章
农历十二月中旬, 机场接机的人络绎不绝,祈热戴一顶小红帽站陆正午身旁, 两人皆往里望, 直至熟悉的一抹身影出现在通道口。
祈热将手举高,“陆时樾!”
兰城不似梅城那般四季分明, 即便是冬季,街上仍有不少人穿裙子,陆时樾在兰城待到第四年, 每年回来,也没有做好应对温差的准备。一件牛仔外套里只搭一件规整的淡色衬衫,单薄不御寒。
陆正午手里准备了长大衣,要递出去,两个小孩已经抱在一起。
陆时樾将祈热圈紧, 手上用劲, 将她掂一掂, 得出结论:“没瘦。”
祈热脸埋在他衣裳里,磕到鼻头,有些酸涩。
晚上吃陆时迦的生日宴, 长辈们谈起两个准毕业生的未来,柳佩君向来都以不太乐观的态度看事, 朝着大儿子说:“即便你现在在藤鑫实习, 那也是在兰城,毕业回来,这次实习的含金量会大打折扣, 肯定会影响你签公司的。”
陆正午故意顺着妻子的话提议:“那不如就留在兰城,直接在藤鑫转正。”
留兰城,柳佩君更不答应,两人吵几句,之后又说及祈热。
“热热呀,叔叔是真想不到你会想当老师。”陆正午慨叹一句。
祈热拿了纸巾擦嘴,“也没其他志向了,当老师挺好的。”
她没解释到点,是因为不想解释。早在高考之前她就想清楚,即使分数能上梅大也没动摇。她也一直上心,在巴黎的两年,持续在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总结教学经验,听自己专业的课,也去其他学院甚至去其他学校蹭课。这次的毕业论文,就跟中法法语教学有关,比起理论,更偏实际,注重学术的花自酌倒很满意,说她选取的侧重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