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夏拿着木梳沉吟了片刻,“应是年后,出了正月,是二月的事情了。”
“娘娘是在思虑太后回宫的事吗?”她又补了一句,“太后静心礼佛恐怕还要在宫外住上一段时间呢。”
温映寒微微摇摇头,“没什么,随口一问而已。”
明夏重新替她梳了梳发尾的地方,垂眸认真望着她的发梢,“是大公子跟您说了些什么吗?”
明夏是从镇北侯府出去的,依照习惯,还是唤了温承修为大公子。温映寒打量了一下镜中的她,垂下视线轻轻捻了捻手指,“哥哥常年征战在外,知道的不多,倒也没说些什么值得注意的旧事。”
“若是能让娘娘早日恢复记忆就好了。”明夏放下木梳,回身去寻刚刚找出来的那套衣服。
温映寒望着镜中的自己。若是真的能想起来些什么便好了。
……
换好了常服,温映寒又在软榻上饮了盏牛乳茶。明夏进来回禀说看见御膳房的人送晚膳来了,她这才起身朝偏殿的方向走去。谁知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芸夏将食盒里的菜色一道一道地摆在桌子上,朝身旁端来碗筷的小宫女,开口道“天气热了,怎么御膳房的厨子也越发怠惰了。”
她似是怄着气,身旁的小宫女听了忙劝慰“芸夏姐姐别生气,改日咱们叫小厨房多准备几道就是了。”
温映寒拨开珠帘,朝里面迈了一步,“这是怎么了?”
芸夏一愣,听见温映寒的声音,忙回过身行礼,“娘娘来了。”
温映寒遥遥望了望那个食盒,轻轻笑了笑,道“出了何事了?竟叫你发了这样大脾气。”
芸夏屈了屈膝盖,“气死奴婢了,御膳房今日的厨子偷懒,就准备了这么几道普通的菜式,没一道是娘娘平日里喜欢吃的。”
温映寒看了一眼那已经摆出来的菜色,是不如前两日的。一道芙蓉拌口蘑,一道豆腐干丝,也就那酸笋和麻辣的藕片看起来还开胃些。
食盒里还有些未端出来的热菜,芸夏一向担心她的身体,把御医说过的话字字谨记在心,御医曾提过一句用膳需进补,芸夏便记在心里了,也她难怪今日会责怪起那御厨来。
明夏望着食盒,似是忽然想起了些什么,“我下午的时候听说,好像是冯御厨不小心将手给伤了,估摸着今天的晚膳是旁人做的,所以准备的不太周全。”
芸夏咬了咬唇,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象到了御膳房里那些没了主意的人。平常冯御厨掌管御膳房,都是他主持大局,今日冯御厨受伤得突然,估计他剩下的那些小徒弟也跟着乱了阵脚了。
芸夏垂了垂首,“今日就先不找他们去理论了。”
温映寒望着她的样子,轻轻笑了笑,“我刚刚饮了盏牛乳茶,这会子也不怎么饿,这酸笋瞧着还不错的。”
芸夏知道自家娘娘人好,性格最为和善,她撇了撇嘴,总觉得不能让自家娘娘受委屈,“御膳房这准备晚膳跟下酒的菜似的,奴婢还是去吩咐小厨房再添几道菜色吧。”
温映寒闻言眸子微微动了动,“无妨,不必去了,你不提我都要忘了,前些日子溪儿酿的那一坛桃花酒是不是还在库房里收着?今日便拿出来吧,这几道菜正合适的。”
芸夏也忘了还有这坛子酒了,经她这么一提瞬间恍然,御医说过,饮些温酒也是对身子有好处的。
芸夏眼睛一亮,“奴婢这就去拿!”
明夏笑笑接替了她刚刚的位置,继续从食盒里往外端热菜摆好在桌子上。另一旁的小宫女放下碟子和筷子,回身到小厨房去取小酒盅。
温映寒想起那桃花酒芳香四溢时的场景,那香气丝毫不逊于她之前窗边的那株桃枝。
她望了望明夏,“明夏,你之前可喝过那酒?”
明夏如实开口道“尝过一次,溪儿还有一小坛前些日子拿出来给大家分着喝了。”
温映寒顿时来了些兴致,“那味道如何?”
“挺好喝的。娘娘定会喜欢的。”
温映寒从前很少饮酒,一般是在宫宴或家宴上饮用一些。文茵宫里以前倒是有不少好酒,温映寒跟她一起曾经尝过一些,不过尝到最后还是觉得那葡萄酿的最为好喝。
今日这桃花酒她还是第一次尝试。
“一会儿你去小厨房,叫芸夏多温些吧。”
“是。”
……
雕栏玉砌的御书房内,沈凌渊见过了最后一批大臣。有关南边水患的事情,已经基本安排妥当,剩下的便是如何让灾后的难民修生养息的事情了。
屋中的凝神香静静地燃烧着,清冽的味道萦绕在梁间,淡淡的,却可缓解一日下来的疲倦。
王德禄手拿着拂尘,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行了一礼,道“皇上,晚膳已经备下了,可要现在传膳?”
沈凌渊薄唇轻抿,修长的手指似是随意般地轻轻捻了捻腰间那枚绣着一小团祥云的香囊。
“皇后那边可用了晚膳了?”
王德禄拱了拱手,“已经传过了,御膳房的人说已经送去了,皇后娘娘这会子应该正在用晚膳呢。”
“她一个人?”
王德禄自然明白皇上问得是什么,他随即应道“是,温大人下午的时候便出宫了,没留下同皇后娘娘一起用膳。”
沈凌渊凤眸微动,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准备时的场景。她还是一贯的谨小慎微,恪守着规矩,即便告诉了她这次多见一会儿也无妨,到底也只是多待了一个时辰。
王德禄见沈凌渊抿唇未语,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他犹豫着开口道“皇上,这晚膳……”
“传吧。”沈凌渊淡淡地开口,抬眸望上书案边那最后一摞暗黄色的奏折。
今晚应该能结束得早些。
也不知那人见完哥哥,想起来点什么没有?
晚上还是去看看她好了
第36章
浓云遮月, 繁星隐匿在黑夜之间。傍晚的时候外面起了些风, 院子里的梧桐树簌簌作响, 隐隐有风雨要来的意思。
温映寒从偏殿走出来的时候, 夜色已经深了。芸夏扶着她的手往内殿的方向走, 大殿之中静默无声。
内殿里有两个值守的小宫女正在珠帘附近的地方静候着,见温映寒进来了,低低地福了身子,道了声“皇后娘娘。”
芸夏抬手撩开了珠帘, 回身望向了温映寒, “娘娘先去软榻上歇一歇?时辰还早,奴婢去给您沏盏牛乳茶来吧。”
温映寒动了动唇,桃花状的眸子不经意间望见了墙边摆着的那两张黄花梨宽椅, 眸光微微停顿了一下。
下人们早已将屋中的灯火点亮, 三三两两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在珠白色的灯罩下散发着暖黄色的微光。
“娘娘?”
温映寒收了视线,回眸望向芸夏,轻轻开口“再替我温些桃花酒吧。”
芸夏一愣,方才在晚膳的时候便见她饮了不少,从前她甚少见自家娘娘饮酒的样子, 眼见她还要饮, 不由得隐隐有些担心温映寒的酒量, “娘娘, 再喝怕是要醉了。”
“无妨, 这酒应该是不一样。”温映寒顿了顿, 方才席间饮了些,倒也没觉得自己要醉了,意识还是清醒得很。
再饮些多半也不会醉的。
一个小宫女端着朱漆描金的小托盘走了过来,“娘娘,这是刚刚皇上命人送过来的糕点。”
温映寒微微怔了怔,琥珀色的眸子下意识地打量在那精致的绘金瓷盘上。前一阵子她在书上看到过这道糕点便无意间提了一句,原本说过便忘记了,却不想……
纤细的手指微不可见地轻攥了一下,温映寒淡淡地收了视线,开口吩咐道“去取桃花酒吧,我瞧着这紫薯芋泥酥不错,配那温酒正适合。”
芸夏不放心地又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真的不像是要醉了,又是难得有这样的食欲,点点头应了。小宫女也走上前将托盘放下,而后同芸夏一起退了出去。
温映寒目送她们离开,回身缓缓坐在了那把靠着墙边的花梨木宽椅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恍然觉察屋内还站着两个人。
她抬眸望向还静立在珠帘两侧的那两个小宫女,缓缓开口道“你们也下去吧,这里一会儿留芸夏一个人伺候就好。”
“是。”两人对这样的情形倒也不奇怪,皇后娘娘一向不喜身边有太多的人伺候,平时更是体恤下人,夜里一般也不叫那么多人值守。
两个小宫女低低地应了一声,垂首福了福身,行礼告退。
大门被轻轻掩上,屋内又恢复了一片沉静。德坤宫中清清冷冷的,唯有廊间宫灯摇曳,和灯火晃动下婆娑的烛影。
温映寒垂着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默默坐了一会儿,望了望右侧的空椅。
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从失忆后她一醒来,所有的事情便朝她步步紧逼。
同沈凌渊走到今日这般是她意料之外的事,从前她顾及着前朝的事端,应对着贵妃野心勃勃的手段,可以避着让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事,可事到如今有了温承修在外周全,她一个人静下来了,该面对的总归是要面对。
桃花状的眸子离微微涌现了些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迷离,温映寒抬手揉了揉眉心,也没当回事,恍惚间朝珠帘后一瞥,蓦地看见了那把静静平放着的古琴。
自那日芸夏将它从琴师那里取回来后,那把琴便放置在了她的内殿里。
窗外树枝飘摇,落花纷纷。花瓣如雪,不知怎的,温映寒脑海里便浮现起了那年冬日里的场景。
她当真是许久未弹琴了。
……
沈凌渊一踏进院中,便听到了古琴的声音。
那琴音温劲松透,泛音空灵持鸣,在这万籁俱寂的夏夜里,犹如水珠落入古井,蓦然在那映着幽暗月光的水面上泛起阵阵延绵的涟漪。
只消听上一耳,沈凌渊便意识到正在抚琴的是何人了。
身后跟着的王德禄一愣,显然从未听过这样的琴音,就连他这样不懂音律的人都能听出,就算是尚乐司里最好的乐姬过来,也无法与之比拟。
沈凌渊眸色一深,深黑色的凤眸间隐隐浮现起些许波澜起伏的变幻。
王德禄不明所以,不由得沉吟“这……”
“都在外面候着吧。”沈凌渊眸光微敛,朝琴声的方向走去。
王德禄忙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回身叫后面跟随着的下人们都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殿之中,并没有宫人值守。
殿内烛光微暗,珠帘随着细微的晚风轻轻拂动了一下,未发出声响,顷刻便归于了平缓。
沈凌渊进来的时候,恰巧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窗边的月色下,琴音袅袅,温映寒身着一身月白色银丝线的长衫,沉静地垂眸坐在古琴后面,纤细的手指轻压在琴弦之上,右手指尖微动,曲音细腻婉转。
此曲名为雪落蒹葭,是冬季里初雪时的场景。
薄雾浓云,无风的雪景,雪花如团如絮,静默无声地飘落在结了冰的溪流上,周围是一片白色茫茫。蒹葭上缀满了初雪,覆压下轻轻摇曳。曲终恍若云雾散,落雪纷纷间,依稀能望见远方。
她自幼师从名门,曾凭一曲惊艳四座。后来老先生云游四海离开了皇城,有人便说她的琴技要止步于此了,却不想来年宫宴时无心的一曲,反而愈发精进了。
温映寒似是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指尖微动,琴声不停,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动,将那双桃花眼里的神色,悉数遮掩在垂下的视线里。
庭中落花纷纷,恍然当年雪景。窗前人似皎月,唯有琴音空灵。
沈凌渊蓦地想起了那年冬日里初见她的画面。
古琴,听的是曲,但更是意境。
白雪皑皑,湖心亭,她披着白绒的狐裘大氅。
至此便入了他的心。
……
一曲弹毕,温映寒似有所觉地抬眸望去,琥珀色的眸子撞进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不经意间又染上了几分醉意。
“皇上?”她声音很低,轻飘飘的,带着些不确定。
沈凌渊这才注意到她是饮了酒的,梧桐木的古琴旁边尚且放着未饮完的半杯。
她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眸里染上了些少见的迷离,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凌渊身上那绣着金龙团云的赤黑锦袍,眸光上移,这才再度望上他的眼睛。
她似是也忘记要行礼了,指尖还停留在琴弦上未曾起身。
“皇上怎么来了?”
沈凌渊不着痕迹地轻敛衣袖,缓步走到她的身边,伸手将那酒壶拿起。
他薄唇轻轻动了动,“今日是初一。”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那是宫中约定俗成,皇上会去皇后宫里的日子。非要问他缘由,今日刚好能搪塞了去。
只消轻轻一闻,沈凌渊便觉察到了这酒的玄秘,这类甜酒,初入口时只觉得好喝,清香四溢,但这并不代表这酒就适合畅饮了,一杯两杯便也罢了,喝得多了反而要比旁的酒还容易惹人沉醉。
她甚少饮酒又是第一次尝,觉着无事便多饮了些,却不想这酒劲是缓缓而来的,待到发觉时,人已经醉了。
沈凌渊无奈摇头,声音温和低缓“这是喝了多少?”亏得她醉成这样,还能弹得出那样的曲子来。
温映寒无意识地咬了咬唇,抬眸望了一眼沈凌渊手中那描斗彩缠枝的酒壶,低声辩解“不多,两杯而已。”
沈凌渊无奈失笑。那沉沉的一壶都见了底了,又怎么可能是只喝了两杯,这怕是醉到连数都不识得了。
温映寒好看的眸子轻轻眨了眨,意识似乎有些不清醒,她抬手抚上自己的眉心,刚一用力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她细眉轻蹙,抬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还未等瞧清楚状况,便被另一人蓦地握了去。
沈凌渊看着她指尖上一道一道的红痕,凤眸微深。
弄成这样,不疼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