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杀字落地,巷口那头太尉府的车驾看完了这出戏,便缓缓驶离了此地。
  “大人,不坐镇于此吗?”
  车里一张棋盘,并无任何棋路,石梁玉将一枚白子放于正中,拈起棋盒里的黑子,每数出一份算计,便在白子周围落下一枚黑子。
  “杀招其一,杀皇孙,隐瞒死讯在前,派兵围剿通王府在后,事实已成。”
  “杀招其二,世家求存,必会竭尽全力令其篡越,触民生之大忌。”
  “杀招其三,以通王牵制独孤楼,断其后路,他身边已无高手可带其逃遁。”
  “杀招其四,各路诸侯均效忠于先帝,一旦成氏灭皇族之事昭告天下,便是天下共诛之。”
  ……
  “四面楚歌,他已无生路,可为何……”
  为何,他却仍是不放心,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意外。
  此时马车一停,幽幽火把从窗外照进来,石梁玉整理衣冠,下了车,面前乌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便是被他召集前来京中勤王的北方众军。
  他们是季沧亭死忠的旧部,对于石梁玉的召集本是半信半疑,此时此刻,几十名将领齐聚于此,等待着石梁玉证实对成氏的指控。
  这些将领半信半疑道:“石太尉,我等至此乃为保护大越剩下这一点微薄血脉,倘若事情当真,我等必会诛尽叛贼,倘若为假……也断不会轻饶辱没帝师之人!”
  石梁玉抬眸望向眼前的冀川侯府,他知道成钰若不在通王府,便必然在这里。
  “本官的话,一如既往,只将事实摊在众位眼前,如何行事,皆由各位心证。”
  一如他当年对铁睿的诱导一般,这一次,他仍相信自己能赢。
 
 
第一百零一章 情仇终雪
  疾雨拍打在林间, 浇不灭汹汹火光。
  森立的军士们早知独孤楼之强,围而不攻,张弓搭箭守在去炀陵的必经之路上, 全神贯注瞄准了独孤楼手上的负累。
  独孤楼本不欲同对方颤抖,但向婉婉在手,出招间多有顾虑,而一至宗师境界, 招起招落间,差之毫厘便有取命之危, 是以缠斗二十余招后, 便不得不一个收势后撤开去。
  “独孤先生。”向婉婉出声道。
  独孤楼还道她是不想当负累,道:“小辈不必多言, 有人托吾先保你性命。”
  向婉婉轻咳两声, 道:“小女并非是有轻生之想, 只是眼下两方既都奈何不得, 不如让我同通王殿下说上两句话。”
  “哦?”独孤楼想起临行前成钰曾让他不要小看向婉婉这姑娘的胆识, 又见她冷静□□,毫无慌乱,心有激赏, 放她下来。
  对面的通王鹰踞于杉木树梢,时刻关注着独孤楼的动向,见他放下向婉婉, 道:“向小姐, 你亦是勋贵之后, 向来聪颖谨慎,同沧亭姐妹相称,按理说你该唤我一声叔王才是,现今京中乃是一出死局,不如劝劝独孤先生,良禽择木而栖。”
  向婉婉直起身子,回道:“通王殿下这许多年韬光养晦,想来京中的人大约已知其一二秉性,便是今日当真投诚,殿下他日又如何安心?眼下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们彼此脱身不得,何不一述京中此局?”
  “你?”通王见她不卑不亢,隐有谋士风范,道,“若非当年选秀时横遭沧亭捣乱,你如今该是我皇兄的后宫嫔妃……罢了,成国公既收你做弟子,必有过人之处,倒是说说看。”
  向婉婉捋了一把被细雨打湿的发梢,寻了处背雨的岩石旁坐下,道:“适才殿下过招间,小女抽空看了看四下的兵力布置,约有千余。若按殿下的话说,仅仅是为了截击我等、哪怕是加上皇孙,无需出动这等兵力,只消数百武道高手,加上殿下这等宗师,便可十拿九稳。”
  “哦?”
  “那么问题就在于,既不是目的在我等,石太尉又何必出动这些兵力?我适才还不得其解,直至想起先帝曾在闺中余暇时曾教过我等‘林中藏兵者,常有十显其一’,此地荒山虽林木茂密,但以南便是西山,先帝常言西山之上,是炀陵最好的伏兵之处,倘若有敌自南方而来,挟俯冲之势可当头冲阵,罕有匹敌。结合当下之时势,南来者无非便是建昌水陆都督庾光,而反推之,庾都督为何要攻炀陵?除石太尉要对成国公下手这个理由,别无他想。”
  通王轻嘶了一声,抚掌道:“不愧是成国公的高徒,本王倒是小看你了。推敲得不错,但你只知其因,无法改写其果,便只是空谈而已。”
  向婉婉继续道:“石太尉所控的兵力是不少,但那些人听命于他,乃是因里面多是先帝的死忠之士,让他们去剿灭谋害先帝的仇人,他们自无二话,但若要他们围杀同样与先帝立下不世功勋的成国公,石太尉还需要拿出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
  眼下大越卫氏只剩下通王和卫瑾两条血脉,而成钰态度强硬,有收化自先朝以来世家贵族垄断家国的意向。只要杀光这一病一幼,得登大统只在须臾之间。
  话说到这份上,通王也不再遮掩,冷笑道:“成氏自诩世间难得之良辅,却令我大越屡出昏庸残暴之君,自家族裔却是声名势力不断坐大,今日我等不先动手,他日成家一样会借大义之名夺我卫氏王统,本王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合理,通王爷有此抉择确实合理,若我猜得没错,石太尉应是许诺将手中所有的兵力交给殿下,打算孤身依靠计谋来应对成国公,听起来当真是舍生忘死,可……”向婉婉忽然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通王不悦道:“你笑什么?”
  向婉婉道:“没有,只是好奇在通王爷心里,如今的局势,到底是城外危险还是城内危险?”
  自然是城内危险,石梁玉的胜算在于他能操纵舆论,硬生生将杀皇孙的罪名安在成钰头上,但与此同时他必须承担世家或者他邀来的各路大将一不做二不休,临阵倒戈于成氏的风险。
  那是世家,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那是大越的中流砥柱。
  通王道:“向小姐何出此言?”
  向婉婉继续道:“殿下若是没想明白,小女便再问一次——现在到底是城内危险还是城外危险?”
  通王脸色凝重起来,石梁玉这个人布局一向赌得很大,这一次为表拥立他称帝的诚意,将手下的于统领连带所有兵力全部交到通王府这里,而他本人则打算仅仅依靠少许人马和北方诸路将领拿下成钰的势力。
  石梁玉去对付成钰,而他则守在炀陵外围应对即来的变数……
  沉思若久,通王猛然抬头,那边向婉婉见火候差不多了,道——
  “待在城外,则要应对建昌大军的勤王威胁,虽说这世上常有侠以武犯禁之事,可面对十数万大军,独独通王殿下一人逃生,便等同宣告放弃皇位的竞逐,况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可能——”
  通王冷冷道:“此时施展挑拨离间之计,太晚了。”
  向婉婉道:“石梁玉和石莽的区别,就在于他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地位不会得到世家大族的认可,不可能觊觎皇位。在这个前提下,王爷可能认为他除了你就别无选择,可王爷好像从没有设想过——当皇孙、你、成国公三方皆亡的时候,石太尉将如何做?”
  通王沉默了。
  他确实没想过,他知晓石梁玉或许对权位不择手段,却断无谋取皇权的想法,所以他必然需要一个能让他值得辅佐的盟友,不会有比一个痴愚的通王更合适的选择。
  可,石梁玉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向婉婉的话此刻恰好像是冰锥一般扎进耳中。
  “老师曾言,智者不排无退路之局。倘若城外的局势有可能造成殿下阵亡,那就表示石太尉已经猜想到这种结果,并且,他腹中早已有备案……甚至于,他才是那个乐见于卫氏血脉断绝的人。殿下比我等更熟悉他的为人,不妨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他还有什么选择。”
  脑中忽地一阵嗡鸣,一瞬间,通王终于想到了他一直忽略的一件事。
  石梁玉手上有个义女,这个义女的作用不仅仅是拿来要挟赵太妃为他办事的……这个义女,她是宣帝的正统血脉!
  雪亮的闪电从浓暗的云层中划过,在通王惊怒的同时,照亮了炀陵外远山上飘摇的旗帜——那是来自于建昌的大军,早已不知何时渡江而来,城外这万余兵马,一时间竟显得如此渺弱。
  “竖子误我!!”
  ……
  炀陵城中,渐浓的细雨浇不灭森立的火把。
  “石太尉,这里是冀川侯故居,我等不敢贸然打扰将军英灵,倘若成国公在内,不妨请太尉带他出来对质如何?”
  成钰此刻并不在成国公府内,出乎意料地,探子来报说他去了冀川侯府。
  此地并没有什么战略意义,思量再三,石梁玉心中存着一分谨慎,应下了众将领的要求,独身踏入了冀川侯府。
  在炀陵盘踞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传闻中季沧亭年少时长住的所在。
  此时的宅邸看上去仿佛空无一人,虽不能说荒废,倒也是落叶寥落,青苔横生,放目所及之处,散立着三三两两的练武木人,看每一尊心口要害都已被磨练到开洞的地步,想来这地方的主人年少时在武道上未曾松懈。
  暗卫们如影随形地跟在四周的墙上暗角里,查探过后却发现成语特地选的这个所在,并无任何埋伏。
  “大人,此地并无成国公的暗卫,但他本人仿佛也没逃出去。”
  “……知道了。”
  石梁玉一步一缓,思索着成钰来到冀川侯府的用意,就在此时,一声古朴悠远的琴声遥遥传来。
  “……”石梁玉摆手示意那些正欲拔刀的暗卫收手,缓步循声绕过一道影壁,便在翻飞的纱帘后隐约见到了一个人影。
  “学生见过老师。”石梁玉微微颔首,环顾四周,先行挑衅道,“学生本以为老师会有一些惊喜,却没想到老师是自行入了死局。”
  琴声未绝,半晌,成钰方回道:“吾进京后,你便以退为进,不断示弱,让外人觉得你与通王起了嫌隙,进而令通王向我寻求结盟。在我想以杀皇孙的罪名拿下通王的同时,你却黄雀在后,早就游说好了皇党将领,这样我的行径便成了自己想篡位的铁证,不得不说——”
  石梁玉以为他会给一句不甘的赞许,却未料到成钰轻叹一声,道——
  “你能活到现在,当真是靠运气。”
  弦声忽而一转,音调紧凑起来,成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场布局里,你赌性太大。将全部的杀招赌在今日我拿不出一个活的皇孙来给保皇党交代,你甚至没有想过,我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你的指控落实。”
  “学生当然想过。成氏为世家之首,名满天下,族中人才辈出,朝中更是桃李满地,倘若国公振臂一呼,京中世家必会蜂拥而至,拥立国公。定计之前,所有人都这么警告于我,可我……不信。”冷雨顺着石梁玉那宛如死者般灰白的面孔落下,他一字一顿道,“因为那是夺走了先帝性命的皇位,很多人想要,但唯独国公嫌脏。”
  崩地一声弦断错音,抚琴人沉默稍许,扯了新弦,一匝匝缠起。
  “你应知若无此事,我今日便该与徐吟完婚。”
  “国公用了很多手法,迎娶他人,甚至连我让徐家女带回的先帝旧衣都不屑一顾,让我手下几乎全部的谋士都认为国公是个薄情寡义之徒,但我不信。”石梁玉缓缓阖目,“在我那年知晓她一心挂在你身上时,我就明白那种苦痛。”
  季沧亭对他有恩,那也曾是他误以为的唯一救赎。
  彼时他还不晓得,自己与生俱来的泥淖竟是如此之深,深到把他彻底吞没殆尽……那双本该结草衔环的手,反而把季沧亭一并拖入了地狱。
  “我以为,在谋害冀川侯,杀彭护军的时候,你就已经想明白自己不配说这种话了。”成钰慢慢道。“我不会说你是疯子,疯子做不到这般清醒地为恶。”
  “是,从太傅开始,我已无退路了。”
  他根本无法退,从那时起,只要季沧亭知晓太傅的是他害死的,那一切就都完了。
  “……你可能体会不到,毕竟你拥有她全部的心意。那种杀了一个人,要用杀十个人、百个人来掩盖的感觉——”
  成钰道:“太傅的死,她知道是你。”
  宛如一瞬间被无形的手卡住了喉咙,石梁玉猛然抬头,又听成钰徐徐道——
  “她说过,那时她只知道是你把毒药送到了太傅手上,一度很想杀你,梦里都想把你千刀万剐。可她醒着的时候,翻出你的春闱试卷,一遍遍地读,说那策论文辞晈然,有济世之心,要为百姓留下一个贤臣。所以……这也是她无颜见我的因由,彼时我单知她为天下负我,却不知也曾为你负我。”
  仿佛是腐烂的肺腑里被悄然剜走了一块血肉,沉沦得太久以至于当旧事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时,石梁玉甚至感觉不到任何触动。
  朱紫衣袖垂荡在身侧,恍惚间,重重院墙外传来喊杀声。
  “卫氏血脉已断绝!众世族随我拥立成国公登基!”
  “大胆逆贼,尔等不臣之心,竟敢如此!杀!”
  眼前的模糊只存在了一瞬,石梁玉木怔的神情再次恢复了麻木,道:“晚了……成钰,你已经输了,你是最后的了,我会让你,下去陪她。”
  廊外的火光炽盛,刀光剑影伴随着利刃入肉的血影泼向阴沉的天幕。
  抚琴人这边仿佛终于上好了弦,拨弄了一下,道:“有不臣之心的世家欲保我登基,而一旦我拒绝,他们便会任由你带来的军力蚕食殆尽。等城外通王和庾光的大军两败俱死,你便会放出你手上最后的底牌……我想,应该是你要挟赵太妃的底牌。”
  是那个赵太妃与宣帝的公主,卫氏皇族的正统,唯一的遗脉。文武百官们别无选择,他会把这个孩子过继给季沧亭,按照她的样子缓缓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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