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褚青娘没抬头,一边做针线,一一边随意点了点头。思颖嫁妆她一直在慢慢准备,不过这次嫁给郡王,规格得再提高好几个档次:“思颖嫁妆你不用管,我会准备妥当。”
魏文昭像所用闲话家常的夫妻一样,随意中还带点自嘲,笑道:“是啊,论手头的钱,为夫可没有娘子多,不过做父亲也不能空手,家里几个孩子都一样,每个成亲都会给五千银子,待会儿我让魏奇拿来。”
褚青娘点点头,她从不会反对魏文昭尽父职,能享受到父亲、母亲爱的孩子才是幸福的孩子,只可怜她的童儿。
魏文昭想了一会儿,又说:“皇子成婚,礼部那边有固定流程和聘礼,这些倒不用娘子费心,我会关照一下礼部那边,让他们把聘礼出的扎实些,别光是花架子好看。”
褚青娘明白,同样规格的聘礼,同样七凤宝钗,镶宝可以是有瑕红宝,也可以是拇指大毫无瑕疵红宝,金累丝可以稀疏粗略,也可以是细密如丝的珍品。作为三子珍东家,褚青娘太明白其中天差地别。
有魏文昭这一关照,思颖的聘礼,可以提升七八个档次,褚青娘停下手里活计,抬头对魏文昭道:“喝口茶吧,刚好入口。”
魏文昭心里一甜,他就知道,只要足够耐心体贴,青娘总会慢慢回心转意的。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连往日惯喝的茶水也多了几分甘甜。
放下茶盏,魏文昭发现,褚青娘已经又垂首做针线,屋里一时显得无话可说。
在尴尬的寂静中坐了一会儿,魏文昭又想起今日惊险来,他想青娘一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今天实在惊险万分,万岁都要开口给宜王、颖儿赐婚,偏偏节骨眼儿上诚王跑去了。”
褚青娘捡起笸箩里剪刀,剪掉线头。她并不关心过程,只要结果是宜王就行了。
魏文昭却犹自兴奋:“关键时刻,眼看万岁就要开口给颖儿和诚王赐婚,说实话为夫那一刻心都凉了。”
“答应你是宜王,这要是不成,为夫拿什么脸面回来见你。”魏文昭含情的双眼,看向低头默默做针线的妻子,“幸亏宜王及时出现,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抱怨兄长不成亲,害的他和鲁王不能成亲无人照料。”
魏文昭心里多出几分欣慰:“幸亏你不愿诚王,诚王对婚事极排斥,宜王不过一句笑语,诚王就被蝎子蛰脚一样跳起来,跟宜王急眼跟皇上吵闹,这要是无意间把颖儿指给他,日子还怎么过?”
说完魏文昭敛目,思索诚王不远成亲的原因,不过这种没有迹象的事情,实在不好猜测。
褚青娘清冷的声音响起:“既没有隐疾,也不是龙阳,要么就是有心爱的姑娘无法求得,要么就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但不管哪种诚王这种行为,都很明确表示他对皇位没兴趣,所以陛下应该挺喜欢他的。”
“陛下是挺喜欢诚王的,这几年越发纵着他……”魏文昭灵光一闪,看向褚青娘,“你说会不会,诚王就是单纯不想卷入皇位之争,才不成亲?”
也有可能,褚青娘抬头看了一眼魏文昭,魏文昭星眸奕奕谈兴正浓。
褚青娘对外扬声:“春桐”
春桐进来:“奴婢在。”
“准备水,让人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是”春桐出去。
魏文昭其实还想和青娘多说几句,他们夫妻能平和说话的日子太少了,他喜欢和青娘这样闲话家常,可身上确实衣裳板结难受,而且这是青娘对他的关心。
想通这一点,魏文昭笑着起身出去了。
等屋子空下来,褚青娘停下一直忙碌的针线,抬头看向空荡荡竹帘,竹帘外是阳光灿烂的庭院。
不知是‘哎’声,还是‘吁’声,一口气慢慢从褚青娘心中叹出。
主院,吕文佩在菱花镜前,左右端详自己气色,东珠和银杏左右伺候。
东珠打开一盒脂粉:“不如夫人点些胭脂好看?”
吕氏看着镜中自己消瘦下去的脸颊,原来娇俏的下巴变成尖尖的,脸色也是惨淡。
怎么能不惨淡,京城她几乎不敢出去,少有的几家邀请她也推了,实在进退间害怕被人用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打量;府里她这主院快成庶院,满府下人谁不往东院巴结。
还有奶娘,吕文佩眉眼黯淡,奶娘一家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被魏文昭弄去哪里了。
还有安静的日子,更让她心疼的,女儿思华没了。
想起要去看次女,吕氏打叠起精神:“用一点吧。”
东珠脸上多出几分喜色,连忙用手指轻轻点了,在吕氏脸上装扮。
不一会儿装扮停当。吕氏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鲜润的脂粉,让她看起来精神不少。
扶扶发髻,吕氏手搭在东珠手上起身:“走吧,去琅琊阁。”
“是”东珠、银杏伺候吕文佩出门,出了正屋门吕氏停了停,抬脚往东院去。
不是她想去东院,而是琅琊阁,魏思云原来的院子在东院。
进了东院,并没有吕文佩想象的轻慢,丫鬟婆子各司其事,见到她也是恭敬行礼。
等进了琅琊阁,宽阔舒朗的院子,让人生出几分舒爽,就是不像女儿家闺阁那样精致玲珑。
院里高大的松柏,间杂几棵榆树枣树绿意宜人,最可喜枣树上半树红彤彤玛瑙一样枣子,中间掩映着一座,斗彩飞檐大红柱子两层楼。
吕文佩先扶着丫鬟手去了主屋,主屋却挂着一把铜锁。
银杏‘咦’了一声:“难不成三小姐不在?”又自言自语,“那也不对,就算小姐不在,伺候的丫鬟婆子总该在。”
主仆三人四下打量,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正疑惑间绿萼从西边屋子出来,屈膝:“夫人来了。”
吕文佩问:“你们小姐呢?”
“在屋里。”
在屋里怎么不出来迎接?吕氏疑惑,然后突然想到:难不成病了!不由提起裙子急忙去西间。
进去看到女儿好端端坐在床边做针线,吕氏提起的心才放下:“这是做什么?”
跟着进来的绿萼,答道:“小姐学着缝抹额呢。”
吕文佩笑着走过去,就着女儿手看,抹额样子裁的不错,但针脚就别别扭扭。
银杏夸赞:“中秋节三小姐送给东院夫人一条络子,夫人心里不得劲好些日子,现在可好了,小姐惦记着夫人,原是要做抹额送给夫人,小姐可真有孝心。”
吕文佩心里也暖哄哄的:“母亲又不缺这个,你才多大费这心做什么?”四下看了看,问“奶娘和小丫头呢,怎么屋里就你和绿萼?”吕氏在女儿身边坐下。
魏思年放下针线起身站到一边:“奶娘和两个小丫头,我给了身契放她们回家,抹额是做给褚夫人的,准备她生了弟弟送过去。”
吕文佩心里一堵:“连你亲娘都没用过你一针一线,你倒惦记做给别人?”
东珠看着三小姐平静的脸,心里只觉得冷飕飕不好。
银杏连忙抢过来做和事老:“三小姐您可不能糊涂,夫人才是你母亲,才是会为你打算的人,就算你巴结东院夫人,将来真为你考虑的也是咱们夫人。”
魏思年平静的眼光在银杏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吕文佩脸上:“我没有母亲。”
“你说什么!”吕文佩惊得站起来。
“我只有父亲,我做这些,也不是要巴结谁,只是补偿和报恩。”
震惊的吕文佩,不可置信看着女儿,女儿却平静无波,小小身子站的笔直。
一时空茫茫,吕文佩不知自己在哪里,东珠急的连忙呼唤:“夫人、夫人。”
似远似近的声音飘飘忽忽,吕文佩一点点回魂,身边只有两个丫鬟着急,女儿却淡漠而平静的站在一边。
‘啪’一个耳光,吕文佩抖着手,指着魏思年说:“你,你再说一遍!”
又是耳光,泪水顺着眼角流到鼻梁,魏思年被打偏的头正过来,看向吕文佩,忽然泪如雨下。
八岁的孩子哭道:“黄妈妈造谣你明明知道,可是你去了两次映霞苑都没说出实情,你知道我有多盼望你说出来吗!”最后一句话,眼泪溅着怒意爆发。
“天花生死之际是大娘救了我,没有大娘我早就死了,我和二姐把生恩还给你了!你任由黄妈妈造谣不澄清,我为了补偿褚夫人和大姐,把养恩还给你,母亲以后只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说到最后魏思年,已经没有悲愤,脸上只留下平静和泪痕。只不过擦一擦,泪痕也没了。
吕文佩不知是气还是怕,指着魏思年平静的小脸,纤细的肩膀抖个不停。
银杏一边撑住吕文佩,一边回头焦急:“三小姐说什么胡话呢,亲母女能说不是就不是?”
吕文佩抖着肩膀气怒:“她有牛痘之法,不给你们姐弟用,如果用了,你们怎么会得那恶疾?小小年纪识人不清,你把她当什么好人、恩人?”
魏思年平静道:“她有什么都是她的,我凭什么要她给我,帮我?”
吕文佩愣住了,呆呆看着女儿,看她从床上拿了笸箩去窗下坐了,继续一针一针认真缝抹额。
屋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只能偶尔听到院里树叶‘沙拉啦’风吹声。
半天,吕文佩抬头苍然四顾,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家具,没有半点多余装饰。
一阵阵眩晕在脑中闪过,吕文佩恍惚,报应,这是报应!
映霞苑魏文昭沐浴过后浑身舒适,换上家常衣裳坐在书桌后算账,算盘珠偶尔发出声响,褚青娘坐在床边低头做针线。
看起来静谧安详,仿佛融为一体。只是魏文昭不知道,他永远融不进来。
褚童散学回来请安,魏文昭合上账册,笑吟吟从书桌后起身:“过儿今天学了什么,有不懂的地方为父帮你讲解一二。”
一边说,一边走到褚青娘身边坐下。
褚童揖手垂眼回道:“谢谢父亲垂问,先生讲的很好,思过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你不是我什么人,我不需要你讲解,褚童沉默。
魏文昭欣慰的笑了笑,又想起魏思过名字来历不太好,那时他带着怒气,现在倒可以用来和青娘缓解关系,笑眼对褚青娘:“思过名字你一直不喜欢,不如换一个?”
褚童再度揖手弯腰:“静坐常思己过,思过觉得这名字挺好,不用改。”我会一直记得自己的过错,这一生不会再犯。
魏文昭欣慰点头:“过儿能这样想,也很不错。”
娇儿贤妻都在身边,魏文昭觉得幸福平和。
第62章
魏思颖的婚事很快, 九月赐婚十一月成亲, 一则太子明王相争太久难看;二则褚青娘有孕年后面临待产、修养,这一耽误就是大半年,要到明年后半年。天佑帝干脆快刀斩乱麻,叫钦天监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
十一月初四就是那个好日子,永嘉伯府张灯结彩,不说廊下红灯、红绸花, 就是园中树上都扎着红绸花, 下人们灰红比甲大红腰带,喜气洋洋来回穿梭忙碌。
主院也挂着红彩红灯, 可偏偏寂静中越发显得凋零。吕文佩坐在镜台前, 再三踌躇就是不想出去。
屋里大小丫鬟屏息静气, 银杏为难的看向东珠:再不出去就要错过吉时了。
东珠胸口一闷,眼中带着几分同情, 看向镜台前的主子。不出去怎么行,前天吕家大嫂特意上门,千叮咛万嘱咐, 不许主子小家子气, 越是这时候越要展样儿大方。
吕家大嫂说:“你是伯府正儿八经右夫人, 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妾室, 这时候不大大方方见人,以后更难抬起头。”
话是没错,可句句扎心,东珠都能听得心里流血。千金小姐聘回来的正妻, 这会儿得靠人前强撑,才能有那几分正妻荣耀。
“夫人”东珠小心走过去,弯腰在吕文佩耳边轻声,“走吧,说不准出去就能碰到三小姐,有您在,三小姐总归能在人前多两分底气。”
年儿……吕文佩心中又是一疼,血线样流血,她的女儿真的再不理她,将她视为无物。
菱花镜里的女子,因为胭脂看起来还鲜艳,可眼中凄然惨淡,仿佛被揉搓过的山茶花,虽然鲜艳还在却遍体红汁伤痕。
吕文佩闭闭眼,脑中一阵眩晕,睁开眼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不能再把年儿,放在虎狼群中不闻不问。
“走吧”吕文佩把手搭在东珠手上起身。
主仆几个走进东院,东院远比想象更热闹,不说映霞苑有多少尊贵客人,只院子花丛边、水榭里、亭台中、花棚下,就是各勋贵家的少夫人,甚至世子夫人。
这一刻这些花花绿绿的人,让吕文佩手心冷汗粘腻,她觉得自己就像白天出洞的耗子,被人赤裸裸注视,忍不住一阵阵瑟瑟想缩回去。
斜刺刺忽然两三个年轻媳妇,团团裹住吕文佩笑道:“吕姐姐在这儿呢,咱们几个正要看嫁妆,不如你这主人家带带路?”
吕文佩定神分辨,都是往日熟人。瑟瑟的心舒服些:“大小姐住在掬慧院,我带你们过去。”
掬慧院占地不小,现在却被层层叠叠红漆箱笼占满,院里除了看守嫁妆的家丁,陪嫁,还有人头攒动各府看热闹的。
“我天!看这银狐皮子!”
人群中小小惊动,吕氏被带着往前挤了挤,从人群中瞄到一眼:雪白厚实,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雪白的刺眼,是宫中都不可多得的好货。
“哎呀,那算什么,你去看前三台御赐聘礼,整棵的红珊瑚树。”
另一个不服气:“皇上御赐当然不一样,要看娘家陪送,你去看第五抬,桂圆大猫儿眼石,太阳底下比猫儿眼亮十倍。”
人太多太挤,吕文佩头晕目眩,不知什么时候被挤了出来,她也无心再看嫁妆,那一眼银狐皮就够了!
她的思年永远不可能有那样一件皮子。
拥挤的人群,看不见自己丫鬟在哪儿,吕文佩转身往外走,偏偏嗡嗡嗡的议论声往耳朵里钻:
“听说光压箱银就两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