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夫人好大手笔,把玲珑坊、集雅阁,都陪给王妃了。”
“魏大人当日也是瞎了眼,才……”
“大小姐这嫁妆二十万挡不住……”
嗡嗡嗡、嗡嗡嗡,让人头晕眼花。吕文佩无心再听,急匆匆往外走,偏偏冬日微风又送来两句:“三小姐就可怜了……”
另一个声音“到底嫡庶有别……”
吕文佩站住脚跟狠狠转身,她女儿什么时候成庶女了?
满院都是大红挂彩的箱子,人头攒动围着嫁妆惊叹:“哎呀,西山还有个八百亩农庄!”
“那猫眼石听说是北境亲王王冠上的宝石!”
人挨人、人挤人,根本无人主意到她。吕文佩忽然就心灰意冷,她女儿是嫡女又如何?到时候嫁妆被比的连庶女都不如。
“夫人、夫人”东珠终于挤出来看见吕文佩,看见吕文佩胭脂都无法遮掩的惨白脸色,“夫人,您怎么样了?”东珠担忧的低声问。
吕文佩摇摇头,扶住东珠的手借一点力气:“咱们去看年儿。”
魏思年在花棚招待一些年龄相仿的小姐,吕文佩一眼就看见女儿:玫红色挑金丝袄裙,双丫髻上珍珠发箍七彩飘带,披着茜素红披帛,衣领袖口镶着雪白长兔毛。
虽然普通,可茜素红披帛和兔毛配得太好,让端庄的女儿看起来鲜艳很多。
“年姐姐你大姐嫁妆那么漂亮,怎么你穿的这么普通?”有个小姑娘好奇的问。
魏思年很有耐心:“因为姐姐要去做王妃当然不一样。”
“不是因为你是庶女吗?”另一个六七岁小丫头天真的问。
吕文佩心中一堵,连这么小的丫头,也敢看轻她的女儿。吕文佩有心拿出二品伯夫人架势,又想起魏文昭扔下的那句话:
你就等着贬妻为妾吧!
迈开的脚停在原地,她今日替女儿做主,将来被贬了怎么办?吕文佩忽然一阵一阵心悸,冷汗从额角一滴滴往下滚。
魏思年依旧笑的很有耐心:“年姐姐是嫡女,不过大姐娘亲是皇商自然不一样。”
“哦”天真不知世事的小丫头似懂非懂。
魏思年眼角余光向后扫,吕氏已经不在了。眉目黯淡不过片刻,魏思年很快打叠起耐心笑容,继续张罗客人。
魏思颖风风光光嫁了,日子继续一天一天过去,隆冬时节铅色云块罩在天空,大片大片雪花扯的棉絮一样从天而降。
东珠踩着咯吱咯吱积雪,即便有围脖,脸蛋、鼻头,依旧冻萝卜一样亮晶晶红。嘴里哈着热气,脚步急促再一次进了琅琊阁,进去就噗通跪下:
“三小姐奴婢求您了,求您去看一眼夫人,夫人……夫人……”东珠苦涩的说不下去。
魏思年手里的抹额,不再是原来那个,换了一个颜色,样式没换,针脚却很能看的过去了。
“三小姐!”东珠跪了许久,不见魏思年任何反应,只能再次高声。
魏思年停下手里针线,看向东珠,东珠鬓发间雪花化成水珠,亮晶晶挂在发丝上欲坠不坠。
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我那日说了,我把生恩养恩都还给她了,我和她恩断义绝不会去的。”
东珠一口气憋在喉咙:“那是你亲生母亲,你真能忍住?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夫人都快不行了!
可最后的话东珠说不出来,因为吕文佩不让说,只说想女儿了,想让思年去看一眼。
魏思年低下头,继续一针一线缝抹额,细细密密的针脚,不知日日夜夜练了多久。
“我不会去的,你走吧。”
发丝上雪花凝成的水珠终于挂不住,‘啪嗒’碎在地上,衣裳上的积雪早化了,寒湿一阵阵侵袭肌肤。东珠跪的双膝僵硬刺痛,最终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离开,她害怕回去面对主子失望的眼睛。
不知多久魏思年停下手里活计,透过绿纱窗看向院子。院子白茫茫,扯得匀称的雪花不停地往下落往下落。落久了会让人恍惚,这一阵是这一阵,还是上一阵?
扑梭梭松树枝盛不住,一阵雪花呼啦啦落下来。
“几次了?”魏思年盯着院子问。
绿萼小声道:“三次了……”说完又抢着补充一句,“听说那一日回主院就躺下了。”
“躺了一个多月了。”魏思年看着院里一层一层落下的雪花,忽然低头,加快手上动作,一针一针细细密密赶着速度。
‘嘶’一不小心扎破手指,鲜红的血很快凝成珠,魏思年用嘴含了含,继续低头细细密密,一针挨着一针缝。
绿萼看的咬紧下唇,眼里泪花打转转。
终于收工,魏思年捂在心口就往外走,绿萼急的叫她:“小姐雪大,穿上斗篷再去褚夫人院子。”
褚夫人院子……魏思年停下脚步,原来绿萼早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魏思年打开手心,手里宝蓝色抹额,用浅蓝、亮蓝、墨兰、灰蓝绣着水草纹,一如那一年大姐绣给母亲的裙子,只是颜色不同。
泪水毫无征兆出现在眼眶,睫毛终于盛不住一颗泪滑下来。魏思年闭上眼,两行泪出现在脸颊。
她凭什么用这个来祈求褚夫人,惩罚是自己给自己的,补偿不过自求心安,对大姐和褚夫人有什么用?
魏思年闷住所有呜咽,将抹额放回笸箩,静声吩咐:“把斗篷拿来。”
绿萼默不作声拿过斗篷,替魏魏思年系好带子戴上风帽,看了看笸箩犹豫道:“小姐,真不……”拿?
魏思年摇摇头:“那是新弟弟出生,送给褚夫人的贺礼,走吧。”说着率先出屋,走进茫茫雪地。
绿萼连忙穿了棉比甲,赶着出来落锁追小姐。
映霞苑十岁的遂意做了小丫头,负责迎门跑腿,看见魏思年来了,甜甜屈膝:“三小姐好。”
魏思年笑着点点头,下颌示意,绿萼连忙捏出两枚铜钱,塞进遂意手里:“辛苦遂意妹妹。”
遂意笑眯眯看不出喜不喜欢,只说:“多谢三小姐赏,然后前边引路将魏思年迎进主屋。”
主屋依旧宽敞,屋中间炉火烧的温暖。罗汉榻小几上,一株红蕊黄瓣梅花,浮出淡淡幽香。
“三小姐有事?”八个月身孕的褚青娘,脸颊红润饱满,一头顺滑青丝挽成鸦青发髻。因为怀着身孕,眉目越发慈和。
魏思年进退无仪,实在想不出自己凭什么来求褚夫人,可她母亲已经躺了一个多月,那么稳重的东珠,急着三次上门求她过去。
想不出理由,无情可求,可这世上除了褚夫人,再没人能解开母亲心结。
人到底还是偏心的,偏心自己的娘。
魏思年默默垂眼跪在厅中,以手抵额跪伏到地:对不起、对不起、再多对不起气,也难以诉说我心中愧疚。
沉默在厅中飘荡,褚青娘看着厅前,跪伏的小小一团,一个秀外慧中的好孩子,因为父辈的错误自苦自罚。
褚青娘真的不想理会魏文昭和吕文佩的烂事,可这个孩子,这个用自身,重复思颖当年苦厄的孩子。
心中叹口气,褚青娘起身吩咐:“铺一条去主院的路。”春桐连忙去拿斗篷,珍儿出去吩咐,院里粗使嬷嬷连忙收拾麻袋铺路。
魏思年跪伏在地,死死遏住喉咙哭声,一颗颗泪打湿地面。
褚青娘穿好斗篷,路过八岁的孩子:“别哭了,大人的事不是你的错。”
哭声终于遏不住,从喉咙逸出一两声。褚青娘走出院子,屋里哭声已经连成片,哭声里,凄凄哀哀多少委屈无法诉说。
褚青娘没有回头,只是吩咐了一句:“都别进去,让她在那儿哭一会儿。”
廊下谭芸芬听了,捂着同样八个月孕肚,回头看主屋,心里有些惨然:这个孩子,这个被遗弃一样的孩子,是有一小半把奶奶当娘了。
可是奶奶怎么可能……
褚青娘冒雪到主院,主院里吕文佩仰躺在床上,厚重的锦被几乎看不出身形,两颊深深陷下去,双眼无神发丝枯干,竟然是油干灯枯之势。
褚青娘解下披风交给春桐,珍儿连忙端来椅子放下,褚青娘默然无声坐下,静静看着吕文佩不说话。
半天、半天吕文佩张开干涩的唇:“你来看我笑话?”大约太久没说话,嗓子嘶哑难听。
褚青娘淡淡看着她不说话。
吕文佩艰难转过头,脖子竟然僵硬的像是一节一节转动:“你赢回了你的丈夫,你的女儿成了王妃,你儿子成了世子,你……”眼睛向下看向褚青娘隆起的腹部。
“你还有了身孕。”
褚青娘还是淡漠的看着她不说话。
吕文佩撇开眼,艰难的转回头看账顶:“只有我失去了女儿,失去了一切,高门千金像个小丑一样,沦为京城笑柄。”
褚青娘依然淡漠的看着她,抿唇不语。
吕文佩生念全无,也不在乎褚青娘说不说话,闭上眼不再理会身外事。
屋里炉火烧成暗色,只有浅浅一层薄焰缥缈。
许久不知是睡了一觉醒来,还是一直醒着,吕文佩又说了一句:“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在状元楼上羡慕他风采,我不过说了一句,想嫁给他那样的。”
不过是她娘问了一句,不过是她少女瑰梦,说了一句梦中良人的样子。
她到底做错什么,老天要这样罚她?一行浊泪从眼角流出,渗入干枯的头发。
“世子位就那样重要,比你儿子还重要?”褚青娘清冷的声音,响起,清凌凌仿佛清泉落入屋中,“魏文昭就那样重要?比你一双儿女重要?”
伸出手,春桐连忙过来扶住,褚青娘站起来居高临下:“是三小姐求我来的,孩子一句话说不出来,就跪在映霞苑里,跪在我面前。那么好的孩子,你也不要了?”
问完,褚青娘也不等吕文佩回复,转身往外走,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淡漠道:“魏文昭一个男人而已,他真值得你不要命,不要孩子?”
褚青娘走了,吕文佩睁开眼,侧头看向空荡荡屋子,眼前又浮现那日情形。
一声宜王爷亲自迎娶,人潮惊得哗一下往后退,她被挤的一个趔趄,只能退上路边土堆,然后她看见了那一幕:魏文昭穿着暗红绸袍,一手扶着、一手护着褚青娘出去迎驾,那样关切、那样小心翼翼。眼里心里,仿佛全天下都只有褚青娘。
原来魏文昭爱一个人,是那样子的,温柔似水,眼里星光只为一人绽放。
心再次痛的想吐血,十年一梦,十年一个梦,一个愚蠢的梦。
下午魏文昭年下朝,听说褚青娘去了主院,先是皱眉这么大的雪太危险,过后想了想也抬脚去了主院。
主院丫鬟见家里男主子来了,纷纷往屋里让,魏文昭一边进屋,一边问:“最近夫人怎么样,请了哪些大夫?不行拿名帖去宫里请个御医来。”
东珠一一轻声答了:“京城好些的大夫都请了,只是夫人不肯吃药,也不好好吃饭,吃了也是吐……”
“怎么弄成这样?”魏文昭看着床上枯瘦的人皱眉,东珠说不出话。
魏文昭想了想,吩咐:“你们退下,我有几句话跟夫人说。”
丫鬟们鱼贯弯腰退出去,魏文昭负手皱眉道:“那日说要夺你右夫人之位,不过一时气话,为了年儿、瑞儿嫡子女身份,我也不会轻易动你夫人之位,只是你以后行事……”
吕文佩忽然睁开眼,爬起来指着外边,对魏文昭怒吼:“滚,给我滚!”
第63章
魏文昭肃脸从屋里出来, 院儿里丫鬟一个个战战兢兢欠身, 生怕被魏文昭迁怒。
可让人奇怪的是,魏文昭虽脸色冷肃,倒没有发火,只是声音冷凝负手吩咐东珠:“去吕家请老夫人过来开导夫人,再去请几个名医来看看。虚不受补,平日熬些红枣莲子之类粥汤就好, 让年姐儿过来侍疾。”
让三小姐过来!东珠眼睛一亮, 三小姐来了,夫人病就能好一半!
魏文昭没理会东珠掩藏的小小兴奋, 后院那点事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觉得都是妇人无病□□懒得理会
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你家夫人。 ”魏文昭抬脚下台阶出院子。
魏奇连忙撑伞跟上, 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魏文昭绕过影壁往东走时却停下脚根。
东墙上的红漆木门依然闩着, 魏文昭想了想,转身穿过角门儿去二进院子自己的书房。
书房虽不至于落灰,但是因为许久没有住人, 有些薄薄的清寒。魏奇收了伞, 几个小厮纷纷进来, 拿着抹布擦桌子的, 拨弄炉火的。
不一会儿屋里就有了暖意,魏文昭试了试解下披风:“行了,都下去吧。”
魏奇赶着送来一壶热茶,听了吩咐放下热茶, 带着一众小厮退下去。
屋里安静下来,一丝丝热气和清凉搅在一起。魏文昭在罗汉榻坐下,提壶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
滚烫的茶水进了冰冷茶盏,一阵阵白烟翻滚扑面,湿热迷离,魏文昭看了一会儿,盖上茶盏,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魏文昭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对吕文佩的。他虽然不爱她,但对她还不错,对吕家也一直很照顾,对孩子也一视同仁。
却没想到她恨他欲死。
那么当年瞒着身孕离开的青娘,被他逼回来的青娘,被他逼迫有孕的青娘呢?
是不是也恨他,甚至更恨他?
魏文昭不是傻瓜,相反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早就发现事情不对劲。
当日在御花园他已经束手无策,可宜王不迟不早出现,笑着咳了几声单凭一句:“四皇兄赶紧让父皇赐婚吧,要不我和十弟都得拖着,十弟喜欢玩不着急,我这儿可天天盼着有人照顾。”
就这么简单一句,让诚王蝎子蛰了一样跳脚,跟皇上急眼跟宜王急眼,让思颖婚事稳稳落在宜王头上,毕竟他可‘天天盼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