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低烧的也没事,过个两三日就好了。太子是最后一个,前日接种,再有两三日过去就算没事了。
不能喝酒,魏文昭下意识摸上茶盏,还没端起却手下一空。魏奇挪开茶盏低眉敛目:“老爷,请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朝会。”
十日一次的朝会,需集中精力容不得出错。
魏文昭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慢慢一个一个指节握起来,垂眼坐了一会儿,起身:“你也早点歇着去吧,让张兴进来伺候。”
魏奇没说话,只是过去替魏文昭抖开被子,拍软枕头。
夜照例是寂静的,可鼻端没了青娘屋里隐隐花木香,身边没了孩子温暖的襁褓,和……那个侧身而卧的身影。
脑中身影一闪而过,魏文昭想着明天的事,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这世上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靛蓝色床帐,在夜色里变的黑沉沉,梨花黄床架微微泛点暗黄,罗汉榻、书桌、桌子、衣柜一样样笼在夜色里。
墙头‘耐心’下的白纸,泛着幽幽夜光。
第二日朝会,魏文昭照例站在东边第三列第一人,第一列是在朝中任职的皇子王爷,第二列是丞相、太师、太尉……
第三列是六部尚书、少师……
今日没什么大事,魏文昭听着各部启奏各自事宜。
礼部奏报下月慧文太妃祭奠事由、御史台参奏某官员贪污、兵部要换新□□、户部说西南某小县地动、工部说修葺天王庙银子不够。
庆郡王请皇上早日扩大奶牛饲养,还有些远枝宗亲没种上牛痘……
“陛下!陛下,不得了了!”肃穆到有些无聊的朝会,忽然被一个屁滚尿流滚进来的太监打断。
魏文昭微微抬眼,看清来人不由得心里一突。连滚带爬的太监满脸急汗惊慌失措,鞋子跑掉一只,拂尘乱成一团,像撕扯打过架的女人乱发。
这些都不是让魏文昭心突的,让他心突的是,这是太子贴身大太监,黄必安!
黄必安连慌带怕脸色煞白,额头却偏偏密密麻麻汗珠,整个身子抖成筛子:“皇上、皇上……”
似乎连舌头都吓软了,说不出全乎话。
天佑帝何许人,当了二十多年皇上的人,虽然也惊、也心突,但面色却变得十分肃穆,龙掌一拍龙案,镇住黄必安,怒喝:“说话,东宫出了什么事?”
“皇上~”尖细的声音拐了几个尖锐的弯,仿佛细成凶器的钢丝,划裂大殿,“太子殿下高热潮红,太医说、太医说,请太子殿下供奉痘娘娘~”
魏文昭猛地睁大眼睛,连忙稳住脚跟。朝堂先是安静,然后‘嗡’的一声,接着就是‘嗡嗡嗡’‘嗡嗡嗡’交头接耳,个个神色严峻。
供奉痘娘娘!那是出天花的意思。
太子出天花了!
国之储君,就算这几年陛下不是很喜欢,那也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帝王!
然后便是一梭一梭眼神,伴着‘嗡嗡嗡’‘嗡嗡嗡’,往魏文昭这里溜。
魏文昭猛地一下不是不慌,可是很奇异的,他心中忽然浮现出青娘昨晚的话。
“魏大人如果发情,可以去买几个年轻丫头回来。”
“滚出映霞苑。”
“陛下,微臣建议先拿下一品济国夫人,毕竟牛痘之法是她举荐的。”
秦久兰早嫉恨魏文昭,逮着机会立刻出列启奏,紧接着便是秦凤仪、然后右丞相一系纷纷出列复议。刹那间,朝堂中便跪了十几个。
魏文昭抱着笏板稳稳出列,躬身沉声启奏:“微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太子供奉痘娘娘,绝对和臣妻的牛痘之法无关。”
秦久兰立刻尖锐讽刺:“魏大人意思这是人祸??”那个人字特意用的重音,若是人祸就牵扯到皇子争位,这可比牛痘之祸更让天佑帝讨厌。
秦久兰简直想仰天大笑,想不到你魏文昭也有今天,也有惹皇上讨厌的一天。
魏文昭敛目不语,朝堂上秦久兰还不够格让他驳斥,再说秦久兰也不够了解皇上。皇上虽然不敢说是盛世名君,但也不是昏聩之君,这件事心中自己有分辨。
天佑帝确实如魏文昭所想,他不是不怀疑牛痘之法,只是这法子算上死囚和接种过的宗室子弟、皇子龙孙,早已超过六百之数。
因此怀疑牛痘只有一成,其他嘛……天佑帝不想细想,只是有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天佑帝感叹:一向聪明的魏文昭,原来也有冲动的时候,果然对他妻子情深义重。
宜王清朗的声音在朝堂响起:“儿臣愿意为褚夫人作保。”
“儿臣也愿意!”大大咧咧的声音,紧跟在宜王之后。
天佑帝拿眼去看,发现自己两个儿子已经站出朝班,看见鲁王天佑帝习惯性头疼:“你凑什么热闹?”
鲁王肉肩肉背憨乎乎,回答得满不在乎:“我哥保我也保,兄弟一条心嘛。”
这时候,没人发现鲁王从没跟太子明王相应和过。
天佑帝心累,人家保自己岳母,你一条心做什么?
明王舌尖顶着牙根,顶的腮帮一股一股。想了好几息,跟着出列启奏:“儿臣也愿保褚夫人牛痘之法。”
一直敛目的魏文昭,听到明王声音,心里冷笑,这弄鬼的人十有□□就是你。这会儿看见两位皇子出列,你不出列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不如光明正大出来,好显得你心底坦荡无私。
宜王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前追责还在其次,应当立即拘捕当日所有碰过痘种的人,然后令太医商量会诊。”
宜王单膝跪下:“太子殿下高热刻不容缓,请父皇下旨,赐下西域退烧油。”
鲁王连忙跟上,明王沉沉瞄一眼宜王,顿了顿终是单膝跪下。
魏文昭阖眼在轿里回到伯府,魏奇掀起轿帘:“老爷,请下轿。”
睁开眼魏文昭从轿子出来,几株高大的松柏投下片片阴影,是他的院子。魏文昭停了一会儿,抬脚走向走了无数次的方向,西厢第一间他的起居处。
走到书房门口,魏奇先一步推开屋门,魏文昭看着屋里熟悉的有些泛旧的桌椅。
这些桌椅陪了他三四年,几乎和左右手一样熟。
可魏文昭只是看着,看着。半天,魏文昭转身,负手利落的往东院去。那利落的身影,似乎还有什么兴奋在里边。
第65章
魏文昭走进映霞苑, 映霞苑下人都在忙碌, 主屋更是多了许多人。魏文昭稍一凝神:
谭芸芬在打开的衣柜前,忙着收拾成儿的衣服襁褓,一样一样装进脚下红漆木箱。
珍儿在里边书桌,分类整理书信账册,就连很少出现的冯莫鸢,也带着疤脸女人来了。
褚青娘抱着襁褓, 快速清晰的对冯莫鸢安排:“如果我不在, 程先生那边即刻飞鸽传书,一切照旧, 继续按计划抢夺楚家和哈森头领的茶马生意。”
这桩生意已经酝酿八个月, 正在紧要关头, 这是褚家第一次涉足茶马生意。
“明白”冯莫鸢谨慎点头,生意在其次, 褚青娘答应让程万元报当年的恩和仇。
魏文昭带着悠游笑意过去:“茶马生意是燕州楚家本命生意,大虞更有三分之一种马来自楚家,青娘胃口不小啊。”
这个生意如果让她抢到了, 三子珍又多一条财路不说, 燕州楚家必然受影响。此消彼长, 北境三子珍将更有话语权。
褚青娘没理会魏文昭, 对冯莫鸢继续交代:“这件事只要不抄家,就不能停歇,实在不行就打宜王旗号,绝对要让哈森头领相信三子珍实力。”
“放心”冯莫鸢应了, 转身看见魏文昭,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不做停留,带着疤脸女人离开。
褚青娘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拉过等在一边的褚童,神色立刻变的和缓慈爱:“如果娘进了刑部大牢,童儿就带着弟弟跟许叔,一起去姐姐那里,等娘回来好不好?”
褚童瞥一眼襁褓,点点头:“娘放心,童儿会照顾好自己和弟弟。”
褚青娘笑了,摸摸童儿脸蛋:“别担心,那只是最坏的打算,最坏也就是去刑部大牢住几个月。”
褚童认真点头:“童儿明白,牛痘是万无一失的,怎么也怪不到娘头上。”
褚青娘又笑了,这次是欣慰的笑,抬头把怀里襁褓交给许松年:“两个孩子就麻烦你了。”
“放心吧。”许松年笑得阳光爽朗。
魏文昭瞥了一眼许松年,他知道许松年早就换成良籍了,却偏偏半分产业不置,不主不奴继续留在伯府,充当思过车夫、常随。
屋里乱纷纷的人,很快退潮般散去,魏文昭挑挑眉头,撩袍坐在褚青娘身边:
“娘子,这是准备坐大牢?”
“不然呢?”
魏文昭握住褚青娘手笑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
褚青娘冷冷问:“如果太子薨了呢?”太子薨了,就算牛痘无事,她这个献策的人,也极有可能被天佑帝迁怒。
魏文昭嗤笑:“薨不了,回来时得到可靠消息,太子已经退烧、皮下开始隐隐泛水光。”
褚青娘松了一口气,若是发红泛紫,那就是恶疾在内,泛水光是出浆前兆。
怪不得魏文昭这么悠游,原来有眼线。
褚青娘抽回手,淡漠道:“多谢魏大人告知。”
魏文昭笑了笑,道:“你我夫妻一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瞒着你。”
褚青娘淡漠垂眼,从旁边拿出笸箩做针线。
魏文昭按住褚青娘的手,有些无奈,把纤手再一次握回掌心:“青娘,你还要我怎样?今天我在朝上听到太子高烧泛红疹,第一反应就是不顾一切保你。”
“为了保你,我不惜点出陛下最不喜欢的话题,说这是人祸;为了保你,我不惜摘下乌纱,以项上人头作保,同生共死还不够吗?”
褚青娘轻轻‘哼’笑一下,抽出自己的手:“魏文昭,彼时你不保我,行吗?”
轻蔑的眼光对上魏文昭一片深情,褚青娘嘲笑:“不保我,你对得起陛下亲口说的‘情义君子’吗?”
魏文昭脸色有些发硬,褚青娘继续问:“顶着陛下不喜,也要点出这是人祸,是为我吗?”
褚青娘凉凉的目光,上下打量魏文昭:“魏大人莫不是忘了,牛痘之法可是你自己献上去的。”
魏文昭被蝎子蛰了样猛然起身,怒道:“褚青娘!当初我是为了你才献上去的。”
“为了我?”褚青娘淡笑“牛痘之法可以避免千古恶疾,这么大的功劳你不想要?”
魏文昭抿紧嘴,胸脯一起一伏眼看气的不轻,似乎随时都能爆发,可魏文昭就是魏文昭,不过片刻,浅浅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声:
“你利用我,利用我献上牛痘之法,利用我将思颖嫁给宜王。”
魏文昭清晰的回忆起当时情形,青娘使性子,抱着他的被子往外走,那样刁蛮任性,让他的心都化了。让他色令智昏,以为青娘把自己重新当成相公。
青娘一双凤眼黑白分明,像清凉的泉水一样定定看着魏文昭,半晌开意外清脆:“是啊。”
胸口如遭锤击,魏文昭拳头悄悄握起,脸色冰雪一片冷肃:“你利用我。”
褚青娘忽然浅笑:“你可以利用我,利用褚家,安心读书考探花;利用吕文佩,利用吕家,一步登天成为天子近臣。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利用你呢?”
魏文昭胸口再次起起伏伏,薄唇抿成一条犀利的线,死死看着褚青娘。褚青娘双手交叠,淡漠回视。
‘啪’‘刷拉拉’褚青娘身边笸箩,被愤怒的魏文昭扫到地上,针线、剪刀咣当当撒了一地。
魏文昭怒吼:“褚青娘你有没有心!我爱你十载,不过为了魏家前程,为了孩子们,暂时要你委屈一下,你不肯,瞒着身孕抛下我和两个孩子,现在反倒说我利用你,利用褚家?”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到底是谁负心薄性,你回来我爱你之心不变,可你呢!百般欺我伤我,以至让我心灰意冷。一十六载,我从没一日忘过自己发妻是谁!”
褚青娘看着暴怒的魏文昭,看着他眼中泪水聚集。
“可是你呢,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一行泪,在魏文昭不知道的时候,从桃花眼角滑落,有什么比心爱之人不理解更伤人?
“说我利用吕文佩,利用吕家,我承认,可是我对吕文佩,对吕家不够好吗?”
“你回来了,即便你让我湮灭了十六年情义,可是我依然让你安稳的呆在后宅,不受风吹雨打,你要做生意,路条名刺随你用,你还要我怎样!”
泪水模糊了魏文昭双眼,在他俊美的脸上,留下两道伤痕。
“华儿殁了,年儿生死之际,你帮我照看,就是这一点温暖,让我又爱上你,不可自拔爱上你。为了求回你,我想尽办法让你再次成为正妻;为了你,我多次提拔吕家子弟;为了你,我甚至舍弃男人自尊强迫与你。”
“你以为我愿意吗!”泪水伴着怒吼迸出,就像魏文昭凄惨没人要的爱,“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想和你重新开始!”
“吕文佩和我决裂,你知不知道我可耻的偷偷开心,我舍弃了应该承担的道义,只为了从今往后和你琴瑟和鸣。”
魏文昭眼眶红湿,眼白一根根血丝渐渐弥漫,他缓下呼吸,强迫自己理智一点。
“我知道成儿让你受委屈了,我尽一切努力补偿你,天下相公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我也做了,你还要我怎样?”
舍弃男人最基本的自尊、舍弃责任,嘘寒问暖亲手伺候,不顾产房不祥之说,夜夜陪伴照料。那些辛苦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那是白天强打精神,夜夜不能安眠,一滴滴心血堆积成的。
褚青娘垂着眼帘,神色无波漠然听着,不给魏文昭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