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到了,她怕是还认为自己害了他,所以想要离开了吧。
“阿泠可曾听过。”贺清之语调轻缓,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道,“救命之恩,当如何报答?”
唐晚泠咬了下唇:“母亲教过,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
贺清之并不意外,他没有听见上一世少女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因为此刻的她活得战战兢兢,不同于上一世在自己庇佑之下无忧无虑地过了七年。
上一世的她及笄之时便对他:“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可那时的他却逃了,他不知如何对她坦言。
他不是寻常男子,他早已不能人道。
贺清之给不了她承诺,给不了她想要追求的幸福。所以,他收她为义女,更设法将她嫁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兄长。
“我可是救了你两回。”贺清之如今想得很简单,他只想能日日看见他的小阿泠,能吃她亲手做的小甜点,“当真,不愿留下,不愿再给我做银耳羹?”
贺清之循循善诱,他想要一点点打开唐晚泠的心结,让她明白那些人虽是因她而亡,却不是她命中带煞,而是有人操纵了这一切。
见少女的神情似乎有些动容了,贺清之垂眉伸手抚了抚眉间,他才一动,就听见唐晚泠担忧的嗓音。
“阿湛,要不要躺下。”
少女的手已经扶住了他,贺清之经不住唇角微微扬起。
“你不离开,我便躺下。”
贺清之又抬起了头,仔仔细细瞧着她的模样。
她的颈部不仅有着奴隶的烙印,甚至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痕,这让贺清之忍不住眯起了眼,之前他都没有时间仔细看。
如今,却叫他心疼不已。
“我不走,阿湛快躺下。”唐晚泠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立刻点头答应,接着小心翼翼扶着贺清之,又垫高了软枕让他能靠的舒适。
贺清之斜靠着,瞧着上一世曾经被自己养大的女孩:“那,我若想吃甜食呢。”
“阿湛想吃的,阿泠就给你做。”
贺清之终于满意了少女的答复,他伸出手,轻轻拂过那些伤痕和烙印,疼惜道:“伤的这般重,这几日好好养着。”
“阿泠不疼,阿泠舍不得阿湛疼。”
贺清之哪里舍得少女这般坚强。她该是爱撒娇,会哭泣的年纪。
软弱有时候并不会让人颓废,反而会让人心中有了一个宣泄口。
强作的坚强,总有一日会垮塌,他想成为她的后盾。想她对他敞开心扉,对他哭,对他笑。
因为,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贺清之还想说什么时,房门却被打开了,进来的医老一手端着药碗,一手还提溜着朱桦,满面的怒容。
“谷主,您是嫌老头子的药不要钱,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医老气不打一处来,让朱桦守着贺清之,谁知道熬了药回头一看,朱桦这小子就蹲在房门口?
他是让这样守着的吗?
这也就算了,推门一看,贺清之不仅起来了,还一心关注在那女娃儿的身上。
方才他可是九死一生啊!
这要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医者怕是都没那个能力把他从鬼门关给抢回来。
这怎么能让老爷子不生气。
要不是顾忌贺清之的心疾,他只怕没有那么好的语气!
“医老,替阿泠看看,她的伤也需要上药。”贺清之的心里眼里都是他的少女。
这可气坏了医老,老爷子顿时就要跳起来了:“你真是想气死我不成!”
贺清之皱了皱眉,似乎才意识到什么,他抬眼看了过去,医老正吹胡子瞪眼,要不是怕气着自己,只怕早就一巴掌扇飞了他的阿泠。
“不知为何,我感觉好了许多。”贺清之神情带着些许卖乖,伸出手示意医老可以替他把脉。
就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就收服了老爷子。
这不,医老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碗,取出脉案细细地给贺清之把起脉来。
一边把脉,一边还捋着胡须,完全一派世外高人的形象。
只是把着把着,这高人形象就渐渐地……不复存在了!
老爷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思议地瞅着贺清之。
反倒是贺清之神情从容,而后微微摇了摇头。
似乎是领会了贺清之的意思,怕是贺清之还想再观察一下,要他不要太早下判断。
可医老心中还是惊疑不定,这……他不过就是熬了个药的时间,这贺清之怎么突然就好转起来了,方才还是垂死边缘,可现在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
虽说,这心疾无法痊愈,可如今却是脱离了生死之关,病况稳定了不少了。
“明日,我需要去京兆府。”
贺清之一开口,就看到医老两边的眉毛朝中间凑了过去,眉头直接拧成了川字。
“可你的腿……”医老没有说下去,因为贺清之正看着那女娃。
第11章 011
窗外的池塘里飘着粉白色的花瓣,枝头嫩绿的新芽生机勃勃象征着蓬勃而上的生命力。
满园皆是春意盎然!
贺清之看向了窗外,掩饰了眼神中的情绪。
他总要为她打算周全,即便付出的代价会很高,他也不会退缩。
可他却不愿让她知晓。
医老也瞧出了端倪,心中忍不住叹息,他转过头对着唐晚泠道:“丫头,跟我来。”
贺清之听见了,便又看向了唐晚泠,给了她安抚的眼神:“这是医老,让他先帮你看看伤势。”
看少女眼中是拒绝的神情,贺清之内心也是百感交集,他有感动她的知恩图报,却少不了担忧她曾经逃亡的那段时间。
最终,是唐晚泠妥协了,只是离开前心头还挂念着贺清之。
他的腿,究竟怎么了。
他说是陈年旧伤了,陈年不是指过了许久许久吗?为何还没有痊愈。
唐晚泠忍不住看了看贺清之的腿,它们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可她却知道贺清之真的很痛。
当年,她就看得出,他举步艰难每一步像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贺清之瞧着少女,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见了她的身影,他才直起身,用手去按住了双腿。虽然不知道为何恢复了部分知觉,可双腿没有丝毫的力量,他知道明日的他根本不可能站得起来。
十年了,虽说当年医老费尽心机帮他把腿续接上了,可到底伤得太重恢复期又过了太久,以至于骨骼虽然长好了,但筋脉和肌肉却无法恢复如初。
何况他还伤了脊骨。
如此状态,他断不能出门。
可京兆府他却必须去。
医老没有多久便回来了,一进门就瞧见了贺清之的眼神。
他看得懂贺清之的眼中是难掩的急切与恳求。
医老举起手,忍不住道:“你别这样瞪着我,我发誓我没对那女娃说过一句狠话。”
话说完了,可贺清之依旧沉默地看着自己。
医老捋了捋胡须道:“唉,你就别担心,先顾好自己,她也就是一些皮外伤,擦了药过几日也就好了。”
贺清之垂下了头,握住双膝的手用尽了气力,以至于手背的筋络都微微曝起。
朱桦看贺清之的模样,更是担忧,他跪了下来,双手轻轻按在贺清之的手背上,低声叫了一句:“公子……”
医老实在没法继续忽略贺清之的心思,叹了一口气道:“你真的决定这样做?”
贺清之抬起头,他看医老的眼神坚定无比,不用医老再问什么了。
他们都知道,谁也无法改变贺清之的决定。
“你知道的,如果我逆施悬墨针,虽然可以刺激你的筋脉和肌肉处于亢奋的状态,帮你暂时站起来行走,先不提这过程有多痛苦,一旦时效过去,你极有可能今后都站不起来了。”
贺清之眼中没有任何犹豫,他只是淡然地开口道:“能维持几个时辰?”
“至多三个时辰。”医老比了三个手指,接着又忍不住问道,“用一辈子换三个时辰,值得吗?”
贺清之听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后又看着医老良久。
他没有回答医老的问题,仅仅低声说了一句:“足够了。”
贺清之这句话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的而已。
医老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朱桦,心中也是无奈,只能摇了摇头道:“你好生休息,这副药你还是要饮下,明日一早我便来给你施针。”
“有劳了。”贺清之是第一次抱拳俯身准备行礼。
医老立刻扶住了贺清之的手,嚷嚷道:“别别别,老头子我不敢当。”。
接着他又跳开三步,转身就离开了屋子。
“公子……”朱桦难受极了,他当然不想贺清之至此之后再也站不起来。
他知道的……
这十年来,他见证了贺清之每一步所付出的汗水。
贺清之付出那么多才得到那么一点的回报,可眼下为了三个时辰,十年的坚持可能就会化为泡影了。
“我不懂,公子可以不去京兆尹,可以让他们把文书送来别院。”朱桦仰起头,他的眼泪就要滚落了,“反正秦大哥已经替了公子成为大都督,不会再有人怀疑公子可能就是大都督。”
“子言……”贺清之顿了顿,揉了揉朱桦的发髻,“他在朝堂之上亦是凶险万分,我不能让他有一丝危机。”
贺清之看着少年仰起头,他眼神中还有些迷茫,笑道:“饿了吧,我可不想你以后真的什么都不吃了。”
“公子……”朱桦觉得双眼里烫得很,眼泪好像又要出来了。
见少年难受的模样,贺清之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当年子言为了成为我的影子,已经付出太多了,他怕露出破绽选择自废双腿,即便是医好了却还是留下后患。”
朱桦明白,也曾经见过秦子言忍痛的模样。他虽然伤势不如贺清之来的重,可痊愈之后却也无法与常人相比。
不走路尚可,若是行走只要细看便会发现他步态不妥。
何况,秦子言原本擅长轻功,主修的便是双腿的力量,可他为了贺清之为了自己的仇恨,改练掌功,又为了追上贺清之的功力,日以继夜的练功。
贺清之说的对,秦子言付出的太多了。
可明白归明白,朱桦毕竟是贺清之养大的,他们之间亦师亦父,又如何能让他在短时间内就释怀。
看朱桦还是一脸哀伤,贺清之忍不住想逗逗这个少年。
“小朱桦可是不想伺候我。”
“不是,我没有!”朱桦猛然抬起头,却发现贺清之竟然在笑。
他又被骗了!
可是心里还是好难受……
“人总是在不断的选择。”贺清之平静地解释道,“你不愿我重回过去,也知道我期望恢复,但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朱桦像是听懂了,他低声问道:“所以……公子选择了阿泠,放弃了自己的腿,这就是代价对吗。”
贺清之一愣,他没想到朱桦那么直白,是自己对唐晚泠的情感流露的太多了吗?
不知道如何回答,贺清之主动拿了原本放在他床边的食物,递给朱桦。
看着贺清之递过来的鸡蛋春饼,朱桦吞了吞口水,虽然有些凉了,可他真的不介意,因为只有险些饿死的人才会明白,食物是多么可贵。
看朱桦吃的很快,贺清之本想去替他倒些热水,可看着自己的双腿连分毫都无法移动,也唯有放弃了。
“若是,明日之后我再也无法站起,小朱桦会怨恨她吗?”贺清之问的时候,心中有些不安,他不希望唐晚泠会因为自己的腿从而成为众矢之的。
朱桦愣了一愣,咽下口中的食物才道:“公子是自己选择的,为何我要恨阿泠?”
眨了眨眼,朱桦又补了一句:“阿泠是个好姑娘,生得也漂亮”
贺清之莞尔一笑,没想到身边这个小子竟然还瞧上了他的阿泠,不过贺清之没往心里去,朱桦毕竟还小,还不满十五。
“不恨,那便好。”贺清之抬手替朱桦抹去唇边的食物碎屑。
旁人的心绪他到不太介意,唯独贴身伺候的朱桦与顾九,想到那个黑衣少年,只怕他很难接受他的少女。
此事,定不能让顾九了解。
贺清之再见到他的少女已是晚膳之时,他是没想到,他的小阿泠不仅会做小甜点,竟然还会做菜。
听着朱桦由衷的夸赞,贺清之掩不住眉间的笑意,他的笑容清雅柔和,像是春日里的玉兰花苞一般。
看着就叫人舒心。
见唐晚泠愣愣地瞧着自己,贺清之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少女碗中:“快吃吧,凉了便腥了。”
唐晚泠没有吃,视线下移时,却瞧见贺清之与他们不同,坐得是带轱辘的椅子,和那日所见的“大都督”一样。
贺清之看着唐晚泠眼神越来越黯,心中不忍,他知道这不该是她承受的,可却不得不这样选择,他也有自己的执着。
“阿泠。”
听贺清之叫自己,唐晚泠立刻抬起了头。
“可是介意我如今的模样?”
贺清之问得惶恐,却见少女坚定的摇了摇头。
“只要阿湛不疼了,便是不能站不能走,也有阿泠在,阿泠会照顾阿湛的!”
贺清之会心一笑。
他甚至有些感激金州郡守唐靖夫妇,是他们将她教导的太好了。
“那为何还要闷闷不乐。”贺清之低声问道。
唐晚泠伸出手,覆在贺清之双腿的薄毯之上,声音很轻地问道:“阿湛,是当真不疼了吗?”
贺清之的双腿常年冰冷,犯病之时更是毫无所觉,唐晚泠从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冷到这般地步,因为她虽见过许多生离死别,却从未有过机会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