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默不作声站在秦桑两旁,虎视眈眈盯着下方的人们。
秦桑不疾不徐道:“谁要找我?”
无人应声。
“不说话了?既无事,就散了罢。”
“我们送瘟神上路!”一个壮汉鼓起勇气说道,“把作祟的东西赶出去,消了这场大灾,自此天下太平,我们都有好日子过。”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躁动。
豆蔻喝道:“你说谁作祟?有胆子指名道姓说出来!你们当地爆发瘟疫,缘何赖在别人头上?”
中年妇人说:“就是你们带来的,你们没来之前,我们这里可没瘟疫。”
“对对对!南山道观的鄂道长算过卦,就是京城来此地之人祸害的。”
“放屁!”豆蔻差点气个倒仰,“你们都是傻子么?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桑扬声道:“我们来之前,张家庄已有病例,而且县城也有人得怪病,前阵子你们不都议论来着?怎的倒成我的罪过了?”
人群先是一默,接着不住传来怪叫,“鄂道长的卦象从来不会错!”“瘟疫就是她带来的。”
眼见人群暴躁不安,侍卫们迅速散开护在秦桑前面,有的已将腰刀抽出来。
明晃晃的刀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有人随即大喊大叫:“杀人啦——九千岁的闺女杀人啦!”
人群一下子炸了,乱哄哄跟着叫,有性急的汉子已经动上手了。
秦桑脸一沉,正要吩咐拿下带头闹的人,吴郎中冲上前,挥舞着双手喊道:“乡亲们,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他举着双手连连作揖,“这是瘟疫,瘟疫!这是病,生病了就得看大夫,就得吃药,和神鬼没关系!乡亲们,乡亲们呐,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大家伙,快回家去,别闹了,你们这样更危险,没病也得病!”
“吴郎中,你是好人,可吃药救不了我一家子的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走近,“我儿喝了你的药,没救活,我孙子喝了王郎中的药,也死了,我儿媳妇疯了,我一家全完了啊!”
老妇人弓着身子,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在空中飘舞着,额头嘴角是刀刻般的皱纹,她抖着手指向街道岔路口,浑浊的眼睛不住淌着泪水,“你看看,那是我儿媳妇,请大贵人看看……”
秦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街角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妇人,光着一只脚,孤魂似地来回游荡。
那人蓬着头,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双眼深深陷进眼窝,眼神空洞而绝望。
她双手平托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头大大的,无力地向下垂着,细细的小胳膊小腿一动不动。
“啊——,啊——”
年轻的母亲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一声呼唤都没有,只是一声声地喊着,无助、绝望。
也许她连该恨谁都不知道。
秦桑的心剧烈颤了下,拿人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老妇人“扑通”一声给秦桑跪下了,泣血哭道:“我老婆子六十多岁了,儿子孙子都没了,扔下我这个老婆子,让我怎么办?啊?你告诉我,让我日子可怎么过!”
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道:“郎中的药救不了我们老百姓,请贵人帮帮忙,按鄂道长所言,坐上纸车,让我们抬出城,再把这些东西都烧了,这场大灾就会过去,于贵人也无损。”
秦桑脸色立时变了,“荒谬!”
“事到如今有用没用都得试试。”
“反正左右是个死,大伙绑了她去,就算咱们死了,起码家里人能活下来!”
“绑了她,绑了她!”
所有侍卫刀剑出鞘,寒森森的刀尖指着狂躁的人群。
吴郎中声嘶力竭地喊:“我的乡亲们啊,不要被谣言迷惑,她和瘟疫没关系,这是天灾!”
两个丫鬟护在秦桑身前,豆蔻发急道:“这些人疯魔了,小姐快回去。”
月桂忽道:“崔少爷和盛大人来啦!”
只听马蹄声声,脚步霍霍,崔应节和盛县令领着三班衙役赶到。
看着混乱不堪的人群,崔应节急红了眼,厉声喝道:“想死就成全你们,兄弟们,给我砍!”
“且慢动手!”盛县令吓得双膝一软差点跪了,这要是激起民变,他一家子都不够赔的。
忙伸手对着人群向下一压,说道:“乡亲们不要冲动,本官已将本地情况上奏朝廷,不日就有旨意下来。请大家稍安勿躁,各自回家等着……”
“等什么等?叫我们回家等死?”
“你们权贵人家的命是命,我们小老百姓的命就是草芥!”
“盛大人真是一心为民,就该和我们站到一处。”
“他老婆儿子早逃出城了,当官的只会巴结上头,才不管平头百姓的死活呢!”
盛县令的话没有效果,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潮水一般慢慢向前涌动着。
崔应节咬牙道:“这次不见血是不行了,秦妹子,你赶紧回院子,这里交给我们。”
秦桑紧张地思索着,她知道,这些底层的百姓看似胆小如鼠,可走投无路之时,一旦有人登高一呼煽动几句,立时就会激愤难忍,找由头把生活的不满全发泄出来。
这群人饱受瘟疫之苦,承受了不可承受的压力,此刻早已丧失理智,只怕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
秦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大开杀戒,如果激起民愤,我们就别指望踏出这个城门!”
崔应节犯了难。
秦桑扭头吩咐吴郎中,“把张侍卫抬过来。”
吴郎中眼睛一亮,马上又黯淡下去,“他们肯信吗?”
“快去!”秦桑喝道,“至少人有好转,总得叫他们有个盼头。”
盛县令指挥着衙役们阻挡人群,鞭子在白地儿上甩得啪啪响,人群的哭声越来越高,咒骂声也接连不断。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这时一条黑影携着哨风从天而降,硬生生隔在两方中间。
巨大的威压霸气随之而来,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冻结了,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布包袱,蒙着面,凤眸寒光四射,锋芒般的凌厉。他向人群扫视一圈,浓浓的杀气逐渐聚集,令人不寒而栗。
朱闵青的声音好似是寒冰地狱里透出来的,“你们玩得好像很开心?让我也开心开心吧。”
崔应节几乎要哭出来:“老大——,还好你没抛弃我!”
朱闵青没看他。
秦桑只觉一股酸热冲上鼻腔,又是激动又是委屈,只想抱着他的胳膊好好哭一场。
极力压着冲折波动的情绪,她想喊声“哥”,可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生疼生疼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音儿来。
然而朱闵青像是听见了,向后望了一眼,又飞快回过头。
“鄂道长,在你们看来是神明一般的人物,对不对?”
人们迟疑地点头。
“呵,神明啊……”朱闵青手一扬,黑布包袱散开,从中骨碌碌滚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人群一阵惊呼,“鄂道长!”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朱闵青阴森森的声音,“妖道已伏法,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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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烈日炽烈, 地面蒸腾。
街旁的柳树枝一动不动直垂地面, 知了也一反平日高亮的嗓门,诡异地一声不吭。
无风,无声,天地寂静得可怕。
地上人头的面孔扭曲到变形,嘴巴大张着,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 好似冲着人群无声地惨叫。
站在前排的人冷不丁打个寒噤, 胆怯了,悄悄地往人群里缩。
有人仍不放弃, “我们这么多人, 他还敢全杀了不成?”
“死在我朱闵青刀下的人没有一千, 也有七八百,你们不过百十来个人, 全杀了又如何?锦衣卫听令!”
刀尖划过,石板地上多了一条深深的刀痕,朱闵青冷冰冰道, “有人胆敢越过此线, 格杀勿论!”
崔应节等人齐齐应喝。
盛县令大惊, 正要从中劝和几句, 却见朱闵青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登时浑身一激灵,什么话也没了。
“想造反?”朱闵青眼神微眯,“真定卫所五千兵力闲得都长毛了, 擎等着挣军功发横财!也许还没等瘟疫找上你们,你们的人头就先了落地。至于你们口口声声维护的家人……”
朱闵青冷笑,“一个也活不了!”
领头闹事的人没敢吭声,此时方知,这人和地方官不同,是真不在乎杀人,更不怕民变。
方才还群情激昂的人们惊呆了,被镇住了,狂热躁动的情绪一点点散去,只留下死一样的沉寂。
却无人移动脚步,沉默着,沉默着望向前面的官老爷们,绝望中透着麻木。
此时秦桑已恢复镇定,她看着这些百姓,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场危机看似过去,实则隐患未除,便吩咐月桂:“去后头看看吴郎中来了没有。”
“来啦来啦!”吴郎中和店小二一左一右架着张侍卫,扯着嗓门喊道,“乡亲们,这叫大头瘟,病发早期能治。这位大人治疗得早,现在都快好了!”
人们将信将疑。
张侍卫的脑袋脖子已不见红肿,只面色还有些虚肿,不过精神很好。
盛县令的眼睛瞪得溜圆。
秦桑适时道:“我们并未唬大家,当初为他问诊的王郎中等数位名医,都说他得了瘟疫活不了,可你们看,他如今都能下地了,马上就能痊愈。”
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
秦桑扬声道:“瘟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混淆真假别有用心的谣言。请诸位回家安生等候,县衙自会安排郎中逐家逐户问诊。”
说罢,瞥了一眼盛县令。
盛县令忙道:“对对,马上就安排,就按吴郎中的方子抓药。”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没钱抓药。”
秦桑道:“无须担心,但逢大灾大疫,朝廷都会发赈灾粮和药草,惠民药局不是摆设,凡有病者皆可赴药局取药。”
还是有人不信,“从来都是官商勾结,层层扒皮,真正给到我们手里头的都是过期的药、发霉的米。这可不是我胡说,你看惠民药局往年给的药,都生虫子啦。”
“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但是这次绝对不会,他们不敢!”
“你说话算数吗?别是诳我们。”
“我说他们不敢他们就不敢。”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秦桑悠然一笑,“别忘了,我爹可是九千岁!”
人们互相交换着期许的目光,一阵跃动,仿佛濒死的人又活过来了。
其中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外撤。
朱闵青给崔应节使个眼色,后者立时带人追了上去。
待客栈门前复归于宁静,已是烈日西坠,浮云遮天,苍茫的暮色中,一切景致也变得不甚清爽。
朱闵青立在窗前,因背对着光,看不出是什么脸色。
秦桑坐在榻上,微垂着头。
屋里很静,连院子里蹑手蹑脚走路的丫鬟侍卫的声音都听得到。
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想问他眼睛好些了没,想问他心结解开了没,想问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想责怪他不爱惜身子往瘟疫圈儿里跑……
然而秦桑不知为何忽然别扭起来了,就是不愿主动开口。
良久,朱闵青才道:“尽快离开此地。”
秦桑斜睨他一眼,“我还当你怨恨我,永远不和我说话了呢。”
“我怎会怨你?”
朱闵青样子有些痛苦,“嬷嬷有错,可我不想她死,你没错,督主即便存私心隐瞒了吴其仁的来历,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栽培他。是他背主在先,更何况他要杀的人是……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偏偏他是嬷嬷的儿子,偏偏又死在我手里,偏偏又是我最好的兄弟杀了嬷嬷……真是造化弄人!”朱闵青用力揉两下脸,无奈和沮丧已经掩饰不住了。
秦桑起身轻轻抱住他的胳膊,“这段日子你不理我,我又生气又伤心,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你能来,我特别的高兴。每次我遇到麻烦,你总是会出现,我就想啊,你定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英雄!”
朱闵青的表情顿时柔和不少,脸上也出现久违的笑容,显见秦桑这番话让他极为受用。
“那就赶紧和我回京,真定府辖下都爆发瘟疫,已经蔓延到保定府了,甚至宣府那边都有瘟疫的迹象。朝廷的禁行令马上就到,最多明日这里就要封了。”
见秦桑似有犹豫,朱闵青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道:“此事不容商榷,我绑也要绑你走。”
秦桑没动,“百姓都知道我在这里,白天刚和他们下过保证,晚上就不见我人影,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会不会造成更严重的恐慌?他们会不会更不信任官府?”
朱闵青强行拉着她往外走,“这种事该那些吃皇粮的人担心,还轮不到你一个弱质女子操心!豆蔻、月桂,收拾东西伺候小姐上马车!”
秦桑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刚出门就碰见吴郎中。
小郎中一瞅这架势就明白她要走了,眼神很复杂,了然之中掺杂着茫然,“这就走了啊……”
秦桑不愿错过人才,“你的药方子、治瘟疫的法子都给官府了,剩下的其他郎中也能干,你愿意随我上京吗?有我爹爹举荐,你定能去太医院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