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敏瞧着长玉:“可是事已至此,我只想你安安生生的……”
“安安生生的等死?”长玉抬眸抢白,“还是安安生生的以德报怨?”
薛长敏错愕抬头,正望见长玉那双沉静如一波死潭的瞳仁,“和亲在你看来,就是以德报怨?”
“不是吗?”长玉轻笑着反问,凑近薛长敏的耳边,“八姐姐诗书满腹,自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长玉不求姐姐能将心比心,但姐姐也别按着长玉的脑袋指挥行事。牲畜到死时,尚有拼尽全力反扑之心,何况人呢?姐姐是人,我也是人,但凡是人,便有求生之心。”
长玉油盐不进,反是薛长敏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压着怒气道:“我看你是倔,你这样争,除了招来一身恨,你能得什么好的?”
“姐姐要我留退路,可有人却断了我的退路。我不去争一条新的前路,又能如何?姐姐说不愿为难我,姐姐说身不由己,可谁不是身不由己?”长玉压低着声音,像是姊妹闺房嬉戏一般,亲亲热热附上薛长敏的耳边,“以德报怨的是旁人。在薛长玉这儿,只有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说法。”
薛长敏的眸光渐渐冷下来,她伸手推开长玉,瞧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句道:“你这样做,为难的是你自己。出身如我,都已经是如此境地,你又能怎样呢?”
长玉后退一步,瞧着长敏眉梢带笑:“从前含章殿时我与姐姐交好,姐姐待我亲切,长玉都记在心里。可是今朝,原本轮不到自己的事情却轮到了自己头上,我与姐姐便也只好各自争取,谁也别管谁。若这到辈子争最后,是我技不如人,便是死了,我也心服口服了。”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薛长敏瞧着眼前的长玉,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们姐妹二人年龄相仿,同在含章殿长大,说没有一丝情谊却也是假的。从前没有和亲这样的事摆在眼前,姐妹二人虽然因各自生母的原因偶有争执,却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撕破脸,更没见过彼此这样狰狞之极的面目。
长玉往后退了一步,言笑晏晏道:“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就算从前我不是,可事到如今生死前程面前,我也得是。”
*
魏皇后的意思,是叫长玉姐妹二人陪着薛长忆一道回含章殿。
未时将近之时,竹姑自主殿而来,待长玉等穿戴整齐,便请了她姊妹二人去主殿等候薛长忆一同前行含章殿。
“侧殿里头午觉歇得方好?”等着兰姑在内室服侍薛长忆更衣时,魏皇后便先领着长玉姐妹二人在外说话。
薛长敏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回皇后娘娘话,很好。”
长玉站在长敏身边,依言笑道:“正是,许久没同八姐姐在一个屋子里睡,怪是叫人怀念。”
魏皇后微笑道:“本宫还在待字闺中时,也很是喜欢与家中姊妹们同寝同食。那时夜里偶然失梦,姊妹几个伴在一处说些不经之谈,很是有趣。瞧你们姐妹两个和睦懂事,本宫心里真是安慰。”说着,叹了口气道,“也只有本宫的如意,还是这般顽劣模样。”
薛长敏赶忙接着话笑道:“皇后娘娘可是说笑了?十一妹妹娇憨可爱,识文懂礼,何曾如娘娘话中所说?”
长玉淡淡瞥了身边薛长敏一眼,只垂眸笑着,捏了块豆沙糕来吃,也不搭腔。
“本宫的女儿,本宫难道还不清楚?”魏皇后温蔼笑了笑,“她呀……”
“母后可又是在说儿臣的坏话了!?”屏风后骤然一声娇嗔传来,长玉回头,但见薛长忆从屏风后笑着跑出来,身后跟着兰姑等人。
薛长忆已换了一身天青色宫装,梳着小髻,两旁金簪熠熠生辉。她跳着扑进魏皇后怀里,搂着母亲娇声:“母后惯会说儿臣的坏话。”
“何曾说你坏话了。”魏皇后无奈笑着,将薛长忆从自己的怀里拉出来,取了一旁的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又细细为她系好了领子,“好了,母后这儿也玩够了,一会儿跟着你八姐姐她们一道回含章殿。”
“不要!”薛长忆拖长声音,扯着魏皇后的衣摆不情不愿,“儿臣想跟母后再说会儿话!儿臣随皇祖母出宫礼佛这么久,母后都一点儿不想儿臣吗?急着赶儿臣回去!”
魏皇后拍着薛长忆的手,温声道:“你皇祖母过两日也该回京了,若是知道你不守规矩,她老人家该不高兴了。如意听话,跟着你八姐姐回含章殿,等母后得了空,再派人接你过来。”
薛长忆不情不愿地退了两步,不高兴道:“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跟着她们回去。”
魏皇后点点头,疼爱地抚了抚薛长忆的脸,又才转眸对着长玉笑道:“甘泉宫那边,本宫已经着人去沐宸殿向安婕妤提过一声了。你们姊妹几个午睡的时候,那边的人已经把你在甘泉宫的东西搬回了含章殿,一会儿你就安安心心过去,别的用不上你来忙。”
长玉原本想着回含章殿之前,先亲自去一趟甘泉宫,跟西偏殿里的下人们把话都交代清楚。
可没料到魏皇后动作这么快,直接就派人将她的东西清理回了含章殿。
“多谢皇后娘娘打点。”长玉朝着魏皇后施以一礼。
魏皇后点点头,朝着身边的薛长忆:“跟着你两个姐姐一同去吧,外边的马车都预备好了,你们姊妹三个一会儿好好说说话。”说着,又抬眸笑盈盈望着长敏,“如意她身子弱些,这时节容易犯咳疾。含章殿里,你是长姐,如意就多拜托你照看着了。”
魏皇后亲自交代,薛长敏赶紧欠身恭敬道:“长敏是姐姐,自然会照看好妹妹们,皇后娘娘可以不必挂念。娘娘凤体才康宁不久,这段时日您也得保重自己才是。”
魏皇后满意点了点头,“你这份心,本宫记得,去吧。”
“十一帝姬且慢。”殿外传来竹姑笑声,长玉回头望去,只见竹姑从殿外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
薛长忆一见那只猫,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跑上竹姑跟前,将那只猫小心怜爱地搂进自己怀里,惊喜道:“我回来得急,半路上才忘了没把栗子带上,怎么我前脚回宫,它后脚也跟着回来了?”
薛长忆向来爱猫,这只贡国进贡的白猫栗子自小就养在她身边,很是得她喜爱疼惜,素日形影不离的。
竹姑笑盈盈道:“太后娘娘都替您掌着眼呢,知道您是个风风火火的,赶紧便叫人带着栗子回宫了。”说着朝魏皇后一欠身,“奴婢进来回娘娘的话,外头的马车都已经安排好了。”
薛长忆抱着猫心情愉悦,朝着魏皇后拜了拜:“那儿臣便带着栗子先回含章殿了,母后万安。”
长玉与长敏跟在嫡女身后行礼,等魏皇后允准后,便同着一道出了坤宁宫的门。
魏皇后安排的香车很是宽敞舒适。
马车一路沿着驶向含章殿的方向,三姐妹坐在车内,薛长忆抱着猫正逗猫开心,一旁薛长敏也贴在旁边,挂着有些僵硬的笑随着薛长忆一同逗猫。
长玉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眼瞧着薛长敏凑上去与薛长忆攀亲热,也不说话,只回眸瞧着车窗外宫道上风景。
薛长敏干巴巴地坐在薛长忆身边,伸着一个指头想碰一碰猫的脑袋,可又见猫动来动去不老实,有些害怕,犹犹豫豫了好一阵。结果下定决心要摸一摸的时候,那猫却骤然转了头过来,薛长敏的手一没留神便戳在猫的眼眶边上。
白猫受了刺激立即尖叫了一声,瑟瑟缩回了薛长忆怀里。薛长忆抬手直接拍开了薛长敏僵在半空上的手,不悦高声道:“你做什么!?”
薛长敏想讨薛长忆高兴不成,一时脸色僵了,磕磕巴巴道:“十一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八皇姐!你一个怕猫的人干嘛凑上来讨人嫌!?怕就别碰!你想把栗子的眼睛戳瞎吗!?”薛长忆把猫抱紧了,沉着脸呵斥道。
薛长敏手足无措,伸手:“我……”
“好了!”薛长忆烦躁起来,瞪她一眼,“能不能闭嘴别说话?就算要讨好也急不着这一时吧?早晨在殿上替陆淑妃说话倒是很有骨气,这会儿又想起讨好我了?难不成好人都要叫你一个人包揽了才行!?”
薛长敏张口吃了一瘪,哑然半天,才红着脸又羞又恨低下头不说话了。
长玉端坐在旁,闭目养神听着薛长忆呛口长敏,仍然一句话也不开口。只等车安静往前又行了一阵,才微微开了眼睛,淡淡瞥了一眼薛长忆疼爱抱在怀中的那只白猫。
车在含章殿门前停下,薛长忆抱着猫风风火火就出了马车,一句话也不想与两个庶姐说。
薛长敏之前在长玉面前丢脸,此刻也不想再多逗留,先行辞去。
等姊妹都先下了车,长玉才叫燕草服侍着她下了马车,往含章门下走进去。
含章殿前大殿乃是帝姬们日常读书学艺之地,在此受各位教养嬷嬷教授礼仪,后殿大小院落零零碎碎,乃是休寝的宫室。再往后出了含章殿,便是盛京宫的中心御花园,隔着御花园,便是以昭阳宫为首的阖宫妃嫔居所。
燕草随行在长玉身侧一路往后殿走:“回来的时候竹姑姑交代了我一声,说是您的居所给换了,换到摘星阁里。”
“摘星阁?”长玉倒是有些意料之外。
从前她们母女失宠,因此自己在含章殿也住得偏僻些,如今安婕妤得陛下青眼,她知道自己这次从甘泉宫回来必定是会换屋子的,只是没想到内务府的人会大方成这样。
摘星阁左对角为朝阳阁,右对角为揽月阁,一处住着薛长忆,一处住着薛长敏。这三阁乃是后殿的中心,一条大道连着,最是相近。
长玉低声笑了笑,“如此瞧着,我还真是受宠了。”
入摘星阁的时候,碧丝早已经带着几个小宫女将宫室之内里外收拾了一遍,在摘星阁门前等着长玉一行过来。
长玉只简单将摘星阁里外看了看,便坐在暖阁南窗炕下屏退了众人,只留了燕草碧丝在跟前。
“安婕妤那儿的人过来了一趟,说要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你。”碧丝站在长玉跟前,回首从怀里掏了一封信笺出来。
长玉伸手接过,拆开信笺瞧了瞧。
安婕妤的大意是知晓了长玉回含章殿的事情,叫长玉安心,不用记挂她在怀,还特意在信的末尾说了一句——“勿忧烦心事,已有解决法。”
长玉眼瞧着那最后一行字不住皱眉。
安婕妤信中所提的,应当是她上奉贤殿预备和亲的事情。
已有解决法?
“婕妤可还曾有什么话要留给我?”那一行话实在叫长玉放心不下。母亲那柔顺的性格她实在再清楚不过,她能有什么方法?
碧丝摇了摇头:“没了,就只把这封信笺给了我。”
长玉将那一折信纸揉在掌心,良久,揉了揉眉心。
因着今日下雨,盛京宫的天灰暗得格外早些,申时宫门下钥的鼓声传来,摘星阁当中便上了灯火。
用完晚膳,长玉便坐在暖阁的桌前,就着一灯如豆,又反复瞧了几遍安婕妤传来的书信。
越想,就越是不安。以安婕妤那样柔弱的性子,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保全自己?
窗外阴风乍起,长玉听见院子里风催枝折的窸窣响声。
她垂眸静静瞧着手里的一阵书信,半晌起身,将那小笺对折了,径直扔进屋子里烧得正旺盛的碳火里。只一瞬,火苗便从碳底贪婪窜出,像是饥渴难耐的猛兽,顷刻之间将那张信笺包裹吞噬成灰烬。
屋外远处传来绵绵密密的沉闷雷声,像是预兆着有暴风雨来临。
长玉躬身,提着炭火盆旁的镊子将书信的灰烬拨散开来,明灭的火光照在她神色沉冷的面容上。
她刚放下手中的镊子,屋外便听见急促脚步声。
脚步声刚落在摘星阁门前,一阵雪亮的闪电便劈开在天地之间,一息将昏暗的屋子里照得如同白昼。
长玉站起身一回首,正见碧丝神色难安立在门边,像是一路疾走狂奔而来,惨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出,出事了。”
第25章 晋江首发
长玉到朝阳阁的时候, 朝阳阁当中已经里外乱成了一锅粥。
薛长敏的侍女冰翘在朝阳阁门前焦急等着长玉,一看到来人, 便立马迎了上来, 朝着长玉一欠身急急道:“八主子已经在里头了, 九帝姬, 您赶紧进去帮衬一把,好歹也将十一帝姬劝住一些!”
长玉领着碧丝跟在冰翘的身后, 穿过朝阳阁前院急匆匆进出的宫人身边,朝着薛长忆的寝殿里走。
“究竟是怎么了?这个时候把人急匆匆地叫过来?”长玉跟在冰翘身后,抬头望了一眼阴霾闪电的天色, 有些警惕地沉声问道。
冰翘领路在前,支支吾吾的:“……十一帝姬受了些刺激, 一时之间激动了些, 翻了旧疾。”
远处翻滚的浓云里沉闷轰出一阵雷声。
长玉垂眸下来。
怨不得这个时辰了,薛长敏缘由也不多说一声便着人急急请她过来。
自坤宁宫回含章殿时,在魏皇后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要好生照料薛长忆的人, 可是她薛长敏自己。这会儿话刚说出口, 就叫薛长忆翻了旧疾出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长玉想了想, 只轻笑了一声, 漫不经心问道:“受了什么刺激?”
冰翘半晌不说话,后来才磕磕巴巴道:“……是,是十一帝姬的猫不见了。”
“猫不见了?”长玉倒是有些疑惑,淡声笑了笑, “猫素来是这样自由的性子,不过是不见了一会儿罢了,说不准它自己玩高兴便回宫了,怎么倒弄得十一帝姬难过?”
长玉抬眸,沉沉冷冷盯着身前引路的冰翘。
“这,这奴婢也不好说。”冰翘牵强笑了一声。
长玉见她咬着口风不放,便知这会儿薛长忆寝殿里的怕不是什么好事等着自己。隔了一阵,方轻描淡写笑道:“也罢。既然是十一帝姬不好,皇后娘娘那头通传了不曾?若是这里的人不得闲,我身边的碧丝倒是可以过去一趟。”说着瞥眸,“碧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