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一双极美的眼睛。
那双眼睛巧笑倩兮时,眼下的那颗泪痣便也跟着曳曳而动。
脑海深处仿佛摔碎了一盏琉璃。
“啪”的一声。
长玉蓦然之间睁开双眼。
这个味道,分明就是不久之前——她在坤宁宫遇见郑小宛时,郑小宛身上的那个浓烈得带有攻击性的香味。
第31章 晋江首发
九帝姬离开甘泉宫之后, 碧丝便留在安贵嫔身边守着。
一直瞧着安贵嫔像是已经睡熟无恙了,碧丝才心底才舒了一口气, 站起身来离开内殿, 去院子外透透气。
转了半晌, 冷风才把她的神志吹清醒了一些。于是回身冲着西偏殿回去。
担心吵醒安贵嫔, 碧丝的脚步放得格外的轻。
她刚轻手轻脚行到门前,却发觉安贵嫔躺着的宫室当中重新点燃了灯火。
离开之前, 她亲手把烛灯掐灭了的。
碧丝料想着些许是别的上夜宫女将灯点着了,她怕这光让安贵嫔睡不好,便轻声踏进殿中, 想进去把灯给重新吹灭。
昏暗的殿内点着安神香,闻上去叫人脑袋昏沉。
碧丝前脚刚要转过隔断内外殿的紫檀木屏风, 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
“……看来留着你这条命这么多年, 也不是一无是处。”
碧丝心中猛然一陷,刹那之间把伸出去的那只脚迅速收了回来,捂着嘴不出声隐身在屏风之后。
“娘娘说了, 今夜十九皇子的事情, 算你机灵。也是碰巧叫九帝姬先撞见福娘的尸身,咱们以退为进, 率先把罪责包揽在自己身上, 反倒是洗脱了嫌疑,叫陆氏吃了一亏。只是没想到,你对自己下手倒还真狠,若那一下真撞死在了坤宁宫正殿上, 可怜九帝姬从今往后就是个没娘的了……”
碧丝隐在屏风背后,一颗心咚咚地跳。
耳边宫室里这声音,她越听越觉得耳熟。
碧丝镇定下心神,使劲在脑海深处翻阅过一张张面孔。
宫室里的女人仍在沉静说话:“福娘的事情,娘娘已经料理干净了,知道的人和相干的人,也都已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没人会知道福娘找到过你,也没人再会知道。这段时日,别的你便不用再想了。你有意为娘娘效力,娘娘不会不看顾九帝姬一场的,何况这上奉贤殿的事情,到底未曾尘埃落定。”
“安娘啊安娘,还当真是那句老话,这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一声……”
碧丝的脑海里闪过一线光亮。
她骤然瞳孔缩紧,眼神里浮现出一抹惶恐的神色。
兰姑。
魏皇后身边的兰姑。
兰姑的话音里淡淡含了一丝笑:“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这能一口咬死人的好狗,从来不叫一声。贵嫔藏锋显拙扮聋子这一出,倒真是演得比谁都像,狠下心来,也能比别旁的人都绝些。今日坤宁殿下贵嫔那一撞,倒真叫我想起当初你我与竹娘一起替娘娘办差时,咱们三个一同跪在坤宁宫下,三人当中却只有你能下去狠心,一口灌了那碗哑药,得了这服侍陛下的出头日。”
屋子当中传来几声脚步声。
碧丝隐在屏风后,刹那之间想要找地方藏身住。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不清,一颗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夜在坤宁宫正殿上,陆淑妃言辞切切时,她一度不信,甚至曾回想起历史上武后弑杀亲女污蔑王皇后旧案。
可却没过安贵嫔会是真正的主谋。
她在甘泉宫也有一段日子,安贵嫔是如何的人她不是不知,今夜的事情凶险如此,她压根丝毫没有怀疑过是安贵嫔为凶。
碧丝越想越觉得心里一阵森寒。
安贵嫔显拙藏锋,装聋作哑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骗过去,魏皇后不动声色之间,轻飘飘便能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做筹码在这场交锋中以退为进,压制淑妃于无形当中。
她究竟是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狱?
屋内兰姑的脚步却停了。
接着,内阁里桌子上好像摆了什么东西上去,“咚”的轻轻一声。
兰姑声音沉静:“这碗保胎药,是皇后娘娘亲自吩咐我带给贵嫔的。贵嫔喝了以后好生歇息,稳当着些,趁着陛下还能记得你一两分的时候,把这孩子好好替皇后娘娘生下来。最好,是个皇子。另外这段时日,昭阳宫虽在禁足,你也得警醒防备着些,别叫陆氏把宫里的新人送上沐宸殿后,倒叫你连一丝位置都无了。娘娘不留无用之人,贵嫔懂得的。”
兰姑最后,沉沉笑了一声:“九帝姬和亲与否,全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间,安贵嫔千万记得,忠心,才是保住自己和帝姬的法子。”
碧丝屏息凝神,心里如同有一面鼓在捶,她不动声色往着屏风旁的花瓶架子后面退。
倒退时,一不小心碰到一旁垂落的珠帘。
珠帘发出微微的响动声。
兰姑刚走到屏风边不远处,听见这声动静,瞳眸当中寒光凛冽。
碧丝心中一紧,连忙咬牙叫自己镇定下去。
兰姑的脚步声在朝着外殿不断逼近。
碧丝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小心翼翼缩在架子背后,再不发出一丝声响。
她压着狂跳的心,寂静当中,听见兰姑的脚步再不断朝着架子处行来。
只差几步,绕过屏风,兰姑就能抓着在背后偷听到谈话的她。
碧丝的心几欲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可是兰姑没有在过来查看,她只是在架子前驻足了片刻,少时便转身,脚步冲着前殿的方向走去了。
那一片刻间,碧丝的背后瞬间就叫一层猛然的冷汗浸湿。
她像个废人一样整个人瘫软着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抬手擦汗之间,她想,得叫九帝姬知道这件事。
遂起身,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惨白着脸往殿门外绕出去。
碧丝刚行到西偏殿的门边,抬脚还没跨出西偏殿的门槛,门后便传来一声悠悠然的女人问话——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寂夜明灭的灯火里,兰姑的脸从门后深浓的黑暗中显山露水而出,那张深宫妇人的面容上带着得体合宜的亲切微笑。
碧丝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瞳仁骤然缩紧。
兰姑微笑着瞧着她。
随即,兰姑身后隐在夜色当中的宫人,也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碧丝只觉得嗓子里的尖叫随时都会喷薄而出,求生地本能叫她颤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
退一步,却撞在一堵肉墙上。
碧丝惶惶回头,却发觉返回西偏殿的路也已经被人阻断了。
“救……”
碧丝喉头的话没有说完。
兰姑已经站在她身前,抬起手来,狠狠掐住了她脆弱的脖子。
碧丝的瞳仁在极度的恐惧当中微微颤动起来,瞳孔最深处,刻着兰姑那张阴沉铁青的脸。
甘泉宫静谧的夜色当中,一个小宫女躲在西偏殿回廊的树丛背后,睁大了惊恐的双瞳,眼睁睁瞧着兰姑一行人推搡着被堵住嘴呜咽着的碧丝,离开了甘泉宫的宫门,消失在盛京宫深浓的夜色里。
*
皇太后的马车原本在京郊行宫之内,可宫中的人传了话出去,道薛长忆犯病不好了起来,皇太后便立时将回宫的日子从三日之后提到了第二天早晨。
魏皇后的人连夜传来了话过来,第二日早晨不必再向坤宁宫请安,众妃嫔与皇女皇子一同前往慈宁宫,恭迎太后仪仗回宫。
一整夜瓢泼大雨洗刷在三百里盛京宫延绵的宫墙之上。
长玉听了一整夜檐角滴滴答答的雨声,辗转反侧,就如同心上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蒙蒙亮,长玉便唤了燕草进来服侍梳妆。
燕草站在长玉身后,细细梳理着头发上的打结处,声音有些担忧:“主子,这会儿都已经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怎么碧丝还瞧不见人影?”
长玉从梳妆盒里取了一枚凤仙花簪子,伸手轻轻推进鬓边:“许是母妃那儿事情没办妥,过儿派人过去传话一声,叫她早些回来,别叫旁人多说闲话。”
燕草拢眉,淡声道:“主子,不知奴婢这心怎么老是跳得惶惶的……”
长玉拢了拢袖,站起身来,望了一眼摘星阁门外依旧阴翳的天色。
她回首按住燕草的手:“多想了,这会儿先过去慈宁宫,等着太后娘娘仪仗回来。”
燕草拧着眉,面容依旧有些愁容,称了一声“是”。
前去慈宁的轿子已经传好,长玉出摘星阁大门的时候,瞧了一眼斜对面的揽月阁。
揽月阁的大门恰时正打开,里头一身素丽装束的薛长敏由侍女冰翘搀扶着,行动缓慢地走了出来。
薛长敏走得极慢,还有些微微跛脚,像是腿上受了伤。
行至门前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对面的长玉主仆。
长玉触及到长敏目光,立时欠了欠身,瞧着长敏微微一笑。
只是怔了怔,薛长敏的眸子便立时冷了下来,森寒瞥过长玉的脸,便转身慢慢朝着自己的轿子处行远了。
长玉也上了轿。
只是薛长敏行在前,她不得已只能跟在后面。
昨日坤宁宫正殿上闹得这样不愉快,长玉这段时日都不想再与薛长敏有何瓜葛来往了,更不想随着薛长敏一道走进慈宁宫。她撩开一角轿帘,低声道:“叫他们脚程都快着些,别跟在八帝姬身后走。”
燕草附耳听了,赶紧点了点头,匆匆吩咐抬轿的小太监:“都快着些!主子赶时辰!”
太监们闻言,赶紧加快了脚程,抬着长玉的小轿匆匆往前行。
眼瞧着就要超过薛长敏的轿子。
却不知为何,煞时之间,薛长敏的轿子轿子就像是故意地一般,偏生就要挡在长玉的路前,生生把她的轿子压在自己后面。
燕草瞧着前边拦路的薛长敏,回眸冲着轿帘内的长玉蹙眉道:“主子,您瞧这……”
长玉不动声色,打起一角轿帘,瞧了一眼挡在前头的薛长敏。
“不必理会,右边绕过去。”
燕草瞧了一眼薛长敏的轿子,点了点头:“是。”说着,吩咐太监往右绕。
二人前行往慈宁宫去的这条宫道很是宽敞,能够同时并行三两宽阔的马车。
可无论长玉在身后怎么绕,薛长敏就像是故意要恶心她一样,偏生就是要堵着她的去路。
一来二去,超是没超过去,反倒是快要超过去的时候,薛长敏的轿子故意撞过来。长玉的轿子避让不及,一时之间狠狠往一边偏去,差点就撞翻在宫道上。
长玉坐在轿子里被猛地一震,赶紧扶住轿子的两壁,方才不至于被摔出去。
燕草吓了一跳,“主子可有无要紧!?”
长玉压着心里的火气,不动声色,“没事。”
“那,咱们还过不过八帝姬那轿子了?”燕草低声询问道。
长玉垂眸,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自语嘲讽了一声,“台面上争不了高低,就专做这些没出息的事。”
燕草一时没敢做声。
半晌,方听见长玉冷然道:“不必了,今日给慈宁宫请安,别闹出些旁的事情叫太后心烦。她既然喜欢在这些地方争输赢,就让她高兴高兴。”
燕草抬眸,小心翼翼瞧了一眼长玉的脸色,方垂眸道了一声“是”。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便快到了慈宁宫前不远处的长桥。
长玉一路跟在薛长敏身后,压着心绪不动声色。
可即使长玉已经忍让,薛长敏却依旧没有放过的意思。甚至,更加大张旗鼓地撞长玉的轿子。
薛长敏抬轿的人比长玉多一倍,撞过来,长玉这四个抬轿子的小太监自然承受不住。
长玉扶着轿子内壁,阴沉着脸,不动声色坐在晃荡的轿中。
并行之时,薛长敏撩开了轿子的垂帘。
薛长敏瞧着长玉,笑了一声,撞完轿子就匆匆往着桥上先行而去。
燕草也气愤起来:“主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轿帘猎猎翻飞,长玉瞧着窗外的燕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身侧飞快过去一抬八抬大轿。
长玉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轿子是谁的,便听见身边燕草惊呼一声。
紧接着,前方不远处长桥附近传来薛长敏惊恐的一声尖锐叫声,随之而来的,就是重物落水溅起的巨大水花声。
“——救!救我!救我!!”
长玉听清那是薛长敏的呼救声。倏然拢眉,“怎么回事?”
燕草跟在脚边往前步履匆匆前行,慌忙颤声道:“是八帝姬的轿子……落水了!”
长玉心中一惊,忙不迭打起轿帘一角。
不远处桥上停着那辆刚才匆匆掠过身旁的八抬大轿。
桥上已经乱成一团,桥的一侧栏杆已经被撞得支离破碎。
而长桥之下,薛长敏的轿子就浮在水上。
“快上去!”长玉赶紧吩咐道。
轿子赶紧上了桥面上,长玉喊了一声下轿,便急急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桥下水不深,堪堪过胸口而已,可薛长敏骤然受惊,却忘了站起来,一个劲地在冰冷的水中挣扎扑腾着。
薛长敏的侍女冰翘手忙脚乱地破口大骂:“一帮蠢货!快、快将八帝姬救起来啊!”
同落水的那几个小太监这才慌里慌张地扑身过去,架着薛长敏的手脚把她从水里捞上来。
冰翘一边给主子披上自己的披风,一边回眸冲着那八抬大轿抬轿的小太监们尖声怒骂:“混账东西!手脚没个轻重吗?前头有人不知道避让开?没瞧见是八帝姬的轿子吗?一个二个不想要脑袋了!?”
薛长敏落汤鸡一般,惊魂未定地伏在冰翘的胸前,脸如菜色。
长玉一时也不好多说话,只回眸,瞧了一眼那八抬大轿。
冰翘的话音落下不久,轿子的垂帘被一只雪白的手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