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嘴上恭顺道了声“是”,垂眸俯首之间,她用余光扫了一眼魏皇后的脸。
魏皇后的脸色不太好。
长玉俯首,暗暗轻笑了一下。
机遇一时掉在跟前,她甚至几分不敢置信。果然,今次跟着薛长忆身边的选择是对的。
跟着薛长忆,就有能接近太后的机会。
在这宫里,皇帝的心意实在太难揣测也太难留住,还是那日贤妃的话点醒了长玉。
退而求其次,跟在李太后身边,未必不是办法。
李太后的话没有说完,瞟了一眼阶下脸羞得通红的薛长敏,顿了顿,又补充道:“八帝姬也一起吧。”
这话一说出口,薛长敏脸上顿时涌起喜出望外的神色,赶紧朝着李太后一拜,微微激动道:“是!孙女定然好生替皇祖母抄录佛经,不负皇祖母疼爱!”
薛长忆的脸色难看起来,拢眉朝着太后道:“有孙女同九姐姐陪着皇祖母,何必又多添些闲人进来呢?”说罢转头问长玉,“九姐姐,你说呢?”
长玉垂眸,笑了笑:“抄录佛经乃是祈福之事,多一个人,也能多祈取一份新福。”
薛长忆不大喜欢听长玉这话,冷冷哼了一声,一时没再跟长玉说话。
倒是李太后对长玉这番话有几分赞许,点头淡淡笑了一声:“倒是个有见地的孩子。”
“只怕长玉驽钝,辜负了皇祖母疼爱。”长玉连忙低声。
魏皇后淡淡瞧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怎么会辜负你皇祖母呢?”
李太后回宫匆忙,见过后宫一众妃嫔皇孙之后便告了乏,只留了薛长忆与李贤妃在慈宁宫当中陪同。
魏皇后的轿子先行离去,慈宁宫前便只剩下一众松了口气的后妃们。
长玉的前脚还没踏出慈宁门,便听见外头传来宫妃们三五成群低低的议论声。
“……今日慈宁宫正殿下头,真是把人吓坏了。太后跟前,倒是贤妃像个正经儿媳,皇后的脸面一损再损,我那个心里头真是紧张,就怕皇后一时忍不住,回来可是咱们遭殃。”
“你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后在太后跟前谨小慎微这么多年,太后的巴掌扇过来这么多回,哪回她不是乖乖应了下去的?哼,她这皇后之位,原本也就是从贤妃手里抢来的,当着太后的面,她能不心虚么?”
“早年的旧人谁不晓得,当年她与贤妃在潜龙府邸也不过是并列的侧妃,说起来也不是正经嫡妻。哎,若不是那时,贤妃掉了那个孩子,她又正巧赶在这时候生下皇子,我看这便宜只怕也落不到她手上了。”
“也不尽然是从贤妃手里抢来的吧?你们忘了那时候三皇子的生母了不曾?当年陛下对她何等痴狂?连带着三皇子的身世都不管不顾……”
“好了!瞎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了,议论一番宫中是非也就算了,皇子身世,岂能胡乱议论,若是叫人听见了……”
“姐姐这话说的,三皇子的事情满宫里风言风语还少么?我也不过就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也不可,你不知道太后最忌讳的就是三皇子与其生母了么?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前头的话打断,一众宫妃们笑着又议论了几句,便将这事住了口,转而说说笑笑别的,慢悠悠地走远了。
长玉站在慈宁门后,默然听着这一席话,捏着手中的手绢不言语。
“九主子,咱们不回去么?”燕草见长玉没有回含章殿的意思,便低声问了一句。
长玉将心绪从刚才那一群宫妃的议论上收回来,垂眸淡声道:“咱们等会儿再走。”
燕草不明所以,还是淡淡应了一声“是”,跟着长玉站在慈宁宫下不动。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的时辰,远处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长玉耷拉的眼帘轻轻一抬,扭头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正行来一众宫人。
李贤妃一袭紫色深衣端肃行在宫女之前。
长玉屏息凝神,站在慈宁门下等着李贤妃走到了跟前。
此时四下没有旁的闲人,长玉径直上前一步,立在李贤妃行去的那道路上,对着贤妃欠了欠身。
李贤妃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垂下来,淡漠的瞧了她一眼,“帝姬可还有什么事?”
“今日太后跟前,多谢贤妃娘娘肯给长玉一个机会。”长玉忖度片刻,还是轻声道。
今日慈宁宫正殿上,若是没有李贤妃为她提那一句话,她未必就能趁势而上,有这个跟在太后身边抄录佛经的机会。
不管李贤妃此举是有意无意,终究,这回是扶了她一把。这声谢,长玉还是要说出口的。
李贤妃看了她一眼,静静道:“本宫帮你?本宫可没工夫帮你。帝姬说话谨慎些为好,别忘了上回可有人将本宫与安贵嫔打成一党,本宫可不想再被人污蔑一次结党营私了。”
长玉低声道:“长玉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当日受贤妃娘娘点醒,长玉感激在心。不论贤妃娘娘此举,是有所求还是无所求,长玉都会记得贤妃娘娘在长玉最窘迫的时候,给了长玉一个机会。”
贤妃瞥了她一眼,笑一声:“机会?满宫里哪里不是机会?只是给了机会又能如何?无用之人,就是将机会摆在他跟前,那也是无济于事。”
长玉垂眸:“长玉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
“是么?”贤妃似笑非笑,“那帝姬自求多福吧。如今一同侍候皇太后身边,有十一帝姬和八帝姬在,帝姬想必也不会太好过。”
长玉骤然抬眸,眼瞳紧紧凝视着贤妃的脸:“只是长玉思来想去,总有一点想不明白?贤妃娘娘为何要帮我?”
李贤妃垂眸,“帮你?”
“娘娘想跟长玉,索求什么呢?”长玉压低了声音,徐徐问道。
李贤妃倒是笑起来:“就一定要是有所求么?”
长玉一时有些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垂眸慢声道:“若是娘娘无所求,这份帮扶,长玉却接受得无法心安理得了。”
李贤妃笑了一声,端手在前,收回目光,扬眉正视着前方,口气一如的冷淡漠然:“你现在浑身上下,有什么东西是本宫需要索求的么?还是说,你有何处值得让本宫索求?九帝姬,等你有了这样的筹码,再来跟本宫说这些话吧。殊不知,本宫必定就是有所求,而非菩萨心肠呢?”
李贤妃说完这一席话,便折身往着慈宁宫门外走。
长玉回眸,瞧着那一袭紫衣远去,不甘心又追上去,一把拉住了贤妃的手腕,咬牙道:“若是娘娘想要帮我,娘娘受太后疼爱,又是太后的亲侄女,何不直接一些将长玉推到太后身边?反而要这样绕弯子,岂不麻烦?”
李贤妃瞥了一眼长玉揪着自己手腕的手,笑叹了一句:“帝姬年纪小,殊不知,这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若是着急了,便碍了人的眼了。”
一席话之间,长玉骤然像是被人当头一棒。
她怔怔松开李贤妃的衣袖,脸色苍白,垂眸道:“……长玉一时糊涂了,没想到这一层。”
李贤妃深深看了她一眼,“帝姬才十三岁,有些事情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凡事,总是沉着些吧。人一旦浮躁起来,一步错,步步错,此后,便是万劫不复了。”
李贤妃留下这话,便折身朝着轿撵的方向走远了。
长玉愣在原地,半晌,才对着贤妃欠了欠身:“……多谢贤妃娘娘提点。”
燕草跟在长玉身边,一时没听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一直等送走了贤妃,燕草才低声道:“奴婢也想不明白,为何贤妃不直接帮您呢?若是她有意扶持您,接着自己太后侄女的身份,岂不是更便宜些?”
长玉脸色发白,半晌,才低低沉沉道:“是我蠢了,一时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绕不过来。”
燕草扶着长玉上轿子,等着轿子前行一阵,方听见轿中再传来长玉沉沉的说话声。
“能讨太后的欢心,是我的本事,皇后也犯不着与我较真。可若是贤妃在太后面前扶我一把,从此以后……”想到这里,长玉只觉得背脊后一阵冷汗涔涔,“从此以后,皇后的眼睛里,便真的再容不下我了。”
第35章 晋江首发
“娘娘, 您仔细脚下。”李贤妃的撵舆至翠溦宫门前,随侍的梅姑连忙上前搀了一把, 服侍着主子下撵。
李贤妃猛然起身, 一时头有些晕乎乎地, 脚下一软, 赶紧搀住了梅姑的手,淡声道:“本宫无妨。”
梅姑瞧着李贤妃眼睛下淡淡的青色, 不觉心疼:“娘娘昨晚跟那胡搅蛮缠的陆氏等折腾了一宿,今儿又这样赶早去慈宁宫迎接太后,总这样操劳着, 难免伤身,一会儿回去, 奴婢还是服侍着您小睡一会儿吧。”
李贤妃搀着梅姑的手下轿, 拢眉抚了抚太阳穴,淡声道:“那又有什么法子,本宫愿静, 可那些人能叫本宫清净?若是不插手, 以后的连累更多。”
梅姑扶着贤妃踏进翠溦门,蹙眉心疼道:“娘娘原也知道哪些都是连累?依照奴婢看, 九帝姬的事情就是最大的连累, 娘娘究竟为何要这要三番五次地点醒她?她就是再如何争出头,也是定下了和亲的命的,来日也只能跟着安定帝姬一同归去杜国,了此残生。您这几番替她说话, 不说拖累自己,九帝姬倒还不见得领您的情意。”
李贤妃由着梅姑念叨,也不反驳,只是淡淡悠悠笑了一声:“本宫不过是提点她两句,也不是把路择好了摆在她跟前来。她若是个聪明孩子,就应该知道余下的路怎么走。本宫不过也就是想瞧一眼,那孩子究竟能争取到什么境地方才肯罢休了。”
梅姑轻叹一声:“您这是何苦呢?”
“何苦?”李贤妃垂眸想了想,自嘲一般笑一声,“许是瞧着她那样不甘心的模样,叫本宫想起当年李府里的自己吧。有谁会讨厌有自己影子的人呢?”
梅姑恍然抬眸,对上李贤妃的眼睛。半晌,她的瞳仁里神色也失落起来,“娘娘……她跟你,如何能比得?”
“都是可怜人罢了。”李贤妃深深闭上眼睛。
梅姑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有句话说您的,真真是把您给说通透了。您啊,哪儿都好,却唯独就只有这份心底的软,总是拿不下来。当年您和魏皇后并为四夫人,她不过是个良妃之位,在您之下,您却因着皇子薨逝之事,生生断绝与陛下的来往,这才叫她趁了这空子,后来您再有孕……”
“好了。”李贤妃摆手,打断了梅姑的话,言语间带着倦色,“本宫是个无福之人,儿女膝下的乐事,又怎么敢奢想?何况太后也已经给足了本宫面子,将三皇子抱在本宫名下。”
梅姑一时不忿,哑然道:“您分明知道三皇子他……”
“姑姑在说我什么?”
梅姑的话骤然僵在嘴边,抬眸循声望着说话人的方向。
李贤妃微愣,随即抬头,却见回廊的花丛背后走出一抹枣红衣着的颀长身影。
薛止微笑着站在回廊口,笑意柔和地瞧着贤妃主仆二人。
并不知道他已经在这花丛后站了多久,梅姑的脸色一时也有些难看,连忙闭了嘴,朝着薛止的方向欠一欠身:“三皇子。”
薛止脸上笑意不减,朝着梅姑点一点头,复又看向一脸漠然的李贤妃,撩开衣摆,朝着她伏跪下去,磕了一个头道:“娘娘从皇祖母处回来了?无咎在翠溦宫正殿等了娘娘一清早也没见娘娘的影子,这会儿便想往翠溦门前迎您。”他扬起脸上,面容上一派温润,“不想这么巧,正好迎到您来。”
贤妃神色淡淡的:“昨晚的闭门羹没吃够么?今天一大早的,又巴巴的赶过来?”说着扭头吩咐梅姑,“把三皇子殿下请出翠溦宫,宫门锁上。”
“这……”梅姑心神不宁瞟了薛止一眼,起身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三皇子,娘娘累了一宿一朝了,这会儿正要睡下,您还是改日再过来请安吧。”
薛止不为所动,立在李贤妃来往的路中间,脸上笑意从容,温声细语地,“母妃,儿子知道错了,儿子昨夜和今晨,都是特意过来跟您负荆请罪的。您就瞧在昨夜儿子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的份上,好歹让儿子与您说句话。”
李贤妃听到薛止的这句话,脸上神色一僵。她冷冷转过脸来,“你这请安,本宫收下了,只是这负荆请罪,大可不必。”
薛止依旧温声,垂眸道:“母妃若是恼了,怎样惩罚儿子,儿子都心甘情愿。只是母妃万万不要因为儿子的事情,而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李贤妃脸上倏然冷笑,“三皇子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本宫是你的养母这事了?也只有这种时候,三皇子才能想起本宫吧?太后回宫,你是知道自己纳容氏女为侧妃的事情瞒不住人了,这时候便是用得上本宫这把庇护伞的时候了?”
薛止俯首磕头,“母妃,儿子没有。儿子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想母妃。”
李贤妃不动声色,垂眸冷眼睨着他:“你是有事一口一声母妃儿子,无事便是贤妃无咎。你没有胆子?你还想要多大的胆子?本宫为你挑的那好些个身家清白的女孩儿,你推说自己公务繁忙,侍奉陛下实在无心男女之事,背过本宫身后,便杀本宫一回马枪,立即娶了侍奉李氏的容家小姐?容家世代追随李家,你这桩人心买卖,做得真是妙极啊。”
薛止叩首,声音沉静温柔:“儿子娶容氏侧妃,说到底也是为了李氏一族。如今陆家党羽盘踞朝野,淑妃新得皇子,儿子不能不为李氏考虑。纳容氏之女,方才能叫容氏为李氏更加死心塌地。母妃,儿子这样做,也都为了您啊。”
“为了本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贤妃嗤笑一声,“是为了你自己。”
“儿子一片赤诚之心,母妃明鉴。”薛止垂眸道。
“你如今越发长大了,本宫也越发瞧不清你。”李贤妃淡声道,“本宫原也不是你正经亲娘,你要娶谁,本宫管不住,也懒得管。但是本宫有一句话要交代你,别把你的心思动到李家身上,到时候别说是皇太后,便是本宫,也绝对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