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将宫室之内的漆黑驱散了一般。
碧丝坐在床头,与长玉并肩着。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屋子里。
碧丝一边磕着花生米,一边静静道:“主子也就许奴婢再这么放肆一回吧。往后……再不能了。”
长玉垂眸,又问了一遍:“兰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到底瞒着我什么?还是她威胁了你何事?”
碧丝伸手,往盘中摸了一颗花生米塞进嘴里。
黑夜当中,碧丝的声音静悄悄的。她说:“没有人威胁奴婢,只是奴婢在大雨里跪了一宿,总算是明白了一些事。”她回眸过来,瞧着长玉,“从前主子总叫奴婢小心谨慎,奴婢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今日自己犯错,由着兰姑姑惩治,叫奴婢在大雨里跪了这么一夜,奴婢才看清楚主子您对我提点。”
长玉默然片刻,“怎么突然说这个。”
碧丝端着盘子,垂眸笑笑:“奴婢醒过来的时候,还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呢,总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又说疯话了。”长玉淡声道。
“疯话就疯话吧,奴婢说的这些话,您就当听个曲儿听个戏,别放在心上。”碧丝垂眸,半晌才很慢地笑了一声,“您真的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借尸还魂?”
长玉想了片刻,“世上的事情说不准,我也不能轻易评定。”
碧丝哽了哽,垂头下去慢慢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在奴婢的那个时代,奴婢也是有父有母有前程的人,虽说是个普通人,但日子却也不像这里过得那么艰难。”
碧丝一边磕着花生米一边往下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原本吧,奴婢只觉得这就是一场梦,当不得真,总觉得自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什么时候在像上次一样睡一觉,说不准就又回到自己的那个世界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在这儿的日子越长,奴婢就开始越糊涂,奴婢想像那个世界的自己一样,有人格有自尊的活着,可在这儿,举目无亲的地方,这儿好像不许我像个人一样活着,我的想法,我想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格格不入的。”
“……我本以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穿越这么离奇的事情都能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来的时候就以为,我会跟那些小说上的女主角一样,会改变一个时代,会有一番不一样的人生,会活得风生水起,会遇上很多的好人和我心仪的人。可是好像是我想多了,这里的一切都不像书上说的那么美好,我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甚至在这儿连保命都难。”
碧丝捏着花生米的手颤抖起来。
长玉沉默了良久,悄无声息回眸看着她。
碧丝磕着花生,像是想要使劲咬牙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可末了,脸上仍旧开始泪水涟涟:“我……我真的很害怕,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想回家。我现在连我自己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身份都觉得糊涂,我不是碧丝,可我也不是原来那个世界的我自己。我,我一个人在这个和家人隔着几万光年的地方……我,我真的没有家了……”
长玉坐在碧丝的身边静静听着这些疯话:“这些怪力乱神的话,再不要跟旁人说了。当着我也作罢,换了别人,只怕你的命就没了。”
碧丝笑一声,半晌,方慢慢道:“奴婢都知道。”
长玉垂眸,从碧丝手中的盘子里也摸来一颗花生,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
她望着宫室里飘忽在风中的那一豆灯火,突然觉得视线有些朦胧起来。
“碧丝。”长玉出神望着漆黑的宫室,蓦然低声,“如若你真是从另一个时代来的,你的那个时代,究竟是怎样的?”
碧丝没料到长玉会突然问这样的话,讶然回眸看着她,眼睛里蓄着的泪水一时也忘了掉下来。
长玉磕着花生米,回眸正看着她。
二人这样说话,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友人。
想起自己的家,碧丝的眼睛当中好像才有了一线光芒。
“……很好。”她轻声道,“生而为人,人人平等的时代。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君王,更没有这么多的规矩。女子可以跟男子一样,自由自在,拥有平等的权力,想去哪儿就去哪。在那里,除了自己,没人能做你的主。”
长玉听着有些出神,她摸了一颗花生吃,声音很轻,“是吗?那真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顿了顿,转过头来,突然很认真的瞧着碧丝,“那,你都去过哪儿?”
碧丝想了想,抬头看着前方,视线似乎穿过眼前囹圄般的宫室,穿过盛京宫重重高耸的宫墙。
“崇山峻岭、秀丽江河,见过大海,也去过异国他乡。”
长玉淡淡笑了一声,垂眸时,眼帘当中含着淡淡的雾气:“那倒真好。”
碧丝垂眸,“来到这儿,什么都没了。”末了又笑一笑,“也罢,这一遭大雨,才算是让我看清醒了。”
碧丝放下怀里装着花生米的盘子,突然之间跪在长玉的脚边,将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
长玉静静垂眸瞧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碧丝磕着头,声音沉静轻柔:“既来了这儿,就与从前的一切都斩断了。求主子给赐个新名吧。我不想做碧丝,可也不是另一个世上的我。”
长玉垂眸静静瞧着她,沉默良久,才突然道:“那,就叫让眉吧。”
“让眉?”碧丝默念道。
长玉轻声道:“虽说你的话我不太能听明白,也不太敢想像会有这样的时代存在,可你说的那个世代,倒是让我有几分心动。从前的你见过这样繁华的世间万象,不输于那些男子,就叫你让眉吧,何曾让须眉的意思。”长玉垂眸下来,“你既想过那样有尊严的日子,便不要辜负了这个名字,不让须眉,别让男人做你的主。但愿……能够吧。”
碧丝匍匐在地,朝着长玉叩首下去。
俯仰之间,昨夜的景象尤在眼前。
兰姑的人押着她的头,像要溺死一只猫一样,将她死死按进水里。
手脚都被捆住,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毫无尊严,也毫无反抗的余地。
水呛进肺里的时候,她几次三番地期望自己赶快断气,说不准就能像导致她来到这儿的那场车祸一样,眼睛一闭一睁,这场大梦便就此过去了。
可是没有。
那些宫女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适时地把她从水里拖起来。
那一刻,求生的欲望支撑起已经支离破碎的躯壳,她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却已经拼死从那些人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她赤着脚在那绵长无尽的冰冷的宫道上亡了命地奔跑,耳边冷风呼啸,眼前是看不见尽头的漆黑。
直到她撞见了薛止。
那一刻,她像是饿虎扑食一般揪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什么尊卑礼仪在求生的欲望前都作了一张废纸。
她发了疯一样地去拉扯薛止的衣衫,想尽一切办法去使得薛止不得不注意到她是九帝姬身边的人。
前后都是死,那一刻她什么也不顾了。
好歹,将三皇子拉扯进来,她就不会只剩了落在兰姑手里的一条死路。
那一刻她把命押了上去。
好在,因为薛止,兰姑等人收手了。
即使薛止救下了她的命,可薛止离开后,兰姑却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既然你这双耳朵听见了,从今往后,就怨不得你得替皇后娘娘多费心了。”寒风料峭里,她跪在长街大雨中,兰姑狠狠捏着她的下巴,豆大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
兰姑说话时的声音冷得犹如寒冰,“宫里后妃帝女当中,唯有皇后娘娘一人方是正经的主子,你要留着这条命在九帝姬身边可以,但以后,就不单单是伺候九帝姬这样简单了。”
兰姑挥手,一巴掌重重扇在她的脸上,一时叫她耳朵里轰鸣起来。
和着瓢泼的大雨,她晕晕乎乎听见兰姑说话。
“……你就在这儿跪上一整夜再回去,我会派人盯着你。回去之后,要想保命,该如何回九帝姬的话,不必我来教了吧?”
于是,她就跪在那里。
慢慢长夜,深宫里唯独听见雨声哗哗。
暴雨从头到脚地冲刷着她。
眼前去路,一片漆黑。
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
那一刻,她才算是明白了、清醒了。
她无法再像从前那个世界的自己一样,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耳边的雨声渐渐淡下去,她的思绪收回。
她抬起头来,看着跟前坐在榻沿边的长玉,眼睛里淌落最后一滴泪水。
她再度俯身下去,额头触碰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奴婢让眉,给九帝姬请安。”
第37章 晋江首发
“孙女等, 向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
长玉朝着座上的李太后叩首问安。
仰脸起来的时候, 懒懒靠在引枕上的李太后停了手上转动的佛珠, 一双眼睛静静地睁开, 瞧着座下长玉姊妹三个。
原本按照太后回宫那日在慈宁宫当中定下的话, 长玉等原该第二日便过来替李太后抄录佛经。只是这三五日里,盛京宫大雨连绵, 太后想着她们从含章殿过来麻烦,便将抄经的日子往后延了许多。
这两日雨后初晴,这才得以从含章殿过来。
自陆淑妃禁足之后, 长玉的日子着实清净了一阵。
安贵嫔在甘泉宫闭门不出地养胎,魏皇后那儿也因着大雨, 未曾要求例行问安。这些日子长玉便在自己的摘星阁当中伴着让眉和燕草说说话念念书, 偶尔薛长忆的朝阳阁当中有人传话过来,也过去说笑一番,或是姊妹两个逗着栗子玩, 打发时光。
长玉同着薛长忆一块儿玩笑, 不见讨好,却也不见孤高, 这样的亲和随意倒是叫薛长忆对她好感倍增, “九姐姐”喊着喊着,不知不觉就成了“长玉姐姐”。
今儿是头回上慈宁宫抄经,长玉很是谨慎,特意仔细吩咐了让眉和燕草仔仔细细地梳妆过, 一切都按着李太后的喜恶来,直到一身规规矩矩的,叫人挑不出错处。
“都起来吧。”李太后淡淡扫了座下的三姊妹一眼,抬了一下手叫平身。
一身男孩儿骑射装束的薛长忆跪在最前,笑道:“谢皇祖母。”话毕便先站起了身。
按着规矩,嫡女起身之后,便是按照长幼依次起来。
薛长敏刚朝着李太后拜了一拜,作势站起来之时,谁知身前的薛长忆一时回身过来,先拉起了还跪在一旁的长玉。
长玉没防,一时也有些愣住,起身时瞧了一眼身边面色有些僵硬的薛长敏,连忙先告了长忆的谢,方回身,当着李太后的面去搀扶薛长敏起身,笑道:“八姐姐前些时候跪伤了膝盖,这会儿行动之间都得小心一些。”
薛长敏站在身边,瞧着长玉握着她的那双手,下意识想要甩开,可又想起李太后在跟前,方脸上勉强挤了一个笑:“多谢九妹妹挂念着。”
李太后素来重规矩,跟前一丝错缝儿都不许有的。
薛长敏也只好随着长玉给的台阶下来。
待薛长敏起身,长玉方才松开她的手,按着规矩站在她身后。
薛长忆见不得长玉对薛长敏客气,冷冷瞥了薛长敏一声不说话。
李太后瞧着跟前这姊妹之间一派和气,脸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瞧不出什么动静。
“原该早些过来替皇祖母抄写经文,只是这些日子大雨,蒙皇祖母疼爱,延迟了这些天。”薛长敏甫一起身,收拾好脸上的神情便朝着李太后笑言道。
薛长忆因着前时陆淑妃给魏皇后难堪的事情,早已经对陆氏母女深恶痛绝,一分薄面也不肯给薛长敏,当即冷笑回口:“若是八皇姐这么有心,那几日大雨怎么不过来慈宁宫?全替皇祖母抄了,今日也省得妹妹与九皇姐再过来了。”
薛长敏脸色难堪,可是当着太后的面却也不好回嘴过去。
薛长忆就爱瞧她这副吃瘪的样子,末了,站在李太后身边洋洋一笑。
适才在太后面前的礼数长玉已经做够了,这会儿薛长忆呛口薛长敏,她若是再上去掺手,倒显得在太后面前过于卖弄,反而惹了薛长忆的不痛快。
长玉便不说话,只垂首装哑巴聋子,站在一旁乖乖巧巧地不说话。
李太后打断了薛长忆的话,揉了揉她的头,丝毫不恼:“好了,就是你这样小嘴最是多话,这样没规矩可怎么成?皇祖母也不能纵着你一辈子,倒是把你纵坏了。”
满宫里,李太后面前森严的规矩也只有在薛长忆的面前不起作用。
长玉默然抬首,瞧了一眼太后座边肆意玩笑的薛长忆。
其实她还是有几分羡慕薛长忆的,满宫里能这样无忧无虑、能这样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能无视规矩犯了大错仍旧有人包容的孩子,唯有她这十一妹妹一个人。
不像她自己,在薛长忆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要把自己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包藏在一层薄如蝉翼的平静之下。
李太后由着薛长忆玩闹,半晌,才想起座下还有两个孙女,方淡淡道:“去后殿吧,一应的书案笔墨都是预备好了的,那儿安静,能静心抄。”转眸朝着薛长忆慈爱道,“随着你两个皇姐进去。”
长玉长敏朝着李太后拜了一拜:“孙女知道了。”
薛长忆还拖着太后的手撒娇:“皇祖母,孙女晚点儿再去抄,再陪着皇祖母玩一会儿!”
李太后抚了抚薛长忆的脸,笑了一声。
太后身边随侍的连嬷嬷上前一步笑说:“往日十一帝姬撒娇倒还好说,只是今日天晴,外头的人回来传话,忠勇亲王府的王妃伴着抚南侯府夫人并几位命妇少时要入宫请安太后,今儿只怕太后娘娘真是不得空与您说笑了。”
长玉听到连嬷嬷话中“抚南侯府”几个字,下意识侧眸去看身边的薛长敏。
薛长敏也有些懵着,朝着李太后愣道:“皇祖母,抚南侯夫人也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