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帝姬——蒋沉沉
时间:2020-06-13 09:18:19

  头两日时,各家小姐初初进宫居住,十来个人,都不如何相熟,彼此之间倒还腼腆矜持着几分。
  可渐渐相熟热闹起来,勤恳念书的人便也没几个了。
  尤其是薛长忆这个嫡女,头一个的不爱念书爱贪玩。
  前时顾念着含章殿里都是魏皇后亲自下帖请来讲学的先生,倒还有几分敬畏。可是只过了一天,瞧着那些先生一个一个的在她跟前唯唯诺诺,薛长忆胆子便也渐渐地大了。
  秉着自己唯一嫡女的身份,头一个的不念书,反而拉着一众跟班疯玩。顺带,还威胁先生不许告状。
  到了第四日,能够在含章殿里安生座着的,不过长玉还有长敏、长慈等四五个人。
  薛长敏自那日从慈宁宫回去以后,整个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之前的风光骄傲好像都在一朝一夕之间洗净了,整个人低调十分,揽月阁大门时常紧闭着。就算是出来见人,总是恹恹低着头不做声,连面对薛长忆偶尔的嘲讽,脸上神色都是淡淡的。
  薛长慈呢,不是哑巴胜似哑巴,总是闷闷不乐,进宫之后也深居简出。每回在含章殿前殿读书时遇见她,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的,好像与她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她都会吓得哭出来。
  今日含章殿当中不过讲了些作诗作词。基本的课业讲完之后,便叫长玉等众人在殿中各自拟题作诗。
  长玉把当日的课业做了,刚把笔放下,便听到坐在身旁的薛长忆悄声喊她。
  长玉把笔放下,扭头看过去,薛长忆正朝她挤眉弄眼笑。
  不用薛长忆说,长玉便知道她又准备溜之大吉了。
  “九姐姐,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吧,这先生讲的东西实在无趣。”薛长忆愁眉苦脸,读书写课业能要了她的命。
  其实前几日,薛长忆逃学的时候也是叫上长玉的。只是长玉怕惹是生非,一时便推脱了薛长忆两天。
  但到底,次次拒绝,也不太好。
  她与薛长忆是需要拉近关系的,而人与人最容易拉近关系的时候,就是同做坏事的时候。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上面径自钻研书本,两耳不闻旁事的先生,稍微思忖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去哪儿?”
  薛长忆见长玉同意了,脸上笑得都快开出花,忙低声急急道:“昨夜李家的小姐做了一张可漂亮的纸鸢,咱们去御花园莲池那边放纸鸢去。”
  长玉想了想,点点头。
  薛长忆轻手轻脚起身,回头瞟了一眼上头看书看得老神在在的先生,轻声招呼了一声她这几日玩得相熟的小姐妹们,便拉着长玉,一溜烟地跑出了含章殿。
  御花园莲池旁,长玉捏着手里的线,那头的人举着风筝。
  往前一跑,缓缓的,那只风筝便乘风飘上天空。
  长玉扯着线将风筝放高了,方才转眸朝着身边的薛长忆,把手里的风筝线递了过去:“十一妹妹放吧。”
  她原本也无心放这风筝,不过是为了和薛长忆相处,纵着薛长忆的性子来罢了。
  薛长忆早也已经心痒难耐了,笑着朝长玉道了一声谢,便拉着风筝簇拥在一众小姐妹当中玩得津津有味。
  长玉见她高兴了,方从她身边的人群当中退了出来。
  莲池。
  即使过了这么多天再来,长玉还是不免想到那一夜雷雨交加之时,福娘飘在这一滩池水当中的尸体和那触目惊心的血红。
  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一旁薛长忆她们的笑声吵得厉害。
  刚想走去一旁凉亭当中坐着歇一口气的时候,却又听见身旁薛长忆惊叫气恼:“哎呀!线断了!”
  长玉仰头朝着天上看去,但见风筝断了线飘落下来。
  薛长忆捏着手里断了的线,气恼着指责身旁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儿:“叫你别推我别推我!你高兴了!?线断了!!”
  长玉听得脑仁疼,连忙上去拉开薛长忆安抚道:“十一妹妹别气,我替你过去找一会儿。”她正巧在这儿被吵得头疼,赶紧便想要了这个机会过去清醒清醒。
  薛长忆气得没吭声。
  “九帝姬,还是不劳烦您了,我们去吧。”世家女们连忙道。这会儿薛长忆生气,她们也不想留在跟前遭罪。
  长玉一笑,“无妨,宫里的路你们不熟悉,还是我过去便好。”说着,交代身边的燕草,并着几个宫人,一同朝着风筝断线的方向过去。
  御花园的莲池极大,先时瞧着风筝落下的地方,很像是对岸的假山之后。
  想着省事,长玉便叫她们分散开来找,自己则只带了燕草在身边。
  假山当中的小径交错,转过一条狭窄的小道,至假山深处,长玉忽然听到假山背后传来一阵女子的冷笑声。
  长玉立即拉住身后的燕草。
  燕草一时愣住,不解看向长玉。
  长玉面容一时间沉了下来,她拉着燕草的手,回头,朝着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燕草立时点点头,屏息凝神地站在长玉身后不做声。
  假山后,女人说话的声音刻薄而淡漠。
  “……就凭你,也配与我谈昔日?你也不瞧一眼,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若是当时,你能当机立断斩了这所谓昔日青梅竹马情分,我还尚可能高看你一眼,算是你有骨气,可你现在竟然肯入宫当一个太监?入了宫又如何?入了宫,我是主子,你是奴才。高低有分、贵贱有别!”
  长玉只觉得脑子里嗡然一声。
  郑、郑小宛!?
 
 
第44章 晋江首发
  身体骤然绷紧了。
  长玉在听到郑小宛话语声的一刹那, 死死的掐住手心,叫自己镇定下来。
  燕草显然也听到郑小宛的说话声, 双瞳骤然缩紧, 不知所措地瞧着长玉。
  长玉耷下眼帘, 反手牵着燕草躲到一旁假山的角落当中, 鼻息凝神地听着她们后来的谈话。
  郑小宛一通冷声的指白之后,良久没有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也没有别的动静。
  长玉等了一会儿,就在她想要悄声离开的时候,那边传来了一道轻柔的话语声。
  “是……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很是温柔, 并不像是长玉素来在宫中所遇见的那些声音尖锐的太监。
  他顿了顿,方才又继续说:“若是有得选, 奴才也不至于入宫。”他话语当中, 由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哀戚,“没有得选……当日郑伯父当庭触柱,已经惹怒了陛下, 奴才的父亲被贬谪, 晏家抄家……若非是这天降横灾,原本我那一日就要上郑府提亲, 小宛……你、你真的就能这样决绝?明昭帝昏庸无道、残暴不仁, 他是杀了你我父亲的凶手,你、你怎能入宫委身侍奉他?”
  长玉回想起那一日沐宸殿上的惨剧。
  那一日,郑大人触柱而亡,她挥刀斩了另一名言官的首级, 换来剩下的人得以捡回一条性命。她原以为,哪天她是能够救下那些人的……
  长玉突然有些怔住。
  怎么会呢?
  “小宛,你我青梅竹马,你是什么样的人呢,我难道还不知吗?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背叛了郑家,你可知你娘有多伤心……小宛,我不想你被人指责。原本,我也可以不入宫,跟着晏家大大小小的人一齐死了,可是小宛。”那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可是我终究放不下你。”
  郑小宛轻声笑了一声:“你放不下我?我何故要你为我担心?背弃郑氏是因为,我不想死,我想荣华富贵地活着,我不想贬为奴籍,不想过苦日子。天生我这样一张脸,若是我不用上,那才是辜负了老天爷,辜负了我自己。”
  “小宛……”被叫做晏弥生的人沙哑着嗓子。
  “就当着从前的情分,今日你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为你保密下来,可是晏弥生,我的忍耐和仁慈,没有下次。”郑小宛说话的温和十分,可是字字句句当中,都浸透着一股毫无转圜的决绝。
  长玉猛然回想起那一日沐宸殿上的一滩血。
  确实听说过,那一日她未上殿之前,便有一位郑大人在庭上大骂明昭帝暴虐之后,一头便撞死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她一直没细究过郑小宛的出身,可是今日听那晏弥生口中所说,长玉方才觉得细思极恐。
  若郑小宛是那日触柱而亡的郑大人的女儿,那明昭帝便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
  明昭帝不可能不知道郑小宛的出身,可他竟然还能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宠幸……真是、太荒谬了。
  可细细想想,这也的确是明昭帝能做出来的事情。
  明昭帝是长玉的生父,他的秉性如何,长玉心底是清楚的。
  太后母家李氏尚未得权之时,明昭帝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处处谨慎小心,克己守礼,温润谦和,曾多番受先帝赞赏。即位之初,天下都以为,大燕迎来明君,可事实却非如此。
  明昭帝即位之后,像是把从前几十年压抑约束在心底的魑魅魍魉一朝一夕之间放出,就如同放出了囚禁在内心深处的恶鬼,全然变了一个人。
  刑罚严苛,纵情声色,乖戾而喜怒无常。
  从前有多老实本分,后来便有多离经叛道。
  或是,根本就已经被这数十年的伪装所彻底逼疯。
  明昭帝就是个疯子。
  长玉往后退了一步。听到这里,其实也已经差不多了。
  那日在坤宁宫长玉初见郑小宛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这个女子,会掠夺掉安贵嫔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宠。
  之初也不过将她看做一个夺宠者。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郑小宛进宫,只怕不会是那么简单的贪慕荣华。
  晏弥生的声音里透着绝望:“小宛……薛氏不仁!你可知自那日郑伯父触柱含章殿之后,剩下的人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可终究不能被薛氏放过!三皇子为陛下左右手,统领玉龙府暗杀异己,暗中替陛下几乎把他们杀光了!我母亲、我母亲和妹妹,跪着求他放一条生路,可全族上上下下的人还是全死在了他的刀下。薛氏、薛氏这样下去,不会久矣……”
  一声清亮的耳光声音传来,把晏弥生后面的话截断了。
  “既然你留了条性命能够入宫为奴,就该感恩陛下,念皇恩浩荡。”郑小宛的声音平静得淡漠无人情,“入了宫,就好好活着,这样的话若是再叫我听见,别怪我不仁不义。若是你敢挡了我得宠的路,我第一个杀了你。”
  郑小宛这句话说完便似乎走了。
  长玉拉着燕草,屏息站在假山之后,听着郑小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松开了燕草的手,微微喘了一口气。
  燕草也大气不敢喘,额头上沁着冷汗。
  长玉听见假山后面已经无人说话,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半隐着身形,想要瞧一眼假山后的那个叫晏弥生的人还在不在。
  她探首过去,偷偷瞧了一眼。
  那个叫晏弥生的人背对着她,还瞧着郑小宛离开的那个方向。
  长玉稍微打量了一眼。
  不远处的男人穿着盛京宫当中与别的太监无异的青碧色衣衫,可是身形却不像是个太监。肩宽腰细,人也高,倒是跟她前时遇见的那个陆嚣差不多身板,只不过比陆嚣清瘦文弱上许多。
  也不是可怜他,只不过,长玉的心头有几分唏嘘。
  原本正当鲜衣怒马年纪,可是一朝家族蒙难,骨肉天人分离,青梅竹马的情人背叛自己转而入宫侍奉一个父辈年纪的男人,自己也受了天下最令人羞耻的酷刑,委身成奴。
  长玉淡淡瞧了他一眼,还是收回了目光,想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拉了一把燕草的手,“走吧。”
  正回头之间,她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一股莫大的惶恐顿时把她整个人吞噬在其中,慌神之下,她死死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半晌才赶紧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欠身朝着来人行礼。
  燕草也吓住了,慌里慌张地跪下去磕头,“三皇子殿下!”
  燕草一声“三皇子”,长玉的头顶上便传来一声男人温柔的笑音:“长玉妹妹在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偷听了。
  长玉只觉得心里一阵火烧火燎,脸上也有些发烫。她咬了咬牙根,迫使自己镇静,方抬头起来,瞧着站在身前的薛止,泰然自若地客气笑道:“三皇兄怎么在这儿?”
  先反客为主再说。
  许是猛然受惊。究竟鬼鬼祟祟站在假山石头后面干什么,这借口长玉一时没想出合理的来。
  薛止依旧背着手,含笑瞧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悠然:“安贵嫔娘娘前往骊山行宫养胎,父皇也要前去。我在玉龙府替父皇办事,护送父皇来回的差事,自然落在我的肩上。两日后启程前往骊山,今日入宫与父皇交代一声。”
  “原是如此。”长玉客气笑了一声,收了礼数。“这一趟出宫,想来一路上要辛苦三皇兄了。”
  长玉不知道薛止是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她背后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背后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虽说不能因为一块带了香味的绢子便认定薛止与郑小宛有私,可是宫中人心复杂,多想一些总不会出错。
  薛止静静笑着:“自家兄妹,不必这样客气。”
  长玉缓了口气,笑了一声,只想把之前薛止的问话给糊弄过去。
  谁知薛止顿了一下,嘴角上弯起一丝笑,凝眸瞧着长玉:“我回答了妹妹的,妹妹还没回答我的。妹妹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薛止再正儿八经地问一次,这回再囫囵吞枣,倒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了。
  做什么呢?
  长玉微笑着瞧着薛止,薛止也微笑着瞧着长玉。
  他比长玉高上许多,躬身低头,垂眸噙着笑瞧着她的时候,倒真有几分兄妹之间的亲近感。
  像是哥哥在与自家小妹戏谑说笑。
  对视之间,长玉仰着脸笑了一声:“我、我找风筝。”
  “找风筝?”薛止微讶。
  对,本来也就是在找风筝。她又没说谎。
  长玉肯定点了点头,镇定道:“没错,就是在找风筝。刚刚放的时候,线不小心断了,我瞧着好像是往这边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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