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眸,深深瞧了一眼那一展泥金的屏风,上面所绘着满树繁花春浓。
薛止了然回眸, 瞧着如意低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多谢公公。”
“不敢,您请。”如意躬身退下, 将沐宸殿殿门吱呀一声拉起。
顿时, 宫室之内原本的那一束光亮也消失不见。
薛止折身过去,朝着沐宸殿深处走进去。
明昭帝很讨厌光线明亮的地方,因此,沐宸殿当中少见窗户, 整个大殿里从早到晚只点着几盏暧昧而明灭的烛火作为为数不多的光源。
空气当中漂浮着欢好后浓烈的味道。
薛止往前走着,在转过屏风时停住了脚步。
屏风后的宫室当中点着明灭飘忽的烛火。
光线闪烁,在薛止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他纤长的睫羽搭落下来,静默听着室内男人张狂的笑声与女子娇怯的嘤咛。
空气当中弥散着浓香。
薛止有些恍惚。
明灭烛火之间,他记忆深处传来另一个女人尖声嘶鸣的泣血。
薛止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一阵阵尖锐的哭声挥散。
他站在屏风后,轻轻咳了一声,方才道:“父皇。”
宫室当中的男女正笑得欢腾,骤然听见薛止的说话声,里面女子的笑声立即低了下去。
隔着一盏屏风,里头明昭帝冷清的声音传来:“来了?进来吧。”
薛止垂眸,静静道:“是。”
转过屏风时,屋内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
薛止垂眸上前,未曾抬眼瞧龙床上的明昭帝一眼,只按着规矩,恭顺在床下跪下,俯首磕头。
头顶上传来一阵衣料响动声,少时,明昭帝才浅声道:“抬头吧。”
“是。”薛止依言,抬头起来。
明昭帝就半躺在龙床上,只随意披了一件中衣蔽体,胸前大敞。背后是一团凌乱的被褥,锦帐也被扯得不像样子。
他身后半藏着一个娇怯的身影,显然是慌慌张张地才穿上衣衫。隐身在明昭帝身后,露了一点雪白的香肩。
薛止垂眸,似乎已经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脸上神色平静,只低眉道:“儿臣来得不是时候。”
“朕等你等得实在无聊,这才叫人陪着玩会儿罢了。”明昭帝的声音里还残存着情.欲过后的沙哑,“既然来了,便把差事交代一番。朕叫你去做的那些事情,办好了不成?该查的,查清楚了没有?”
薛止抬眸,平静对上明昭帝的眼睛:“该办的事情,儿臣已经按照父皇话中交代的去办了,至于交代……”
他抬眸,不动声色瞟了一眼明昭帝身后的女人,一时没有急着说下文。
明昭帝会意,回眸淡淡扫了一眼身后的女子,“小宛,你先出去。”
郑小宛拢好衣衫,将胸前春色掩盖在薄如蝉翼的长袍之下,将满头散乱的青丝挽到一边肩旁,千娇百媚地朝着明昭帝的耳朵尖上轻咬一口,媚态横生勾了勾手:“那陛下没给臣妾说完的故事,一会儿必定得记着说完的。”
明昭帝被她逗得朗声大笑,伸手往她胸前捏了一把,“何曾有你这样不知检点的东西?”
“陛下不喜欢小宛这样体贴?”郑小宛娇憨道。说着,从榻上起身往下,下床时,衣衫当中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明昭帝笑意更浓:“独你年纪虽小,招数却最多。下去吧,一会儿进来。”
郑小宛这才向明昭帝告了退,往后殿当中走出去。
一直到宫室当中的浓香飘远了,薛止方才抬眸,瞧着明昭帝淡淡笑道:“听说父皇新得了一位倾国色,恭喜父皇了。”
郑小宛离去,明昭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了回来:“算忠勇王府的人还有几分眼色,赶在这档口给朕送个人来。若是早年有这样的心意,今日也不必发愁性命之忧了。叫你查忠勇王府的底细,这些天来可有收获?”
“儿臣已经细细派人查过了,忠勇王府手下很是干净。如若不是忠勇王掩饰得精巧,那就是他当真无什么坏心。”薛止垂眸道,“父皇若是要再追查,只怕已经无所追究了。”
“没有藏祸心?”明昭帝淡声反问。
“是。”薛止答道。
“这怎么能行?”明昭帝阴寒笑了一声,“朕这个兄弟,能这样老实了?”
薛止垂眸:“父皇,依儿臣所见,忠勇王这些年谨言慎行,也无什么出格的过错,心气早已经被磨平。恕儿臣直言,父皇就算放任他在盛京,也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当年忠于忠勇王的那些老臣,这些年,儿臣已经一个一个替父皇扫干净了。父皇实在不必……”
“你懂什么?你算个什么贱东西?不过是一条狗,轮得到你在朕面前指点!?”
薛止的话尚未说完,龙床上明昭帝腾一下坐直了身子,扬手抓着近处的一盘水果就朝着薛止的脸上砸过去。
薛止直直跪在那儿,不躲不就,脸上神色平静,生生挨了那一盘子东西,顿时头破血流。
可他没吭声,也未曾慌神,只沉静地伏跪下去,连脸上的血都未曾擦一下,平静笑着温言:“是儿臣多嘴了,父皇……”
“别叫朕父皇!你不配!”明昭帝暴怒之间,狰狞着看了一眼薛止。
薛止扬起脸来,满脸的血流。他却好似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微笑道:“是,陛下。”
明昭帝重重哼了一声,赤着双足下了塌,在宫室当中踱步:“你知道什么?忠勇王这个混账不除,朕心里的气一日就难平!不管他这些年到底是小心翼翼还是大张旗鼓,不管他究竟有无祸心,朕都容不下他!朕要他死!!”
薛止垂眸,声音一如温和:“陛下,无咎知道陛下心中所想。陛下是天下之主,万民供养如神佛一般,,陛下想做的事情,自然是天意不可违。只是陛下,就算要除掉忠勇王,也需名正言顺的理由,否则终究不好向天下人交代。”
“交代?”明昭帝重重哼笑了一声,眼眸当中淬着寒冰,“朕是天子,何须向这些贱民交代?”
“是。”薛止沉静浅笑,面容上神色柔和,“只是陛下,如今南方暴动,莲华教起义反抗,多亏忠勇王门下门生陈氏兄弟镇压,这个时候若是陛下毫无理由骤然除去忠勇王,只怕一时之间会寒陈氏军的军心。何况前时,大燕灾荒,忠勇王用自己的俸禄粮救济灾民,现在在民间也正是口口相传的善贤之辈。陛下若真想在这时候除掉忠勇王,无咎不才,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明昭帝连忙上前,凑近薛止身边。
薛止抬手,慢慢抚掉眼睫上沾的血珠子,沉静隽秀的面容上笑容温和:“皇祖母已经在为陛下铺路了,陛下还在急没法子么?陛下想想,如今忠勇王最急的是什么?”
明昭帝脸上的怒色顿时退散干净,他敛眸,片刻蹙眉瞧着薛止道:“你是说进宫伴读的那些?”
“忠勇王已经起疑心了。”薛止垂眸,“陛下接下来,什么也不必担心,剩下的一切,都有臣为陛下谋算着。”
“这件事,你也能办的下来?”明昭帝的眼睛里浮现一缕调笑。
薛止静静抬起眼睫,对上明昭帝眸光,恭顺笑道:“这么多年,臣受陛下庇护,总不至于连陛下这点烦心事都不能解决。陛下养臣,臣肝脑涂地,回报陛下。”
“好。”明昭帝嘴角勾起一丝笑,“若是你办成了,朕自然有赏,可若是没办成。”
“臣以死谢罪。”薛止垂眸,静静笑着。
明昭帝深深瞧着他那张脸,不禁抬手,抚了抚,轻叹道:“无咎啊,这些年,你越长越像你母亲了,朕高兴,可是却也害怕。”
薛止轻声道:“母妃是大燕的皇妃,父皇的女人,薛止是大燕的血脉,父皇的臣子。薛止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父皇的。”
“真的?”明昭帝意味深长笑了两声。
薛止静默笑着:“因为整个大燕都要薛止的命,也唯有父皇能容下薛止,给了薛止一息生存的机会。薛止念着父皇的养育之恩,绝不会背叛大燕。”
“你不恨朕?”明昭帝笑着问道。
“你不想向朕报复么?”明昭帝接着问。
薛止的面容笑容清淡,眉眼还在簇簇流着鲜血。
沉默之中,他从靴子里拿了一柄短刀出来。
明昭帝站在原地,静静瞧着他,眉眼里浮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薛止捏着那把短刀,“铮”的一声,将短刀从刀鞘内拔出一段。
明亮如镜的刀刃上寒光凛冽,倒影了薛止沉静微笑的眉眼。
他微微一用力,猝然将短刀拔出。
明昭帝的眼底跳动了一点冷光。
薛止抬手,撩开衣袖,露出袖中一截胳膊,没有一丝犹豫,便将那短刀锋利的刀刃对准在脉搏之上。
他笑容静谧:“若是陛下怀疑薛止有异心,今日薛止便可将这性命换给陛下。”
刀刃的尖锐之处“噗嗤”没入皮肤之间,顿时迸出汨汨点点猩红的血珠。
薛止面色沉静微笑着,眼仁当中浸过寒光,飞速抬手,将短刀朝着脉搏处狠狠划过去。
“当啷”一声,薛止手里的短刀却落到了地上。
明昭帝一脚踢开薛止手里的刀,笑着扶起薛止:“好了,朕与你开玩笑呢。瞧你满身的血,下去叫吉祥如意给你擦擦吧。”
薛止躬身朝着明昭帝施以一礼:“儿臣不敢。”
“你是朕的好儿子,永远都是。”明昭帝笑道,“好好爱惜你自己的手,这双手,往后,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去吧。”明昭帝挥了挥手。
薛止朝着明昭帝告退。
转过屏风,正逢殿外侍候的郑小宛。
薛止走出来的时候,郑小宛没有按着规矩伏跪下去,而是笑容妩媚地看向薛止。
薛止侧眸,轻瞥了她一眼。
郑小宛轻轻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入了明昭帝所在的宫室。
那一袭织锦繁花的衣衫从她肩头如水滑落,铺开在沐宸殿冰冷的地板上,映着明灭的烛光。
薛止从沐宸殿当中出去,身后的光影渐渐隐没。
他抬手,轻轻擦了擦半张脸上的血。
随即垂眸,不经意瞥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掌心当中被指甲掐得一片血肉模糊。
第48章 晋江首发
盛京寂夜, 万籁俱寂,西街忠勇王府的正屋当中, 却是灯火通明。
满屋子的人, 皆是京中素来与王府交好的官员。
忠勇王夫妇坐在上座。
王妃秦氏由好几个丫鬟搀扶着, 哭得喘不过气起来, 忠勇王也面色阴沉不安,坐在座上揉着眉心不说话。
屋子的门骤然被小厮推开, 满屋子人的目光顿时都转移过去。
忠勇王死死捏着拳头,豁然从座上站起身来,迈步走向进来的小厮, 扶着他的肩膀焦急问道:“信呢?宫里郑美人的信送过来了未曾?”
王妃秦氏也连忙颤巍巍扶着丫鬟的手上前,抑制不住哭声:“怎么说?世子和帝姬都如何了?”
小厮慌张伏跪下去, 从口袋里摸了一封信笺呈上, “世子和帝姬的信笺没送过来,这儿只有郑美人加急送来的一封信。”
“王爷,快打开看看!”秦氏连忙拽着忠勇王的袖子, 迫切着急地瞧着那一封信笺。
忠勇王将小厮手里的信笺急急抽出来, 手忙脚乱地拆开了,呆滞着神色往下一行行读下去。
一旁的门客党羽们也惶急着围上来, “王爷, 宫中究竟是怎么说的?”
信没看完,忠勇王的脸色突变,万念俱灰颓然地往后踉跄了几步,吓得秦氏手忙脚乱赶紧搀扶住他, 脸色惨白颤声:“王爷,究竟是怎么说的?”
忠勇王面如死灰,只扬手把一张信纸塞进秦氏怀中。
秦氏惶惶捏着信纸垂眸去读,不过读了几行字,她的手便止不住地打颤。
“……陛下,这是要我们一家四口的性命啊。”忠勇王神情呆滞了一会儿,蓦地又痴痴笑起来,“作孽、作孽啊!想不到本王已经退步至此,他们母子还是不肯放过本王!”
一旁的门客们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书信,簇拥在一处迅速看完了。
一时,屋中所有人都静默了。
忠勇王夫妇已经颓然倒地,为首的一位门客党羽们朝着他们夫妻跪下去,将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膝盖边。
忠勇王怔怔瞧着那人:“事到如今,你这又是做什么?”
“王爷,臣下等,追随王爷多年,实在不忍心看到王爷被逼成今日这般模样。”那人沉声道,“大燕无福,有这样暴虐不仁的君主。当今天下苍凉,民不聊生,王爷处处为君,却处处遭逢猜忌,事已至此,是在无需再做这样君主的人臣了。王爷,反吧。”
一阵风过,忠勇王呆愣地瞧着他,“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今日再不说这一句诛心之言,明日还能留下性命不曾?……王爷,不论王爷是否有反心,陛下都不会再留您的一条性命了。您当日送郑氏入宫,想要笼络圣心,可是今朝,却还不是一样被逼到了这样的境地?您和王妃为之担忧盛京宫当中的世子和郡主,您以为,陛下杀了您以后,就会放过他们么?陛下不过是等着先让王爷您乖乖赴死,再慢慢斩草除根。王爷,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您不破釜沉舟,难道真的就愿意葬送性命在这等昏君的手中?”
秦氏嚎啕大哭起来:“王爷!妾身只有这两个孩子,您一定要救这两个孩子出来,王爷!您要为咱们的孩子想想!”
忠勇王坐在众人之间,攥紧了拳头,沉痛闭上眼。
“若是王爷敢破釜沉舟,我等追随王爷多年,一定豁出性命陪王爷闯出这水深火热。何况,明昭帝不仁不义,受天下痛恨,王爷您善济百姓,镇南方莲华教叛乱,开仓填黎民饥肠。此番,乃是义举,是天下归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