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的心中陡然一震。
她抬眸瞧着对面笑意爽朗温润的男子,有几分后怕起来。
薛止的心思太深,在这个人面前,她心里那几分算计不过是些无谓的功夫。
跟在薛止的身后,那才真正是如伴虎一般。
可是,她却仍旧有些心动。
如今已孑然一身,总算是死,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能为自己的母亲报仇,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一试?
薛止眸子沉黑,静静看着她,知晓她在心里权衡忖度。于是又道:“妹妹放心,有我薛止在一日,妹妹在后宫当中,就绝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一切都有我这个哥哥替你筹谋。妹妹只要安心等着大仇得报的那一日就好。在那之后,妹妹是去是留,我薛止绝不多说一句。”
“三哥哥要我做什么?”思想挣扎良久,长玉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薛止面容这才浮现起笑意:“不急,别的事情先放到一旁,妹妹,先帮你把杀母之仇报了,这才是正经事。”
长玉迟疑了一阵:“再则还有一桩事情,我有些担心。”
薛止道:“妹妹请讲。”
“如今陛下将回銮,不久之后贡国来朝,一旦我上奉贤殿和亲,三哥哥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薛止听她问的不过是这个,释然一笑:“无须担心,有我在这里,绝不会叫你去和亲的。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长玉垂眸想了一阵,“回宫之后,我当做什么?”
薛止一笑:“什么也不用做,多与贤妃亲近,以后的事情,我自然会一一交代于你。”
长玉也瞧着薛止淡淡一笑:“好,都听三哥哥的。”
*
一路上饥餐渴饮,不曾停歇,几日后,长玉随着薛止抵返盛京城。
入盛京宫宫门时,长玉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宫门城墙。
母亲安氏娘子伴着明昭帝荣宠前往行宫安胎好像还是昨天,今日再回盛京宫当中,一切好像都已经恍如隔世。
这一趟临行出门,死了太多人,变故了太多事。
长玉把纱帘放下,转身过来。
薛止坐在她对面温柔笑道:“已入盛京宫,妹妹可以安心了。少时候入内宫以后,为兄还要准备明日接驾陛下回朝的事情,妹妹就自行先往返含章殿歇息,等我这里有空了,再去看望妹妹。”
长玉可客气回话道:“三哥哥一路接我回宫辛苦,也当好好歇息一阵才是。”
薛止弯弯眼睛:“明日宫中下乌县迎接陛下回宫,后日就会抵达,妹妹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长玉回话:“这是自然的,三哥哥无需挂心。”
兄妹二人两个在内外宫的分界之处分了手,薛止往着外宮折返回去,长玉便带着燕草往内宫含章殿的方向去。
薛止早已经吩咐了人提前入宫替长玉安排车马。
上了撵子,一路朝着含章殿过去。
长玉在撵上端坐着,燕草跟在身下,低声道怪:“主子,这宫里也太冷清了些,走了这么久连几个人影子都没见着,这是怎么回事?”
长玉坐在撵上,瞧着冷清的宫道,行了好半天才偶尔能遇见一两个宫女太监。
她静了静,才垂眸沉声低语道:“忠勇王血洗盛京宫,太后连着后宫的一众妃嫔皇子帝女,都已经薨逝了,如今宫中在选新人入宫伺候,一时之间自然冷清一些。”
燕草尚不知道这些,一听长玉的话只觉得汗毛倒竖起来,青天白日里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主子……您别吓唬奴婢……”
长玉垂眸一扫,身下抬撵的人都是生面孔,于是回头瞧了一眼燕草,低声道:“有什么话,等回含章殿再说。”
燕草知道长玉警惕,点点头,也封口连忙不多说了。
至含章殿前殿,仍旧是一个人都无。
过了庭院,燕草不禁皱眉捂着鼻子:“主子,有血味儿……”
长玉沉眉冷眼:“死了这么多人,这是自然。先回摘星阁再说。”
主仆二人到了后殿,摘星阁里冷冷清清,燕草推开院门喊了一声,可一个出来的人都没有。
长玉意料之中。
到了摘星阁,把门一关,才算是能安心了几分下来。
燕草给长玉倒了一杯水,蹙眉不安道:“主子,这一路回来,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长玉垂眸,喝了一口水。
冰冷的水顺着肺腑一路往下流下去,长玉才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几分。
茶罢搁盏,她才沉沉道:“是该不安,这宫里,马上只会更不太平了。”说着吩咐燕草,“后日迎陛下回宫,你替我找几身素丽的宫装,一切打点好了,我要好好去接一接陛下。”
燕草只觉得心里不安,可也不好说什么,只欠了欠身:“奴婢知道。”
长玉心里谋划着,薛止的话其实她并不全信,无论如何,也得等着明昭帝回宫之后,她亲自从贤妃嘴里把话套出来,再做定论。
她可以替薛止做这把杀人的刀,只是,她不能不明不白的做。
*
明昭帝的鸾驾在长玉回宫之后的第三日抵达了盛京。
圣驾回銮,满朝文武都得相迎。
抚南侯听闻忠勇王谋反,也立即从关北回京。
一番接待可谓是热闹。
宫中设宴款待,丝竹歌舞,无不尽欢。明昭帝高兴得很,丝毫没有被李太后的骤然崩逝而感到悲痛。
此次诛杀反贼忠勇王,薛止是头号功臣,明昭帝极为高兴,当即加封了亲王爵位。
不知为何,满朝文武也多奉承薛止,一味提及此次平反当中,薛止是如何英勇,又是如何为明昭帝效力。
明昭帝越听越高兴,一乐起来,挥手就赏赐了薛止许多珍宝美女。
薛止始终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笑着一一谢恩,脸上神色平静从容。
酒过三巡之后,薛止才站起身来朝明昭帝道:“此番儿臣还为父皇接回了一个人。”
明昭帝与身边郑小宛正饮酒作乐,一听薛止这话,于是回过头来瞧着薛止道:“哦?带回谁来了?”
薛止沉静一笑,转脸看向殿外:“就在殿外。”
明昭帝正是高兴,招了招手笑道:“传进来。”
长玉已经在殿外等候许久,听见这一声传话,便踏进了殿中。
魏皇后与李贤妃等一干后宫妃嫔并未曾随明昭帝上殿,此时明昭帝身边不过有郑小宛作陪。
甫长玉一进殿中,郑小宛便笑了起来,道:“陛下,原先在乌县的时候,臣妾听说九帝姬在骊县混乱中走丢时,还很是担心,如今看到九帝姬安然无恙,臣妾这心里就也安心了。”
明昭帝听郑小宛这话倒是微微一愣:“爱妃,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郑小宛笑道:“倒是妾身忘了,骊县那些贱民叛乱之时,怕陛下您担忧,于是皇后娘娘便未曾将九帝姬走失这事告诉陛下,如今看到九帝姬安然无恙,想来是无事了。”
长玉正跪在明昭帝阶下,听着这话,心里不觉一阵冷笑。
她在骊县走失,她的父皇甚至不知道。
多可笑的一件事。
她朝着明昭帝拜了一拜:“儿臣长玉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明昭帝也不多问,只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既然回来了,那便是好了,去后殿给皇后娘娘道一声平安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便不再与长玉多言,只专心与怀里的郑小宛调笑着,二人饮酒作乐,根本不将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长玉抬头,与薛止对视了一眼。
薛止搭下眼帘,轻轻点了一下头。
长玉于是朝着明昭帝磕了一个头:“儿臣告退。”
说着,由侍女搀扶着往侧殿过去。
侧殿与明昭帝所在的正殿,全然是两般景象。
明昭帝不顾及盛京宫当中李太后惨死,可是魏皇后等却不能不顾及。
侧殿当中,冷清安静。
魏皇后就端坐在侧殿的主位上,往后是李贤妃等,并着薛长敏、薛长忆姊妹两个。
众人都是一身素服,脸上神色哀戚。
长玉甫一进侧殿,坐在下首的薛长敏便第一个抬起头来,脸上神色讶异,脱口而出:“九……”
今日从乌县折返盛京,一路匆忙,至盛京之后,明昭帝不管不顾地就拉着众臣在殿上宴饮作乐,魏皇后等未的明昭帝旨意,遂也不敢擅自离开,只能够现在侧殿等候消息,遂自然也不知长玉已经先行折返盛京的事情。
看到长玉走进来,魏皇后的面容上闪着一丝惊异。
殿上众人也都各怀心事一般。
长玉走进侧殿里来,不动声色地将殿中众人神情收揽眼底,沉下心,迎着一众惊异的目光走至魏皇后的阶下,行了一个万福的大礼,道:“长玉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魏皇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面容上涌起一个释然的笑,赶紧招手吩咐一旁的兰姑上去:“快把九帝姬带到本宫身边来。”
兰姑应声上去,搀扶起长玉。
长玉行完礼,方跟着兰姑上了魏皇后的坐边。
薛长敏和薛长忆盯着长玉走过身前,长敏咬了咬牙,把眼底的愤恨压了下去。
长玉上魏皇后身前,魏皇后忙执了她的手,忧心道:“骊山行宫之后,本宫遍寻不到你的身影,还以为你……还以为你已经……”话未吐完,便是以帕拭泪,哽咽起来。
一番惺惺作态令长玉心中恶心,可却还是搀着魏皇后,也攒了几星泪珠子出来:“皇后娘娘,是长玉不懂事,叫您担忧了。骊山分别之时,那些流民将长玉困住,后来得陆家世子相助,方捡回来一条性命。儿臣流落在外之时,日思夜想父皇和皇后娘娘能够派兵救长玉回去,可是却一直等不到兵马前来,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长玉也装作难受一样,抬手抚了抚脸颊上的泪水,“所幸,三皇兄的人来到了骊县,这才将长玉平平安安地送回来。”
魏皇后拖着长玉的手,怜惜道:“可怜你了,孩子。”
长玉的眼泪说来就来,摇摇头:“还得多亏陆世子与三皇兄,否则今日,长玉便不能在这儿见到皇后娘娘并各位姊妹了。忠勇王叛乱,盛京宫遭血洗,如今能在见众位,已经是神佛庇佑。”
魏皇后叹了口气,脸上也是哀戚神色:“不是本宫不能救你,至乌县当日,贤妃就曾经与本宫提过发现你走失之事,只是那个时候,忠勇王叛乱在外,本宫听见你八皇姐说,亲眼瞧见你被陆世子所救。本宫想着,陆世子武艺高强,应当会护好你的安危,且当时乌县封城,一切要以陛下为重,本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薛长敏登时就愣了,转念一想方咬牙切齿:好你个魏氏,全按到我身上来了,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于是薛长敏两忙走出坐席,上倒魏皇后身边,也拖着长玉的手,恳切道:“九妹妹,当日姐姐我也是为了父皇的安危着想,不得已而为之啊。妹妹你是个知分寸的,那时情况紧急,孰轻孰重之间,总得有个抉择,妹妹你千万不要怪罪于我。”顿了顿,又微微笑了一声道,“何况,还有陆世子为了妹妹你拼命,想来也是这样,妹妹才能平安回到盛京。”
薛长敏话里“拼命”两个字格外扎人耳朵。
薛长忆在一旁听着,冷不丁笑一声道:“陆世子前头不是才拒了八皇姐定亲了,怎么转头倒是对九皇姐这这样好?莫不成原先抚南侯世子退婚与九皇姐有什么关联?”
魏皇后回头,低声训斥:“好了,长忆,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又要叫你八皇姐伤心?何况世子如今在宫中黄金台供职,你九皇姐是皇室金枝玉叶,他护卫你九皇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长忆有些不满,冷瞥了一眼长玉:“要我说,如今九皇姐是否清白都还不一定,孤男寡女的在外流落这么长时间,谁知道都会做什么?这样的人,也配上奉贤殿接见安定皇姐?”
长玉的脸色未变,心中只笑一声。她倒是想与陆嚣有什么不清不楚的,正好也推了含章殿的差事。
倒是魏皇后,一时间便厉声呵斥道:“长忆!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是你这个做皇妹的该当与皇姐说的东西么?你皇祖母才殡天不久,你就敢在本宫的面前说话这样放肆了!?你九皇姐不配上奉贤殿的话,难道你配?”
薛长忆一时怔住,没料到魏皇后会对自己发这样大的火,又听见“皇祖母”三个字,眼圈登时红了,眼泪泫泫,一咬牙,绷着脸转身就往哭着跑了:“我找我皇祖母去!”
“十一帝姬!”竹姑赶紧唤道。
魏皇后头疼得厉害,揉了揉眉心赶紧吩咐竹姑:“赶紧跟着她出去,前头陛下还在设宴款待众臣,别叫她在出了什么茬子!”
竹姑匆匆一福身,紧跟着转脚步就随着薛长忆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魏皇后这才拉过长玉的手,轻声安抚:“长玉,别与你十一皇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桶的脾气。”
长玉连忙垂首低声道:“皇后娘娘,如今皇祖母才殡天不久,十一皇妹心里难受,因此心里烦躁一些也是有的。”
魏皇后安慰的一笑:“如今盛京宫里出了变故,这个节骨眼上,你能够这样明白事理,本宫很是高兴。”说了这么一阵,方才想起拉着长玉到李贤妃的面前,“长玉啊,你在骊县走失的时候,贤妃尤其挂念你在心上,如今你平安回到宫中,也该拜一拜贤妃才是。”
长玉心中某处突然一陷,感觉无形中像是有一只重拳砸在自己心窝上,连呼吸都有些哽住。
她抬眸看过去,但见贤妃就坐在一旁。
李贤妃身上穿的还是那日由骊县启程回盛京时身上穿的衣裳,舟车劳顿,面容上神色憔悴得厉害,可眉眼仍旧是冷清的。
她端坐在那里垂眸静听了一阵长玉与魏皇后说话,未曾发言,一直等长玉到她面前见过了,那双丹凤眼也不过浅浅一抬,慢慢道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