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上前,伸手将两边玉龙府的影卫拨开,把陆嚣拉到了自己身前:“你先把刀收一收。”看他冷静了一下,又低声道,“如今有些事情,我需得跟着我三皇兄回京,他会留下人手给你,到时候咱们盛京相见。”
陆嚣放心不下:“你真要跟着三皇子先回盛京?不行,我得同着你一同回去!”
长玉连忙稳住他,低声道:“如今盛京当中究竟是何景象不得知,抚南侯府景况也不好说,你先不要回京。”
陆嚣急了,道:“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就这么走了,我怎能放得下心?”
长玉抓着他的胳膊,一笑,低声道:“那是我三皇兄,无妨,你别担心。咱们约好了,盛京城里平平安安的相见。”
陆嚣听她这样说,方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长玉安心笑笑,收拢脸上神情,回身瞧着薛止道:“何时动身回京?”
薛止道:“马已经备在楼下,现在就可以动身。”
长玉点点头,道:“好。”
薛止道:“我带着人在楼下接应,妹妹将东西收拾好,一会儿就连夜回盛京。”说着,折身往门外走过去。
陆嚣站在门前,一抱拳拱手,面色沉冷送了薛止等人下楼。
等到薛止走下楼去,陆嚣才急急忙忙上前道:“长玉,三皇子这个时候亲自迎你回京,这事瞧着不合乎情理,你当真要跟着他回京?”他抓着长玉的手,一咬牙道,“要不然,一会儿我偷偷跟在你们身后随着,万一薛止要是真有什么贼心……”
长玉披上一件外氅,反手过来拉住陆嚣的手,低声问道:“他好歹是我三皇兄,不敢动我,你不要这么担心。如今你身上的伤还未大好,连夜跟着我们走也吃不消,你且先放心,我路上自会小心的。”
陆嚣听她这样说,也只好点了点头。
长玉一笑,松开他的手,折身往着门外远去。
*
长玉随着薛止出了店家,门外早已经有马匹。
薛止扶着长玉上了马,而后二人往着骊县城之外行去。
到骊县城外,才又换了宫里的马车。
长玉才至马车旁,立马便有一个身影扑出来,跪在她的脚边哭声道:“九主子,这么多天您杳无音讯,如今见着您平安,奴婢心里放心了。”
外头光线昏暗,长玉凝眸一瞧,才发觉竟然是燕草。
一时惊讶,连忙搀起她道:“燕草!?你怎么在这儿?”
燕草抱着长玉的腿哭了一阵,又行了礼,方才站起身来哽咽道:“是奴婢的不是,在骊县混乱当中没能护好您。与您分别之后,原本让黄金台的禁军把我救了,可是后来叛贼太多,黄金台的人也身亡了,我就在骊县附近流落了一阵,是三皇子殿下的人赶回骊县的时候,将我救出来的。殿下认得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今日、今日好不容易能得见主子您了……”
长玉听得也有些唏嘘,赶紧拉着燕草,抬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柔声道:“没事就好,随着我一同回盛京宫吧。”
燕草连忙点点头,破涕为笑道:“见着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长玉点点头,又一顿,默了好半天方问道:“对了燕草,咱们分别的时候,你可还有再见到让眉?”
燕草也沉默了,低头说:“与主子您分别的时候,我瞧见她被暴民拖下去了,在骊县附近也没瞧到她的踪影。”
薛止站在她身边,低声道:“妹妹若是担心自己的婢女,等回京之后,我再派人出来寻找。眼下时间紧迫,妹妹还是先跟着我一同道上车赶回盛京,再外头逗留不为上策。”
长玉静默一阵,垂眸:“那,先回宫吧。”
兄妹二人上车之后,薛止一声令下,车把式便驱车往着盛京的方向走远。
马车当中,长玉与薛止二人面对面坐着。
漆黑的车内,外头开始下起倾盆大雨。
车往前行了一阵,薛止突然道:“妹妹可知道,为何我一定要与妹妹套近?又为何要将那一瓶药交到妹妹的手上?妹妹,说到底,我的处境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才对。你我都为庶出,我幼时丧母,你如今也没了生母,一个失了生母的孩子在宫中究竟如何度日,再没有人比我们兄妹二人清楚。”
伴着雨声,薛止的说话声显得格外柔和。
他静了一阵,又低声道:“妹妹疑心我为什么对妹妹好,可妹妹有没有想过,贤妃又是为何对妹妹好?贤妃是我的养母,背后是太后,是丞相李氏一族。妹妹你知道,陛下皇子皇女众多,我一个失了生母的皇子,这么多年来,若是不讨好养母,不尽心侍奉父皇,刀口子上舔血讨来这么一个玉龙府的实权,我还能有活路不曾?妹妹是皇女,宫中人尚且虎视眈眈,更莫论是为兄我。所以我对妹妹好,是为着妹妹身上有我的影子,妹妹少年艰难,我也少年艰难。那一日宫道上瞧着妹妹教训下人,我就想起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妹妹警惕我,我知道,也理解,可是妹妹越是警惕我,我就越是心疼妹妹……”
长玉听着,静默了许久。
薛止的出身,她亦然是知晓的。
年少失母,身份上的流言颇多,自小不得太后喜爱,又不与养母亲近。到如今弱冠又五的年纪,却连个郡王都不曾封赏。
薛氏把他当外人。
从这一点上看,她与薛止,的确是一样的人。
“三哥哥说的话,我都知道。”长玉眉眼一沉,“陛下寡恩,盛京宫当中的荣华富贵,我并不放在眼里。在宫里熬着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我生母疼爱罢了。如今生母过世,我只想知道内情。就算是死,我也要将那些害过我的人先一一拉下去,方不负我生母对我疼惜这么多年。”
薛止眉眼静静抬起,马车外惊风雷电,狂风暴雨翻打在窗帘之上,薛止的面容一明一暗。
薛止默了良久,才静静道:“想杀安贵嫔的,其实是贤妃。”
这话一出,外头一阵惊雷轰顶敲响。
长玉一怔,肩膀狠狠一抖,“怎么会……?”
薛止垂眸,搭落下纤长的睫羽,眉眼里微微笑着:“妹妹,怎么不会?你想想,安氏过身之后,她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长玉只觉得喉咙里有刺哽住,胸腔当中呼吸郁结,她攥紧手捏紧了座位旁的扶手。
李贤妃……怎么会呢?
李贤妃帮了她这么多,处处提点,怎么会是李贤妃呢?
长玉静了好一阵,才与薛止道:“……三皇兄,但凡你说谁是幕后指使,我都信,但唯独贤妃娘娘。三皇兄,说这样的话,你可得摸着良心说。”
薛止垂眸,静静道:“为兄就是因为摸着良心不忍,今日方才想告诉妹妹,别再上了贤妃的当。”
长玉沉默一阵,辩驳道:“贤妃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我受了贤妃娘娘许多恩惠,她不该是做出这样的人。”说着,抬眸冷眼盯着薛止,“倒是三皇兄,你当着我的面编排贤妃娘娘这样一番话,又是有何用意呢?”
薛止不急不忙,淡淡笑了:“妹妹,你怎的这样傻呢?”
长玉自然不信薛止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相信李贤妃是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三皇兄。”长玉不称薛止三哥哥,转而客气地称了一声三皇兄,声音肃穆起来,“这么多年,贤妃娘娘的为人在宫中众人皆知,贤妃娘娘为太后内侄女,外又有为一品丞相的生父,在宫中向来也是赏罚分明,从无心争宠于众妃之间,就算是我母妃当日冠宠六宫之时,也不见她对我们母女有何不满,更不要说她憎恨我母妃,加害于她。三皇兄,我虽然年纪轻,可也不是连道理都不明白,您为了圆谎把贤妃搬出来,是不是太牵强了一些?再者,三皇子您在这儿挑拨我与贤妃娘娘,又是什么深意?妹妹倒真的不明白了。”
薛止嘴角的微笑从容镇静,他盯着长玉,道:“是,贤妃确实疼爱你,也确实无心争宠,更没有理由因为争宠而陷害你母妃安氏。可是长玉妹妹,就是因为她喜爱于你,所以安氏难道不是多余么?贤妃既然看重你孝敬生母,有你生母在,她对你就算再好,也终究越不过你的生母去。只有安氏娘子没了,她再对你好,护着你,感激之情下,你自然就会与她亲近,她疼爱你,成为你养母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薛止顿了顿,又慢声道:“再者,妹妹之前怀疑我为何对妹妹如此亲近,也是受了贤妃的指使。我为她的养子,与你多亲近,便好拉近你与她之间的情谊。妹妹,贤妃无意不争宠,可如今她年纪在这儿,未必不想要一个听话乖顺,对自己的话说一不二答应下的乖女儿。贤妃在宫里浸淫这么多年,她所算计的,难道还是妹妹你轻而易举就能猜破的?妹妹,我实在不愿意看着你连自己真正的杀母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慢慢抬眼,窗外电闪雷鸣的光亮一阵阵闪现,长玉的面容一明一暗。
他于是伸过手去,温柔地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循循善诱着:“妹妹,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事情,不是大仇无法得报,而是人到死前,才发觉自己恨错了人,报错了仇。妹妹若是不信我说的话,还有一件事,妹妹可曾得知?”
长玉瞧着他,怔怔道:“什么?”
薛止笑意温柔,清朗如月:“其实安氏娘子死前最后悄悄见的人,便是贤妃。”
长玉瞳孔缩紧,抬头瞧着薛止呆了:“你什么意思?”
薛止静静瞧着长玉的眼睛,透过她的瞳眸,看到自己那张笑意温柔的脸。
“妹妹还不明白?当日安氏娘子虽说假孕争宠,可到底陛下并没有要她的性命,至多也不过是从此打入冷宫,不复相见罢了。可为什么见了贤妃之后,安氏娘子便自尽身亡了呢?”薛止轻声说道,“因为她早就算好了,时机已到,逼死安氏娘子之后,再对你好,从此,你自然对她尽心尽力。”
长玉眼眸轻抬,盯着薛止的眼睛:“三皇兄告诉我这些,又是想要我替皇兄做什么?”
薛止笑起来,道:“妹妹与我同命相连,我视妹妹为亲妹,只想叫妹妹免除那些不该吃的苦头罢了。贤妃陷害安贵嫔,我在贤妃手下为养子,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可到底这药是我送妹妹的,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必然要补偿妹妹。”
他抓着长玉的手,轻声细语道,“初见妹妹的时候,就知道妹妹虽然年纪不大,可却是个能狠下心的人,能够成事。长玉,既然薛氏一族待我们兄妹二人不厚,何故再效忠?想要报仇,想要不屈居人下,就把这天下夺到手不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止:张嘴就是胡扯,骗倒一个不吃亏,骗倒两个赚的,我没良心我怕谁
第77章 晋江首发
长玉耳边炸响开一声惊雷。
她慌忙盯着薛止的眼睛, 一瞬之间,瞳孔当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她压低了声音, 警惕地低语道:“三哥哥,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止却好似一点儿也不在意, 轻笑道:“当着妹妹, 难道还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么?妹妹,若是你我兄妹二人不满这薛氏已久, 为什么不把心中苦怨说出来呢?还是说,妹妹不敢?”
从她出生至今,朝廷如何、后宫又是如何, 长玉心里看得分明。
薛氏寡恩。
除了浑身上下这一体血肉之外,薛氏可曾给过她任何?
她恨。只是这恨, 并不是能当着薛止的面说出来的。
薛止静静看了她一阵, 伸手温柔拖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无妨,妹妹不敢说, 我来说。”他微微停顿, 垂眸道,“君上昏庸, 天下苦薛氏久矣, 民怨积聚下来,来日的朝廷是怎样的局面妹妹想过没有?天下既非薛氏一家之天下,真等到官逼民反的那一日,若是天下有志之士登高一呼, 这天下难道还归薛家所有?我虽为皇子,可是在这样的昏君鼻息之下谋求一席余地,已然是厌倦之极。再者,妹妹,难道你真的不恨陛下吗?你想想,安氏娘子与你这么多年的苦难,究其根本到底是谁造成的?说到底,是陛下。是他将你们母女二人弃之不顾,也是他,将安氏娘子视为玩物,最后又弃如敝履,让安氏娘子错付了这么多年的情与义在他身上。长玉妹妹,难道你真的不恨吗?他是你的生父,是你母亲这一生倾其所有奉献的男人,可你母亲临死之前,他却连一眼都不肯再见你们母女。长玉,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最该恨的人是谁吗?”
薛止的声音温和着娓娓道来。
长玉静静听着,马车外风雨大作,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薛止的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长玉的手微微颤抖着,薛止瞧着她低头沉默,过了很久,才听见她轻轻启唇,说了一句。
“你说得对,我是恨薛家,也恨陛下。”
薛止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不经意的笑,他缓缓捏紧了长玉的手,凑近过去温声道:“长玉妹妹,你要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他们欠了你我的债,一件件都应该讨回来。在这之前最重要的,就是为安氏娘子报仇。”他温柔拍了拍长玉的手,“三哥哥想要替这天下百姓讨回公道,你想要为安氏娘子报仇,所以你和三哥哥,才是站在一起的人。”
“我是想替我母妃报仇,可是三哥哥。”长玉盯着薛止,“你又当真是想救燕国百姓出水火之中?”
薛止微然一笑,知道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这皇妹也不会相信,索性道:“我当了皇帝,便能把燕国从陛下的手上救出来。”
长玉逼问:“陛下皇子多如牛毛,三哥哥怎么就能笃定自己一定能够登极大宝?还有,长玉不过宫中一介无宠帝姬,就算原先有几分宠爱,可是临吉殿我母妃过身以后,我也早已经失宠陛下,我又能帮三哥哥什么呢?”
薛止骤然便笑了,眉目弯弯如新月,端的是清风明月般爽朗。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玉的脸:“你觉得忠勇王血洗盛京宫,留下的宫人还有几个?妹妹流落在外多时,只怕消息没有为兄灵通。妹妹还不曾知道吧?太后已经身死,后宫当中的皇嗣,早已经被除了个干净,如今陛下跟前的皇子,只有我一个人。”他慢慢笑了一声,“以后,也只会有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