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店的屋子里,一片沉寂的黑色,外头除了夜里呼啸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辗转反侧了到了子夜以后,长玉却仍旧睡不着觉。
她自从当日在骊县与盛京宫的人分别之后,这么长的时间里,宫中竟然都未曾派出过人前来寻找她的下落,就像是要由着她自己在外自生自灭一般。
若非当日骊县之下陆嚣拼死相救,薛家人就当真要袖手旁观瞧着她殒命在此。
人都说,举目无亲才最可怜。
可如今,她身边父亲健在,兄弟姐妹成群,生死关头,血亲却无一人可以伸手拉她出来。
如若能够自己选择,她宁愿从此摘了这薛姓的荣耀,与薛氏来往相决绝。
长玉想着想着,人便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可是睡意才卷上不久,她却听闻到房门外头的一阵动静。
长玉立即警醒了神志,坐起身来往床边一抓,将陆嚣留给她的那把剑紧紧抓在手里,警惕沉声地道:“谁?”
外头响起拍门的声音,“客官,您屋子里头的窗户坏了,才想起来呢!您可还没睡?要不您收拾收拾,叫小的进来给您把窗户修好,否则今晚上风大雨大的,那窗户吱呀儿的响动,您今晚一晚上都甭睡了。”
长玉抓着剑,冷沉沉道:“不用了,不妨事。”
那店小二的声音微微急起来,哐哐拍着门,像是哀求一样:“客官,客官,您开开门吧。”
长玉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对劲,她自然是不可能出去的,于是把心一横,握紧了手里的剑,也不管外头如何,装作没听见一样,任凭外头再怎么拍门,也一声不吭。
今日住店的时候,店里的屋子几乎都住满了,长玉陆嚣只得一南一北地隔开住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的外头有人叫门,陆嚣人在南院里,自然是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外头的店小二还在央求她,可过了一阵,却又没声儿了。
长玉压下眉头,抓紧了手里的剑,一抽,一寸剑身便从鞘中豁然而出。
长玉缓缓地将一把剑抽了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猫着步子到了房门背后。
这个时候来叫门,显然不合常理。
一瞬当中,长玉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会不会是忠勇王的残部仍旧在骊县有埋伏?或者,住了黑店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里,她便抓紧了手中的剑,凝神屏息。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只要外头的人胆敢一破门进来,她扬手就挥刀砍下去。
外头好一阵没了动静,而后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一路到了她的屋子跟前,而后立定。
就在一瞬之间,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长玉来不及多想,双手紧捏着手里的刀剑,一咬牙对着外头冲进来的人劈头盖脸地砍过去。
刀剑在半空当中被截停了,一只大手紧紧捏住了长玉的手腕。
来人的力气极大,只把她的手轻轻一捏,她那只手就立即无法动弹了。
长玉咬牙,抬眸狠狠瞪过去,却在一瞬之间,脸上的神色松缓了下来,转而代之的是震惊。
她仰头瞧着捏住她手的来人,怔了好半天:“三……三哥哥?”
此时明明应该在盛京宫当中的薛止,就站在她的跟前。
薛止的瞧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副清风明月般亲和的笑容,捏着她手腕的手轻轻一松开,微笑道:“妹妹,许久不见了。”
长玉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形式。
薛止怎么会在这里?
透过薛止往他身后瞧,但见后头是三四个穿着一身玉龙府重枣色行装的影卫,每一个都面沉如水,肋下带刀,阴沉沉往那儿一站,倒像是阎王爷殿前的铁面判官。
店小二就缩瑟站在他们身边,满头的汗,像是被诶吓坏了。
薛止一垂眸,侧首顺着长玉的目光瞧过去,淡淡一笑说:“妹妹早开门一些,这店里的伙计也能少受些罪。”说着,吩咐身边影卫道,“叫这伙计退下去吧,这儿没他的事了。”
身后影卫一拱手,掏出一颗金子放在伙计的手上,寒声道:“下去。”
伙计接了金子,连滚带爬就下去了。
薛止这才回头瞧着长玉一笑,拉过她的手来,轻声道:“这段时日里,苦了妹妹一个人在外了。”
长玉静静瞧着薛止拉着自己的手,心里不免有几分警惕,打着客气的笑道:“三皇兄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薛止微笑道:“听探子说,骊县叛乱之时妹妹走散了,为兄很是担心,如今再逢妹妹,看到妹妹平安无事,我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我料定妹妹孤身,应当不会走得太远,于是就带着人手来骊山附近巡查,不其然,发现了妹妹就在骊县当中。”
长玉想了想,试探笑道:“父皇皇后,还有贤妃娘娘,可曾安好?如今三哥哥身负重则,父皇还派哥哥来寻我,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薛止嘴角上的笑容轻缓收了回去:“妹妹,有句话,你听了别吃心。”
长玉一听薛止说这一句,心中便有些几分底。却还是明知故问道:“三哥哥要说什么?我听着。”
薛止垂眸下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寻你之事,是为兄我自作主张的。除了贤妃娘娘,父皇和皇后娘娘那儿,并未曾提过。”顿了顿,又收回手安慰笑道,“不过你别担心,有三哥哥在是一样的,没人能伤得着你。只有一桩,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来的时候,门外早已经备上了马,咱们连夜先回盛京,到时候一切都有哥哥替你安排。”
如今明昭帝与郑小宛寻欢作乐还来不及,哪里会管她这个女儿的死活?再者,魏皇后那儿更是巴不得她从此在盛京宫里蒸发才好。她们夫妇二人怎么可能主动提出寻她?恨不得她从此死了才是。
长玉将手从薛止的手心里缓缓抽.出来,垂眸轻声道:“三哥哥实在不必为长玉费心,如今长玉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哪里,去哪里,是生是死,都没有大碍,就是长玉从此不回去,也无关系。”
盛京宫那样肮脏的地方,她也根本不想回去。
薛止静静瞧着她:“长玉,你得回去。”
骤然之间,薛止定定说了这么一句话。
长玉骤然抬眸,瞧着他愣住。
薛止沉黑的瞳仁里泛过清浅光亮,他说话声音沉和温柔:“长玉,你难道不想知道,安氏娘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长玉瞳孔缩紧,脸一瞬间白了,她伸手狠狠揪住薛止的袖摆,失声:“你说什么?”
第76章 晋江首发
安氏之死, 长玉还没来得及怀疑薛止,薛止今夜却主动在她面前把这个话摆出来。
震怒之余, 更多的是疑心。
长玉察觉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过激, 缓缓松开了薛止的衣袖, 抬眸沉眉冷眼地瞧着他, 脸上原本客气的笑意也挥之散去。
薛止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一言不发笑着, 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
他抬手拍了拍长玉的肩,微笑道:“妹妹无需着急,有些事情, 我慢慢与你说。”
长玉心中冷意直窜上来,她想起骊山行宫里薛止送来的那一瓶子药, 倒想看看他有什么辩解的。
她还没来得询问, 他倒是自己撞上来了。
长玉抬眼,淡淡瞧着薛止:“安氏娘子的死,难道还与兄长有关不成?”
薛止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面色镇静平和一笑:“是与我有关。”
长玉的心里“咯噔”一下, 握着剑的手捏紧了。
薛止垂眸,不动声色扫过长玉握剑的手, 抬眸笑盈盈道:“妹妹不要心急, 剩下的一半话,你我兄妹二人回盛京的路上慢慢说道。马已备好,妹妹这便随着我一同回京吧。”
说着,定定瞧向长玉, 眉眼温柔。
长玉看了一眼薛止身后一行玉龙府的影卫,又想起今日进骊县之前,在茶棚里听说忠勇王血洗盛京宫的消息。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这事情听着透露这一股子假味儿。
忠勇王的个性温吞,就算是造反盛京,也是由着明昭帝和李太后逼压太狠的缘故,屠宫之事,他这样胆量的人料也做不出来。
倒是……眼前的薛止。
她这个三皇兄可谓是把温柔刀,脸上春风温柔笑意,背后伸出手只怕比谁都能狠得下心来。
长玉不明白这个时候薛止为什么要亲自上骊县来寻她,总之,绝不可能因为所谓的兄妹情深。
薛止是个极度精明的人,若非有所求,绝不会对自己如此付出。
这个时候跟随薛止回盛京,风险太大。
长玉垂头,笑了一声道:“兄长,我听说如今父皇尚在乌县,你还未曾派人过去迎接?这个时候我未去乌县向父皇禀明,先返回盛京,实属叫父皇担心,乃是不孝,皇兄还是先派人送我去乌县,到时候随着父皇一同回京,岂不欢喜?”
薛止垂眸耐心听她说完了,眼底笑意越发深浓,“长玉妹妹,目下你去不去乌县,还有人关心么?再者,就算你去了乌县,势单力孤的,如今陛下与郑妃寻欢作乐尤不及,魏皇后会叫你好受?妹妹是个明事理的,知道什么对自己好,什么对自己不好。”
长玉听着他话中绵里藏针,捏紧了手中的剑,扬起头,微微地笑了一声:“依照三哥哥的意思,如今去乌县不是明智之举,那随着三哥哥回京便是明智之举?三哥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装,今日哥哥问我安氏娘子的死因,安氏娘子究竟为何而死,三哥哥心里不比谁都清楚?拿一瓶子药里放的究竟是什么,我从前的婢女跟三皇兄是什么关系,难道要长玉一一捅破了说出来不曾?”
长玉这一番话说完,抬头迎上薛止的目光。
薛止面容平静,微微笑着:“我还想一一告诉妹妹,没想到妹妹比我想象得聪明得多,已经事先知道了。”
长玉往后微微退了一步,瞧着薛止的眼神沉了沉,越发警惕起来:“所以,三哥哥与我套近,又收买我婢女让眉把那会叫兽类发狂的药水泼在我上临吉殿所穿的衣裙上,我母妃为救我暴露假孕之事,自尽临吉殿当中,三哥哥,你究竟要做什么?”
薛止面容沉静:“跟我回盛京,你想知道的,我一一都会告诉你。”
长玉捏着剑,剑锋一扫,薛止立马往后退一步。
他垂眸,衣摆边已经被剑破了一道口子。
长玉冷声:“有什么,就在这儿说。”
薛止沉黑的瞳仁当中凛冽寒光,片刻,他软下神色,蹙眉朝着长玉道:“妹妹,你真的冤枉我了。”
“冤枉?”长玉静静一笑,“那三哥哥倒是说明白,那一瓶药究竟怎么回事?”
薛止脸色沉沉,“妹妹难道没有想过,我常年开府在外,与妹妹也不过是少年时一面之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害了妹妹,与我自己有什么好处?妹妹想想,安氏娘子一死,谁对妹妹最好?”
长玉一怔:“你这话何意?”
“何意?”薛止道,“妹妹只见送药的是我,可却问过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自愿还是受迫?这药确实是我送的,可是妹妹可曾想过,我背后的人是谁?”
薛止的话循循善诱,长玉一时之间倒真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薛止静静瞧着长玉迟疑起来,睫羽一沉,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上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长玉,我是不会害你的,我是你三哥哥,我实在是不忍心瞧着你如今这样的景况。你知道,待父皇圣驾回銮,八方贡国也会立即奔赴至京师,那个时候奉贤殿上,难道真要哥哥见着你陪着大帝姬远去杜国吗?”
他垂眸,见长玉渐渐安静了下来,于是探手,试探着将她轻轻搂在怀里。
他拢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长玉,你别怕,三哥哥不会眼见他们把你推入火坑的。”
薛止一个“他们”说出来,骤然之间叫长玉有几分触动。
她惶惶抬头,正见薛止垂眸温柔含笑地瞧着她:“三……”
“长玉!”
就在这片刻之间,门背后突然响起陆嚣的呼唤声。
长玉浑身一僵,回过头去,但见不知什么时候陆嚣已经在门外,正被玉龙府的影卫挡在门边。
陆嚣身上佩着的长剑在长玉的手中,此时与玉龙府众影卫对抗不过用着一把短匕而已,他咬牙冷瞧着屋内薛止的背影,寒声道:“三皇子殿下。”
“陆嚣?”长玉微微一惊,“你怎么来了?”
“店家说夜半有人持刀入店,逼着她敲开你的房门。”陆嚣面色不善地看着薛止,“三皇子,什么样的大事,要逼得殿下您夜半带人持刀上门?”
薛止轻轻将长玉松开,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转过身来,静静瞧着陆嚣,面目沉静道:“陆世子,玉龙府影卫在此接回九帝姬,这段时日里,多谢世子照料家妹,改日陛下跟前,我一定会为世子美言几句。”说着回头朝长玉道,“长玉,跟我回去。”
“慢着。”陆嚣冷声下来。
薛止谦和一笑:“世子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嚣看了一眼长玉,才对薛止寒声道:“三皇子接走九帝姬,臣下无话可说,只是如今夜已近丑时,帝姬一介女子,漏液赶路只怕是不妥当。三皇子,不如就在这客店当中休息一晚,等明儿天亮了,臣下伴着您与九帝姬一道入盛京,如何?”
薛止上前一步,谦和有礼笑说:“世子,九帝姬乃金枝玉叶,如今忠勇王叛乱刚过,除盛京之外,旁的地方是否有窝藏叛贼尚未可知,我正是为了九帝姬安危着想,所以一待查证帝姬行踪,便刻不容缓及时前来迎接。世子,为帝姬安危,世子还是把这条路让开。稍后,我的人会另外安排世子的住所。”
陆嚣对薛止始终放心不下,手里的刀刃往上一抬,朝着拦路的影卫脸上扎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长玉从薛止的身后冲出,“陆嚣!先别动!”
陆嚣听见长玉的话,手里动作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