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哭,可是母亲却哭了。
在深夜寂静的燕宫里,母亲抱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吴国上下为了保全你,母后为了保全你,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阿止。只要你还在,吴国就还有希望,你怎能死?阿止,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你要记得今日我们母子二人在燕国受到的所有屈辱!终有一日,你为吴国报仇雪恨!”
那时尚年少的他被搂在母亲的怀里,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怔怔呆呆站立着,一夕之间,他所有年少的傲气好像都被磨平了。
母子二人在盛京宫落脚下来,母亲被封为明昭帝的妃子,而自己,也因由母亲的求情,逃脱了死罪,被明昭帝压下一切风声,收归了薛氏的皇子。
他始终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被冠上薛这个姓氏的。
入盛京宫之后,太后并不允许已经身为燕国嫔妃的母亲与他私下见面,因此,他常常背着盛京宫的宫人,溜进母亲的寝宫探望母亲。
那一日,他来得晚,到母亲寝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近黄昏了。
并不凑巧,他前脚刚来,后头明昭帝的御驾便也到了母亲的宫殿。
慌忙之中,母亲把他塞进卧室暖阁的衣柜当中,把门关上,将他匿身在期间,而后才又匆匆折身回去,迎接明昭帝的鸾驾。
明昭帝入殿内之后,便屏退了身边所有的宫人。
他就缩在那狭□□仄的衣柜里,透着衣柜当中的一条门缝,瞧见那昏君如何轻薄自己的母亲,而后,又是如何将自己的母亲拽入暖阁的榻中。
那张床榻,就在薛止藏身的柜子的对面。
隔着这一条缝,他睁大了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整个过程。
明昭帝像是一头被□□冲昏了头的畜生,将他的生母按在身下。
母子二人的距离就隔了不到十来步,薛止缩在衣柜里,听着母亲痛苦绝望的哭喊声,浑身如同康筛一般战栗发抖。
他双眼通红,瞳孔紧缩着,怔怔瞧着那一副画面。
如若那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恨不得冲上去就把这头禽兽宰了。
一瞬之间时,他脑海里也真的动过这个念头。
冲出去,和这个禽兽玉石俱焚。
可是被压在明昭帝身下的母亲却始终侧头,满脸泪痕地瞧着他的方向。
她张着口型,只无声地对她说了一个字。
“忍。”
一忍,就是如今十数年之久。
二十五载,多少个午夜梦回里,薛止是在母亲痛苦的哭喊声当中惊醒过来的。
二十五载,他好像就一直锁在当日母亲推他进入的那个逼仄阴暗的橱柜当中,任凭如何挣扎,总也走不出去。
这么多年,薛止总觉得自己可能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在这沉重的伪装之下突然疯掉。
可是国恨家仇未报,他不能疯掉。
燕国薛氏欠他的东西,他一一都要讨回来。
脑海里的记忆戛然而止,薛止抬眸,微微笑着瞧着沐宸殿上的匾额。
“还吧,一桩一件的,还给我。”
*
因着陆嚣身上的病,长玉与陆嚣便又在佛堂当中耽误了四五日。
这段时日,二人也就靠着陆嚣身上带着的一些干粮勉强度过。
长玉忖度着再撑是撑不下去了,于是便在第六日,将身上的一些细软金银收下来放好,备好了马,同着陆嚣往山下走。
万幸,陆嚣虽然还未曾痊愈,只是行走赶路什么的倒没有大碍。
马过了好今天没喂东西吃,早已经饿得连三岔骨都现出来了,驮着两个人走实在走不动,陆嚣还在病中,脸上的病容都未消散,跋涉自然吃亏,长玉便叫陆嚣坐着,自己下马,牵着马慢慢找出山的官道走。
陆嚣不肯依长玉的话,两个人争了半晌,长玉实在拿他没法,于是商定一个人走一段,轮流着上马歇息,陆嚣这才算是同意了。
沿着官道下骊山,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就快到骊县县城的附近了。
正换了陆嚣在马下牵着马走,远远的离县城还很远,他便停了脚步。
“我下山的时候,骊县附近埋伏的反贼甚多,这个时候也不知盛京是怎样的情势,贸然还是先不要穿城而过。”陆嚣沉声道。
“也好,如今情势未明,不能冒进。”长玉点了点头,“咱们现在城外看看,看看有无人进出。”
陆嚣同意,二人便在城外远远瞧了一阵。
骊县县城的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百姓络绎不绝,倒不像是有事。
谨慎起见,二人没有直接进城。
骊县城城墙之外,搭着几座茅草盖的茶棚,长玉陆嚣在一旁等了一阵,才上前停在店前。
店主是个佝偻着的老头,一见二人上来,眉开眼笑道:“客官,喝茶呀?”
长玉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头还有些细软,便笑道:“老人家,要两碗茶水。”
老头儿笑着一摆手,擦干净了两人面前的桌子,又搬凳子道:“诶,您二位请坐。”
茶棚里喝茶的都是些穷家门的人,三五成群喝茶说笑着。
下山之前为保险起见,陆嚣摘了甲,长玉身上那件袄群也是破破烂烂,又加之之前奔波,浑身的风尘,这会儿坐在这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落了座,那边店主老头很快就上了茶水上来。
两个人原本也就无心喝茶,茶罢搁盏,长玉便从身上抓了一颗碎银给那店主老头。
老头儿收了钱,又把多的铜板找还给长玉。
长玉接过铜板,才慢慢笑一声:“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事儿。”
老头笑道:“诶,您说着。”
长玉客气笑道:“我们小夫妻二人是新婚才不久,前来骊县投奔亲戚想找个活儿干的,前时听说这骊县内遭了乱,我便有些害怕,这会儿到了城了,瞧着骊县到也不像是听说的那样,因此心里没个准头。所以想跟店家您打听打听,如今骊县之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一说,我这心里也能放心一些。”
第75章 晋江首发
陆嚣一听这话, 嘴里含着的一口茶差点儿就没喷出来。
脖子上脸上嗤一下红透了,慌乱之间瞧着长玉挤眉。
长玉侧头过来, 微微笑着替他拍了拍背, 含笑道:“相公慢些, 这刚上来的茶还滚着, 放凉点儿再喝不急。”
陆嚣脸一红,捏着杯子埋头不说话了。
长玉这才又重新抬头, 冲着店家笑一声道:“叫您见笑了。我家相公,总是这么一个猴急的脾气。”
店家微微一笑:“您二位应当是远路来的吧?这会儿也当口渴的时候,不碍事的。刚才您问我那事儿啊, 算是问对人了。您可不知道,您二位赶着巧趟儿呢, 若是再早来几日, 只怕没这样舒服的日子。”
长玉装着明知故问,客气笑道:“照您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店家摇摇头, 满脸还是劫后余生的神色, 叹了口气说:“您二位从远方才来,不知道。前些时候陛下从骊山行宫回盛京, 途中经过骊县, 谁知道这骊县里竟然藏着朝廷忠勇王的反贼,嗬,好家伙!那一日骊县是满城兵荒马乱,连万岁也是好不容易才得落荒而逃至乌县, 后来忠勇王封闭京师,血洗盛京宫,若非是万岁身边的三殿下智勇,带着人马杀回盛京城,只怕如今这天就换了呀。”
一听这话,长玉和陆嚣心中都是一震悚,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留在骊山这段时日,薛止竟然已经就带着人马平定了忠勇王谋逆。
长玉脸上装着神色讶然,瞧着店家叹道:“那我夫妻二人还是运气好,闭了坏事儿了。”
“谁说不是呢?”店家笑一声,“不过呀,如今您二位可以放心,如今盛京里三殿下带兵镇守着,反贼业已伏诛,听说等料理干净宫里的事儿,不日就会下乌县迎接陛下圣驾回宫。这么一说,咱们骊县里自然也是太平的了,二位客官进去投奔亲友也不必担惊受怕。”
长玉不动声色将店家的话记在心里,抬眸笑道:“这样,我小夫妻二人进京,心里便安心多了,老人家,多谢您。”
店家瞧着这一对少年夫妻,心里也很是喜欢,摆摆手笑道:“不算什么,您二位好生喝着,又什么事儿再知会我一声便行,前头还忙着,就不耽误二位喝茶了。”
长玉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店家便忙自个儿的事去了。
这时候,长玉才转眸过来,瞧着陆嚣道:“看来忠勇王谋反已经被压下去,咱们现在还是先进骊县,找个好的客店休息一日。你身上还带着伤,先找个医馆瞧瞧。”
陆嚣握着杯子,沉沉点了点头:“也好,我身上带着伤,反而是拖累了你。”
长玉一笑,起身往茶棚外头走,将拴在外头晃绳上的马匹解下来,道:“你不必担心,我身上还带着盛京宫内的令牌,等先把你身上的伤口治理好了,咱们二人去一趟县台衙门,我将身上的令牌一交,你我回京之事,自然就有人代替忙活了。”
陆嚣跟在长玉身后走了两步,又停下。
长玉听见身后脚步没跟上来,于是驻足回头,瞧了陆嚣一眼,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陆嚣的脸上微微红着,神色像是有些埋怨,瞧了一眼长玉道:“你这个人,把我该替你想的事儿都想完了,那我想什么?还有……还有刚才,你当着那个老头就说咱们是夫妻,你难道不觉得脸上烫吗?”
长玉牵着马,不觉好笑道:“难道我就非得等着你这个伤号劳心劳力么?这有什么可计较的?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剩下的这些总该我来出力。再者,在那店主跟前不过是借着由头一说罢了,又不会少块儿肉,陆嚣,你怎么总计较着这个?总像是我占了你便宜一样。”
陆嚣的脸一时间嗤的一下红了:“……胡,胡说八道。”
长玉知道他是脸皮薄,故意笑一声:“那依照你说,我该叫你什么?自称兄妹?那还是别了,我可不会喜欢自己家的哥哥。”说着摇了摇手中的缰丝,“愣着做什么,牵马。”
陆嚣从来就说不过她,蔫蔫把头一垂,乖乖上来接过了长玉手中的缰丝,两个人越过骊县城门往县城内走进去。
过了骊县的城门,往内又是一派热闹。
数日之前的兵荒马乱还尤在眼前,而今再入骊县城,前时的血流成河好像已经被人所忘记,人烟阜盛,人流来往不绝。
长玉和陆嚣在茶棚那儿已经吃过一些东西,此刻进城并不是太饿,于是长玉就想着先带陆嚣去一趟医馆要紧。
至医馆,叫大夫将陆嚣身上的伤口看过了,又开了一些药回来,两个人便按着原来计划的,先在城中找了一处客栈住下,歇息将养几日,打扮干净了,再过去县台一趟,预备回盛京的事情。
住店这些不是长玉通晓在行的事情,陆嚣便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住下,长玉开了一张单子,叫陆嚣交代了客店跑堂的一一买回来。
两个人在店中好好沐浴了一番,换了干净衣服,又叫了一桌餐饭,把这几天在佛堂里饿下的一一补了回来。
入夜,二人就预备各自归房,预备着第二天前往县台府,准备交代身份,叫骊县的官员准备车马送她二人回京。
陆嚣有些不乐意,吃完晚饭就垂头丧气的。
长玉同着他一道往楼上走,不觉好笑说:“你怎么了,刚刚吃饭的时候就瞧着你心不在焉的。”
陆嚣在医馆上了药,回客店之后又服了一剂汤药,现在人已经好许多,却还是闷闷不乐道:“我、我倒是有些不想回去了。”
长玉停下步子过来瞧着他,失笑道:“你不想回去?那你去哪儿?”
陆嚣骤然抬头,眼神清亮瞧着她:“我就想和你在一块儿。”
长玉不觉想笑:“回去以后不也是和我在一块儿?”
陆嚣瓮声瓮气:“那不一样。”
长玉笑道:“怎么不一样?”
陆嚣低头:“回去了,想见你就得偷偷的,不能这么光明正大找你。”
长玉瞧他委屈,又瞧一眼他抱在怀里那只送给她的小狗,小狗今日在篓子里待了一天,这会儿方才放出来,也蔫蔫的,一大一小神态倒是有八分相似。
长玉不由得笑了,停下来,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委屈,等回去了以后,我光明正大去看你,可行?”
陆嚣的眼睛一时就亮了,人抬起头来,笑问:“真的?”
长玉点点头,也笑道:“真的。”
二人停在楼口前分别处,陆嚣拉着她,瞪着眼很是认真道:“那可说好了,回去之后,你要总来瞧我。”
“我知道。”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温柔笑道,“回房歇息吧,明日一早随我去县台府。”
陆嚣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还瞧了一眼长玉:“那,你晚上若是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
长玉笑着答应:“好。”说着站在原地,瞧着他先走进去。
陆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一步三回头的。
长玉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瞧着他笑:“又怎么了?”
陆嚣想了想,咬了咬嘴唇,还是反身回来,噔噔噔几步跑到长玉的面前,将肋下陪着的刀剑交到长玉的手上。
长玉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凝眸抬眉瞧着他:“做什么?”
“你带在身边,若是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我来不及,你也好有个防身。”肋下不放心道,“到底如今咱们是在外边儿,身边没人,总是事事小心来的好。”
长玉知他心意,便也不推脱了。握着手里的剑笑道:“好,知道了,你回房吧,我看着你进去。”
陆嚣脸一红,伸手把她一推:“胡闹什么?你进去,我看着你。”
长玉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不争了,听你的总行了吧?”
陆嚣这才挂住脸色一样,别扭地“嗯”了一声。
长玉抱着他给的那把剑,转身回了房。
陆嚣一直见长玉的房门紧闭上了,这才转身,往南边自己住的屋子过去了。
*
长玉早早地吹熄了灯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