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也是。”乌宝赞同点头,紧皱的眉心渐渐散了。
秦秾华喝下半碗燕窝,取净水漱口后起身。
“公主要回宫了?”乌宝问。
“你把这里收好,先回宫去。结绿带上食盒,陪我再去一个地方。”
结绿好奇道:“我们去哪儿?”
秦秾华一笑:“辉嫔不是称病没来吗?我们就去摘星宫探病。”
……
夜凉如洗,秦秾华和结绿二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宫道上,因为人都去了紫宸宫的缘故,红墙两边的宫殿都紧闭着大门,墙内鸦雀无声。
唯一墙内透着灯火的摘星宫,在寂静的宫殿群中醒目非常。
结绿提着食盒,上前扣响摘星宫的宫门。
“咚咚咚——”
万籁俱寂的夜幕下,三声扣门像是石沉大海,换回的是无穷寂静。
“摘星宫的人怎么回事……”结绿嘀咕着,更重地敲了几下。
门内依然没有回应。
空气沉闷,风好似静止了,一股让人不安的气味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
结绿随手在门上一推,鲜红的门扉竟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公主……”结绿吃惊道。
在不同寻常的寂静下,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无论是黑暗中的虫鸣,指缝里蹿过的冷风,还是空气里的异味。夜色中,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触动了秦秾华心中的警报线。
“公主?!”
她站到结绿身前,推开了门。
炽热的光瞬间扑到她的脸上,是热的,臭的,红艳艳的。
火光将整个摘星宫照得亮如白昼。
结绿手中的食盒落到地上,冒着热气的燕窝洒了一地。
“咻——”
无数欢呼从遥远的宫殿群尽头传来,接二连三的烟火蹿上天际,大朵绽放。
一声接一声的轰鸣掩盖了其他声响。
摘星宫在秦秾华面前无声地燃烧着,炙热的风反而带走了她浑身的温度。
她终于辨认出空气里那股不安的气味是什么。是油脂滴落火中,是肉在火中碳化,是她前不久才在炭火炉上闻过的味道。秦秾华咬紧牙关,用理智生生逼退几欲作呕的生理反应。
“公……公主……”结绿结结巴巴道。
“……结绿,你拿上我的令牌,去找巡夜的金吾卫,命他们立即封锁摘星宫,救人救火。再通知太医院值班的御医,立即进宫待命。”
“可是公主……”
“还不快去!”
秦秾华一声呵斥,结绿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跑出了宫门。
她望着熊熊燃烧的宫殿,仿佛见到了上一世焦黑的废土。
凉风从耳后袭来,夹杂着一缕铁锈的腥臭,秦秾华全身血液冲向头顶,下意识朝前扑倒!
柴刀从她头顶掠过,面色惨白的宫女用涣散呆滞的双眼盯着她。
“你是摘星宫的宫人?”
秦秾华瘫坐在地上,白狐裘从身上滑落,露出一袭华美的菖蒲红蝶纹大袖裙襦。
“金吾卫马上就来人了,还有其他幸存者吗?你……”
她尽力扬起微笑,试图安抚宫女的情绪,双手却用力撑在干燥的地面,身体肌肉紧绷成一条直线。
宫女双眼无神,朝她高举起柴刀——
跑!
秦秾华咬牙爬起,朝燃烧的摘星宫奔去!
跑!跑!跑!
丧失理智的宫女挥舞柴刀追逐在后,腥风一次次扑来。
秦秾华头也不回地撞开摘星宫大门,一只悬空的布鞋险些打上她的鼻梁。她顾不上吊在横梁的内侍,踉跄跑向离得最近的黄花黎木梯。
大滩血迹从第一梯延续到最后一梯,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动过。
提着柴刀的宫女摇摇晃晃走上楼梯,呆滞的眼神在地上扫了两眼,跟着新踩出的血脚印,走进一间耳房。
她跨过地上的尸体,停在血脚印消失的衣柜前。
柴刀高高举起,尖刀处还在往下淌血。
宫女打开柜门,高举的柴刀却慢慢落下了。
衣柜中,只有一双染血的绣花鞋。
……
这是地狱。
火焰在尸海上燃烧,空气里飘散的异味,是尸体烧焦的臭味。
秦秾华松开床单系成的布条,一下子摔到地上。
她的左手边就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鬈发,褐眼,少年模样,身上布满血洞,手里还握着一把碧玉裁纸刀,头顶裂开一半,红白之物流了一地。
就在一周前,鬈发的小内侍还用孺慕的眼神悄悄看她。
秦秾华难以相信,这就是上一世演变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旁人口中轻飘飘说出的摘星宫血变。
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触目惊心,上一世留下的却只有大火后沉默的灰烬。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的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辉嫔又在何处?
一个鲜血淋漓的胡人内侍提着菜刀走出转角,视线落到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秦秾华身上。
秦秾华不顾脚腕传来的疼痛,猛地转身——
逃!
逃!
逃到无路可逃!
秦秾华背靠墙角,菖蒲红蝶在急剧起伏的雪山上展翅欲飞。
胡人内侍逐渐逼近,鲜血染红的菜刀在昏暗的月色下折射出一抹寒光,秦秾华握紧大袖中被汗浸湿的碧玉裁纸刀,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染血的菜刀朝她砍下!
胡人内侍身体一颤,狂态毕露的头颅向上飞起!
躲过菜刀的秦秾华失去平衡,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胡人内侍身首分离,脖颈断口处喷射出大股鲜血。
无头尸体摔倒在地,滚烫的血液溅上她的手指,如针刺一般。
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
血迹斑斑的纱布缠满少年全身,一把似曾相识的柴刀被他握在手中,血珠正顺着刀尖往下滴落。
血水浸透的玄衣深浅不一,大敞的衣襟内露出鲜血染红的纱布。
凌乱打结的黑发垂在少年黑得妖异的瞳孔前,灼灼有辉的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秦秾华身上。
而秦秾华眼中,右手臂被整个砍断的宫女正从少年身后扑来!
“小心!”她下意识喊道。
秦秾华话音未落,玄衣少年已被宫女扑倒。
宫女举起锋利的匕首,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匕首穿透少年右手手掌,刺目的鲜血淅沥沥地落下,转瞬就染红了地面。
少年左手掐着宫女脖子,和她陷入僵持。秦秾华犹豫片刻,攥紧了湿润的碧玉裁纸刀,刚要起身,少年青筋毕露的指骨下忽然传出咔嚓一声。
宫女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秦秾华僵在原地,看着满身鲜血的少年站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然后,无力跌倒。
她来不及细想,已经接住少年。
他身上比火中吹来的热风还要炙热,虚掩的迷蒙瞳孔中,映着冲天火光,热风里的红蝶,还有她怔愣的面孔。
她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怪情绪给捉住了,无法自拔地陷在那双并不纯粹的黑眸里。
“公主!”
“玉京公主!”
无数穿甲佩剑的金吾卫冲进后院,方正平身先士卒,第一个赶到秦秾华面前。
秦秾华心里一松,强撑的力气消失,少年的重量压着她整个人往后倒去。
“公主!”
红蝶飞散,弦月高挂。
红裙黑衣,绞作一处。
人群喧嚣和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渐远了,秦秾华用最后的力气,捉住身边最近一人的手腕。
“带他回梧桐宫……”
第6章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朔明宫的一半人力都集中在摘星宫灭火,另一半则在梧桐宫忙里忙外。
太医院院使号脉的时候,寝殿里鸦雀无声,秦秾华的生母周嫔立于天寿帝身后,神色忧虑,双手不停绞着绣帕。天寿帝本人更是坐立不安,眼睛一直盯着院使号脉的手指。
“回禀陛下,公主只是受了些挫伤,药贴敷上几日便好了,不碍事。”白发苍苍的周院使起身对天寿帝揖手道。
“当真不碍事?”天寿帝神色焦急:“公主面色这么苍白,你可看仔细了?”
“玉京公主受了些惊,微臣开些静心的汤剂,服下后,睡一晚就无事了。公主福慧双修,陛下和娘娘大可放心。”
院使将药方和敷贴交给结绿后,正要行礼告退,靠在软枕上的秦秾华开口:
“周院使,和我一同回来的少年在侧殿,他伤得更重,劳烦你看顾一些。”
院使揖手道:“公主放心,老臣这便去。”
周院使提着药箱离开后,天寿帝在床边坐下:“秾华,感觉怎么样,脚还疼吗?”
秦秾华安抚地覆上天寿帝的手,笑道:
“父皇,院使也说了——只是小小挫伤。敷上药贴后,秾华真的不疼了。”
“你呀,就是在安慰父皇,没说实话!”
眼见天寿帝语带颤音,眼眶泛红,秦秾华连忙问:
“摘星宫还有人生还吗?”
天寿帝叹了口气,摇头。
“可查清阖宫少了什么人?”
周嫔道:“在我宫里打扫的宫女春莺不见了,韩嫔也说她宫里少了位内侍,我们都已禀告皇后,想必明天就会有更确切的消息。”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救出来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听说他模样古怪,浑身缠满纱布,穿的也不是内侍的衣裳,你把他留在梧桐宫……怕是不妥。”
天寿帝点头:“朕也不放心,还是让人把他带走吧。”
“父皇,他从歹人刀下救了我,又是此案唯一幸存者。”秦秾华从靠枕上坐直身体,说:“至少等他醒来后,再作定夺吧。”
“也罢,那就……”
门外忽然一阵喧哗,珠光宝气的怜贵妃带着十几名宫人大张旗鼓地进了寝殿。
梧桐宫的宫女碧琳追在后面。
“怜贵妃,您不能……”
“啪!”
怜贵妃柳眉一竖,一巴掌扇歪碧琳的脸。
“陛下还未发话呢,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本宫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岂是你一个贱婢能够置喙的?”怜贵妃特意瞥了眼床上的秦秾华,阴阳怪气道:“别仗着一时得宠,就忘了自己身份!”
碧琳脸色惨白:“奴婢不敢……”
穆贵妃趾高气扬地走来,说:
“七公主宫里的宫人也太大胆了些,竟然连贵妃都敢拦,假以时日,岂不是连陛下都敢拦了?”
“行了!先前院使问诊,需要安静的环境,是朕叫她拦的。”天寿帝看不下去了:“朕不是叫你回去先歇着了么,你来做什么的?”
“陛下答应今晚要陪臣妾守岁,臣妾见陛下久久不来,担心陛下累坏了身子,这才赶来看看。”怜贵妃看向秦秾华,似笑非笑:“对了,七公主伤得如何?”
秦秾华刚要起身行礼,怜贵妃又说:
“礼就不用行了,免得陛下见了心疼,到时反是我的罪过。”
秦秾华顺势只行了手上的礼节,笑道:
“谢贵妃娘娘挂念,院使说了,只需敷几日药贴便好了。”
“七公主果然福大命大,听灭火的金吾卫说,摘星宫里死了几十号人,公主在里面走了一遭,居然只受了小小挫伤。”
“都是父皇洪福齐天,上天看在父皇的面上,也要多少照应我两分。”
怜贵妃哼了一声,刚刚张口,殿外又是一阵喧哗,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惊叫。
乌宝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倒:
“公主,公主……东侧殿的少年醒了,打伤了院使,还不让任何人靠近……”
怜贵妃神色不耐,冷声说:
“这等小事还需劳烦公主?宫女和内侍呢?还不去镇压——是都死了吗?!”
“贵妃娘娘恕罪!奴婢们都去了……压不住他呀……”
“一群废物!”怜贵妃拂袖而去:“本宫倒要亲眼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让你们一宫的人都束手无策!”
怜贵妃带来的宫人匆匆向天寿帝行了礼,追随主子离去。
满室压抑,天寿帝脸色难看至极。
“父皇……”
秦秾华担忧地看着他。
“莫怕……没事。”天寿帝拍了拍她的手:“贵妃一直是这性子,朕知道你护短,朕得跟过去瞧瞧……免得她借题发挥,打坏你的宫人。”
天寿帝起身离开后,秦秾华看向拿手绢抹眼泪的周嫔,笑着伸手:
“母妃再擦,眼睛可就又要红肿了。”
周嫔牵着她的手坐到床边,不住垂泪:
“若不是我挡了贵妃的路,她也不会如此针对你……秾华,是母妃对不起你,都是母妃的错。”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
秦秾华敛了笑意,郑重道:
“你本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原配正室,若非父亲突然登极,穆氏以势相逼,鸠占鹊巢,母亲如今就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小人一时嚣张,绝非母亲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