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秦秾华已说过多次,但周嫔始终觉得,若没有她,一双儿女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周嫔性子软弱,却绝不是愚钝之人。
在后宫中人都盼着获得宠爱,提升品阶时,只有她对天寿帝避之不及。当初生下龙凤胎,她自知保不住孩子,当机立断将五皇子送去延瑞宫,求一直无子的舒德妃收养。
她并不愚钝,只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女人,不争不抢,在命运的压迫前逆来顺受。
“母妃,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这样的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怜贵妃气焰嚣张,喧宾夺主,只因为她有嚣张的本钱。
当朝首辅是她祖父,工部侍郎是她父亲,皇后娘娘是她姑姑,她自己又是四妃之首,膝下有一对儿女。
怜贵妃想做后宫之主,执掌凤印的却是她的姑姑,她斗不了自己的姑姑,只有迁怒于无辜的周嫔。
世家累世荣华,而大朔开国不过百年,皇帝已暴毙数任。
这天下到底是姓秦还是姓穆,很不好说。
秦秾华说:“……我们要等。”
周嫔抹着眼泪:“等什么?”
“……”
等她找到棋盘上遗落的那枚棋子。
女主天下这条路她已试过,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颠覆乾坤。
五皇子狼子野心并不可靠,剩下的选择寥寥无几,无论哪个,都是绝路一条。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乌宝的呵斥声,周嫔急忙擦了眼泪,平复声音,问道:“是谁在外喧哗?”
片刻安静后,一个声音响起:
“太医院吏目上官景福,有要事禀报玉京公主。”
周嫔疑惑看向秦秾华,她点了点头。
“进来吧。”周嫔说。
上官景福趋步而入,低头跪拜:“卑职上官景福,见过玉京公主,见过周嫔娘娘。”
“吏目请起,不知有何要事?”周嫔问。
上官景福看向秦秾华,欲言又止。
周嫔不愿让两人独处,但在秦秾华的坚持下,还是以煎药为由,离开了寝殿。
“说吧。”秦秾华轻声道。
“公主此前让卑职阅览的单子,卑职遗漏了一项功用,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来告知公主……”
“遗漏了什么?”秦秾华敛眉。
“通草和漏芦,都是针对产后气脉淤堵、乳汁不通的药物……在摘星宫十年前的取用单中,通草和漏芦都曾频繁出现过一年之久。”
“我知道了……”
秦秾华话音刚落,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
平地惊雷,震碎眼前的所有迷雾!
她倏地朝上官景福看去,他如惊弓之鸟,低眉敛目避开她尖锐的视线。
漫长的缄默中,寝殿死寂如同无人之地。
秦秾华忽然笑了。
“既然本宫未曾发觉,你权当不知便好了……就像此前一样。是什么让上官吏目改变了主意,匆匆来报?”
“公主此言何意……”
秦秾华起身下床,挪动伤脚,慢慢走到上官景福面前。
“你见到了东侧殿的少年,对吗?”
“卑职……”
“年纪正好,外貌也符合……你看到他,想到了什么?”
“卑职……卑职不敢说……”
秦秾华厉声道:“说!”
上官景福扑通一声跪下:“卑职怀疑少年是辉嫔之子!”
……果然。
果然如此!
须臾间,秦秾华脑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乌宝。”
“奴婢在。”
“我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乌宝行了一礼,道:“奴婢七岁后一直在宫里伺候,别说宫里的人,便是宫里的阿猫阿狗,奴婢也个个认得。这名少年,奴婢确实不曾在宫中见过,也敢用奴婢的项上人头担保,此人不在宫人名册中,更不曾进出宫门。”
“……上官吏目,你听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守口如瓶,把这件事烂在……”
“你不明白!”
秦秾华一声怒喝,让上官景福本能地抬起眼来。
他对上公主的视线,永远不能忘怀这一眼。
少女眉眼如画,苍白如雪,唇上血色一吹就散,像一幅与世无争的风景画,唯独那双盛满**的眼睛,在明亮烛火中闪着夺目光辉。
“上官吏目进入太医院已有四年,离最年老的陈御医致仕起码还有三年,而像上官吏目这样,等着御医空出名额才能升迁的,太医院中还有二十一名。本宫听闻上官吏目是岭南人,家中只有一母,像这么轮,何时才能轮到吏目给老夫人挣回一个诰命之身?”
不知不觉,上官景福已忘了自己原来的目的。
他深埋在心的野心,被那双同样野心勃勃的眼睛点燃。
“公主……何意?”
少女居高临下,扬唇微笑:
“上官景福,你想成为人上人吗?”
“卑职……”
“你愿意为此,堵上你的身家性命吗?”
“卑职……”
“此后余生,你是想蹉跎度日,还是激流勇进?回答本宫!”
冥冥之中,有一种奇异的情感冲击了上官景福的理智。
他在心神激荡中,重重叩首下去。
“卑职愿做人上人!请公主指点!”
……
乱成一片的东侧殿外,忽然响起一声大喝:
“所有人都住手!”
怜贵妃转身,看到乌宝搀扶的玉京公主缓缓而来,讥笑道:
“七公主伤了脚,不好好歇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天寿帝也上前一步,关心道:“是啊,你不躺着休息,怎么来了?”
秦秾华的视线越过怜贵妃,落在一片狼藉的殿内。
香炉架倒在地上,炉灰撒了一地,染血的纱布一半挂在床沿,一半落在地上。怜贵妃带来的奴仆见了她跪在门边,少年不见踪影。
“贵妃娘娘息怒。”
秦秾华迈着一高一低的步伐来到怜贵妃面前,补完了此前的全礼。
“此人乃摘星宫一案唯一的活口,遭此大变,情绪激动也是情理之中,再加上他身受重伤,冒然移动恐有生命危险。届时没了人证,摘星宫一案的真相难以查清是小,协理后宫的贵妃娘娘受到牵连是大……”
贵妃变了脸色:
“宫宴是皇后举办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和陛下当然相信娘娘的清白,但宫外乃至京外的百姓明白这个道理吗?他们只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穆字,到时不仅皇后娘娘受牵连,贵妃娘娘和穆首辅的名声也会受损,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娘娘三思。”
贵妃面色不善:“照你所说,难道就要任他发疯?”
秦秾华头也不抬,保持着恭敬的行礼姿势:“人既然是我带回来的,我自然会想办法让他安静。”
怜贵妃盯着她,狐疑地看了半晌。
“一个身份不明的少年罢了,七公主为何如此执着?”
“……”
怜贵妃笑道:“七公主不说,难道是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吗?”
“……秾华,到底有什么事情?”天寿帝皱眉。
秦秾华挥开搀扶的乌宝,朝天寿帝跪了下去。
“秾华?你这是做什么?!”
“父皇,此人身俱乌孙皇室特征,恐是父皇与辉嫔之子。儿臣斗胆,请父皇明察少年身份!”
第7章
“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混淆皇家血统为十恶之罪,七公主是想做那大逆不道之人吗?!”
怜贵妃厉声质问。
满殿寂静,自秦秾华话音落下后接连跪倒的宫人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上一个。
天寿帝满脸错愕地看着跪地的秦秾华,连说话都忘记了。
“儿臣本想等事情调查清楚后,再私下禀告父皇,可是儿臣若再沉默下去,此人怕是活不到身份明了的那一天。便是旁人,儿臣也做不到见死不救,更何况,此人可能是父皇的龙子,儿臣的血亲弟弟!”
秦秾华叩首:“请父皇彻查少年身份!”
“……你且起来再说。”天寿帝神色复杂,亲自把人扶起:“你的脚,可还站得住吗?”
“父皇无须担心,周院使妙手回春,儿臣已好多了。”
眼见话题偏斜,怜贵妃冷声打断:
“七公主可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你是皇室之人,即便是平民也知道混淆皇室血统是死罪,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自然知道。”
“那你还敢胡言乱语?!此人若是陛下的龙子,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后宫诸人谁不做梦都想生下一个龙子,辉嫔有此殊荣,难道还会秘而不发吗?”
“因为辉嫔并非普通嫔妃,她是乌孙的公主。”秦秾华说。
“是公主又如何?!”
“父皇明鉴,乌孙自建国以来,一直是前朝狐胡的忠实拥趸,乌孙公主远嫁大朔也是迫不得已,心有不甘实乃人之常情,父皇和辉嫔相处中,应该也能感知一二。”
天寿帝点头:“辉嫔在朕面前确是心不在焉的时候多,朕看她宫里近身伺候的都是胡人,朕呆得不自在,所以摘星宫也去得少。”
“如此,辉嫔若是记恨覆灭狐胡的大朔,跟着记恨秦氏皇族也说得通了。儿臣在十几日前曾拜访摘星宫,宫中的胡人衣着华丽,神情天真,可见辉嫔一向待他们不薄,反而是我们大朔的宫人,精神萎靡,消瘦苍白,想来没少受磋磨。辉嫔既然憎恨朔人,又怎会善待流有秦氏血脉的龙子?少年身上伤痕累累,皆是辉嫔对大朔皇室的恨意所致!”
眼见天寿帝神色动摇,怜贵妃眉间闪过一抹狠色:
“大胆!皇室血统岂是你两三句就能动摇的?我看七公主是受了惊吓,魇着了!你们还不带七公主下去?!”
“陛下还未发话,谁敢动我?!”
秦秾华掷地有声,怜贵妃的手下犹疑地停下动作。
怜贵妃急了:“陛下,难道您就由着七公主在这动摇人心?”
天寿帝一脸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
“……你说他身上有乌孙皇室的特征,是何特征?”
“此人并非纯正黑眸。”
怜贵妃不遗余力,驳斥道:“塞外胡人多得是绿眸蓝眸,异色又能说明什么?!”
秦秾华看也不看怜贵妃,她越跳脚,越证明踩了她痛处。
天寿帝子嗣不丰,中宫多年无子,有资格夺嫡的皇子仅有沈贤妃所出大皇子,郑嫔所出四皇子,舒德妃过继的五皇子,以及怜贵妃膝下十四岁的六皇子四人。
其余的四名皇子,不是因丑闻闻名全国,就是身有残疾,有碍观瞻。
还未来得及序齿就夭折的龙子更是数不胜数。
这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所致,谁也不敢说。
唯有一点很明了,朔明宫若是一夜之间多出个十岁的健全皇子,怜贵妃这痛,可就要长久痛下去了。
秦秾华说:“他的瞳仁黑中带紫,这分明是乌孙皇室的特征。”
“紫又……”
怜贵妃一窒。
乌孙皇室和狐胡皇室同出一源,狐胡皇室中人多为紫眸,所以举国尚紫,而乌孙皇室经过多年混血,已不见紫眸,只有极少数后代拥有偏紫的黑眸。
除了狐胡皇室和乌孙皇室,天下再没有人拥有紫眸。
狐胡皇室早被大朔屠得干干净净,除了辉嫔所生,摘星宫如何能够多出一个异眸的少年?
“仅凭你的几句推测就想令宫中多出一个皇子,简直荒谬!”怜贵妃怒形于色。
秦秾华神色淡然,微微笑道:
“当然不能是我的几句推测,所以儿臣才在此处请求父皇明察。若此子真是辉嫔所生,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父皇可令高公公调查当年的敬事房档案,摘星宫药食取用记录,以及太医院……”
“照你这么查要查到何时?”怜贵妃冷笑:“我倒是有更方便快捷的方法。”
“娘娘有何高见?”
“正好人都在,不妨现在就滴血验亲!”
秦秾华敛了笑,皱眉道:“父皇龙体贵重,岂可受伤流血?”
“当然不能叫陛下龙体受损,七公主是陛下的女儿,由七公主和此人验也是一样的。”怜贵妃笑道:“这样既可以解决公主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破了宫中的谣言……”
天寿帝脸色一变:
“什么谣言!难道你贵为贵妃,还要相信无知奴婢间的胡说八道吗?!”
从后殿匆匆赶来的周嫔害怕地护住秦秾华。
满殿压抑的空气,宫人和太医院御医们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空气。
七公主的身世,一直是宫中疑云之一。
明明是龙凤胎,七公主和五皇子却丝毫不像,小的时候还能糊弄着说眉眼神似,可越是长大,七公主就越是像开在月季丛里的蔷薇,细微之处,处处都透着不同。